回去的路上,谢长庚叫人拿吃的东西。

孩子看到吃的,眼睛发亮,接了过来,低头大口大口地吃。

谢长庚又取自己的水囊,拔了塞,递给他。

那孩子喝了几口水,终于缓了过来,仰头说:“谢谢大人!”

谢长庚问他那夜为何走失。

孩子小声地说:“那天晚上,我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看见马厩起了火,我怕火会烧过去,想叫他们把我的小马牵过来和我一起,可是他们全都不见人了,我就自己跑了过去,看见里头一群大马撞破了栅栏,跑了出来,小马驹的缰绳和一头大马缠在了一起。我追了上去,叫它,它听到了我的声音,回头看我。我知道它想回来,可是它自己停不下来,它被大马拖着朝前跑去,我怕它跟不上,万一摔倒了,会被他们踩死的,我想割了它的缰绳,我就追了上去……”

他抓起马厩里平日用来割草的镰刀,朝着马匹奔逃的方向,追了出去,但怎么可能追的上那群受惊出逃的马匹,很快就被抛在了后面。

天下起了雨,脚下泥泞,孩子却担心着他的小马驹,一心想将它找回来。他忘记了所有的恐惧,抓着镰刀,继续朝前追去。

他越追越远,走走停停,天亮的时候,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悲惨的嘶鸣之声。

他循着声音,找了过去,终于找到了他的小马驹。

它和大马缠成了死扣的那根缰绳,绕在了荒野中的一棵老胡杨树的树干上,绕了好几圈,挣脱不开,停在了那里。

小马驹的脖颈和嘴角上,布满了缰绳扯磨留下的血痕,看见他的现身,前蹄凌空虚跃,发出兴奋的嘶鸣之声。

孩子忘记了自己的疲惫和饥饿,立刻上去,用手中的镰刀割断缰绳,解开了两匹马。

大马一获自由,立刻就跑了。孩子抱住自己那头伤痕累累的小马,激动过后,发现自己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回往马场的方向了。

他在荒野中转了许久,忆起有条河流从马场的后面流过。他希望找到那条河,沿着河往上走,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接下来,一人一马,就这样在这片无垠的荒野里,到处地走,寻找流动着的水源。

第二天,他们在一片泥泽地旁,和一匹落单的独狼,迎头撞上。

狼没去攻击比它体型大了很多的马驹,蹿了出来,朝着孩子扑去的时候,那匹几个月大的马驹奔了过来,扬蹄一脚踢开了它。狼被激怒了,跳蹿起来,一口咬住了小马驹的屁股,被甩开后,又咬住了它的脖颈。

小马驹被拖着倒在地上,眼看就要被狼爪撕裂喉咙,孩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冲上去,举起手里的镰刀,用尽全部的力气,刺了下来。

锋利的圆形勾刃,从狼的脖颈,一直拉到狼的肚皮,划破了它的肚子,肚肠流了出来。

野狼松开了嘴。对着对面那匹咻咻扬蹄的马驹和那个手里紧紧握着武器,冲自己愤怒地大声叫喊的孩子,受伤的它,感到了恐惧。

在对峙了片刻之后,它拖着流出来的肚肠,掉头逃离。

孩子怕野狼再回来,带着受伤的马驹,立刻也朝另一个方向跑了,连脚上少了一只鞋子都没察觉。

他和他的马驹,在狼口逃生之后,运气仿佛终于好了起来。

当天晚上,他找到一株枯死倒塌下来的老胡杨树,蜷在树干下的空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的早上,找到了一片河滩。

一人一马,就这样沿着荒滩,逆流而上,走走停停,已经走了两天,直到此刻,遇到身后追上来的谢长庚一行人。

“这些天,你吃的都是什么?”

刚开始,小马吃什么草,孩子就跟它一起吃。后来肚子总是咕咕作响,全身没了气力,实在走不动路了,他想起以前在君山药庐里,帮师公干活的时候,师公曾对他说,地里的蚯蚓又名地龙,不但可以用药,荒年的时候,百姓也挖它们充饥。

“我不想死在这里……我想回去……饿得实在走不动路了,我就在河滩边的地里挖蚯蚓,吃了它们,就有了走路的气力……”

孩子小声地回答。

周围的人都沉默着,梁团望着这孩子,面露诧色,说道:“大人,小公子不但福大命大,吉人天相,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力,是我生平头回所见,属下佩服万分!小公子骥子龙文,日后前途,必定无量!”

谢长庚低着头,望着身前正仰面望着自己的这孩子,视线在他那张满是脏污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没说什么,只慢慢地抬起手,揉了揉怀里那只小脑袋。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将马前的那个小身子完全地裹住了,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说:“没事了。这里回去,还有很远的路。你要是乏了,就闭上眼睛睡觉。”

他顿了一下。

“回去了,你就能见到你的娘亲了。”

……

深夜,落起了雨,马场后的一排房屋里,一扇窗户,此刻还透出温暖的昏黄灯光。

屋里已燃起驱寒的火炉,暖洋洋的。刚被梁团送回来的熙儿洗了澡,坐在床沿上。慕扶兰替他清理着腿上和脚上的伤口,仔细地抹着膏药,见他脚趾缩了缩,立刻停住手。

“很疼吗?”

她抬起自己那双红肿的眼,望着孩子问他。

“不疼。”

“娘亲你别哭了。我没事,你不要难过。”

熙儿摇头,伸出手,替她擦眼泪。

这就是她的儿子。那么乖巧,那么贴心,又超乎她想象的勇敢和无畏。一个人在荒野地里,生吃蚯蚓,赤着伤痕累累的双脚,和他的小马驹一起,一步一步,蹒跚前行。

她忍住又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笑着点头:“娘亲不难过,是太高兴了。你再忍忍,等下就不疼了。”

她继续替孩子轻轻地擦拭药膏,一边擦,一边替他吹着,上完了药,用干净的细软棉布包裹好他的一双小脚,抱着他躺了下去。

“娘亲,你不要走,你也睡在我的边上,好不好?”孩子央求着慕扶兰。

慕扶兰之前已经让他单独睡了。

她躺在儿子的边上,将他抱在怀里,在耳畔的夜雨声中,哄他睡觉。

良久,熙儿在她怀里动了动,睁开眼睛,小声地说:“娘亲,我没听你的话。你不在的时候,我和那个谢大人说话了。”

“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慕扶兰一愣,随即摇头。

她迟疑了下,终于问出了这几个月来,令她心神不安、时刻牵挂的一个问题。

“熙儿,他把你带走后,路上有没有待你不好?你到了这边,过得怎样?”

熙儿眼睛都没眨一下,立刻说:“谢大人对我很好。到了这里后,他很忙,我一个人在他的家里,他让人照顾我。后来他带我去了马场,我喜欢小马,他就把小马送给我了。”

慕扶兰有点意外,望着儿子那双清澈的眼睛,片刻后,慢慢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她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亲了下他,说:“你没事就好。睡吧,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能回去了。”

窗里的那片灯光灭了,四周暗了下来,屋里那对母子的说话之声,也静悄了下去。

男子在门外的雨夜里,继续立了片刻,将手中的药膏放在门口,转身去了。

慕扶兰熄灯闭目,忽听门外仿佛有一阵轻微响动,迟疑了下,披衣起身,下去打开门。

门口的地上,多了一样东西。

她拿起来,见是一只小巧的药瓶,打开盖子,闻了闻,便知是上好的金创药。

她捏着药瓶子,疑惑地看了眼四周。

夜幕之下,秋雨霏霏,门外空荡荡的,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前几日回来的节度使府管事急匆匆地赶到马场接人。

慕扶兰带着熙儿,坐马车回了姑臧,把小马驹也一道带了回来。

接下来的那些天,慕扶兰一直没见到谢长庚露面。他似乎很忙,她也没问,只在节度使府里一心照顾着熙儿。

小孩子的皮肉本就好得快,加上照顾用心,没几天,熙儿腿脚上的伤便结了痂,慢慢脱落,小脸上瘦下去的肉,很快也长了回来。

这天傍晚,谢长庚从外头回来,在书房里和刘管等几名属官议事,完毕,众人退去,他继续伏案。

片刻之后,门外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藏身在虚掩的门外,探着头,悄悄地看着还在书房里忙碌着的谢长庚,仿佛想进来,又不敢。

谢长庚早就觉察到了,笔也未停,说:“进来!”

熙儿起先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哦了一声,迈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停在大人的面前。

“有事?”

谢长庚问他。

他问完,半晌没听到回答,抬起头,见那小人拘束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急忙停了笔。

“不要怕,你若有事,尽管和我说。”

这一回,他尽量放柔了声音。

熙儿起先摇头,又点头,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小马驹的伤快好了。我想给它起个名字,叫它小龙马。大人,你觉得这个名字好吗?”

谢长庚一愣,没想到他会找自己问这种事情。

不知为何,他忽然难得的高兴了起来。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豆丁大的孩子,正色道:“它和你一样勇敢。给它起这个名字,很配。以后就叫它小龙马。”

听到他夸奖自己,小人的眼睛里露出带了些忸怩的欢喜,说:“那它以后就叫小龙马了!”

谢长庚望着面前这孩子的一张笑脸,终于忍不住了,向他招了招手。

熙儿乖乖地走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

谢长庚说:“你刚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听到你和你娘亲说的话了。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之前你在这里生病了的事?”

熙儿说:“她要是知道了,又会哭的。还会生你的气。”

谢长庚一顿,迟疑了下,将这孩子抱了起来,放坐到自己的腿上。

“先前我把你带来了这里,还叫你生了病。你不恨我了吗?”

孩子沉默了片刻,仰起脸,小声地说:“我不恨你了。”

“为什么?”

“你送给我小马。还带我回来见娘亲了。”

谢长庚望着他和那妇人极是相似的一双漂亮眼睛,慢吞吞地说:“可是你娘亲却还是很恨我。你丢了的那天,她险些杀了我。”

熙儿一愣,立刻晃起了脑袋:“谢大人,我娘亲不会杀人的!她只会救人!”

谢长庚抱他坐到书案上,脱了衣裳,转身,给他看自己后背上的伤口。

这些时日,他东奔西走,伤口在后背,自己上药不便,也没如何重视,加上前日又淋了雨,非但没有痊愈,周围反而有了肿胀化脓的迹象。

“看到了吗?这就是她刺的。”

熙儿吃惊不已,眼睛里露出不忍的神色:“大人你很痛吗?”

“痛!不但痛,前日淋了雨,我现在头也很疼!”

他示意小人来摸自己脑门。

熙儿摸了摸他的额头,又一本正经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下睁大眼睛。

“大人,你生病了!我不会治病!你等着,我叫我娘亲来!”

他从桌案上爬了下来,飞快地跑了出去。

天渐渐黑了,书房里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淡。

那妇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她走了进来,点亮桌案上的烛台,对着还在奋笔疾书的男人说:“把衣服脱了。”声音平淡。

谢长庚放下笔,起身,默默地脱了衣裳,转身背对着她。

慕扶兰站在他的身后,察看了下伤口,替他清洗,动作并不算如何轻柔。随后取了把银刀,就着火燎了片刻,命他趴在案上,剜去他伤口处的一小片腐肉。

谢长庚俯身趴着,双手紧紧抓着案角,后背一阵剧痛,见她态度冷淡,下手也毫无温柔可言,实在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道:“那日要是边上有刀,你不是就要拿刀来刺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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