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庚问向导:“下一燧,是否合苍烽?”

“正是。”

“此地出发,以今日路况,多久能够到达?”

两座烽燧之间的直线距离,通常是为十里,但因烽燧台都是建在山巅或是高岭之上,中间的实际地面道路,远远不止这个里数。

“约三十里路,平日快马一个时辰,如今积雪难行,恐怕要多费些功夫。”

“只要天黑之前将消息传出,便还来得及。带路,全速开去!”

熙儿道:“谢大人,我真的可以!”

谢长庚微微一笑:“熙儿自然可以。但谢大人这趟带你出来,是去接你娘亲。况且,你还小,等长大了,再帮谢大人的忙。”

他抱起那孩子,转身便去。

这话,固然是对这孩子说的,但又何尝不是说给梁团等人在听。

众人知他不愿小公子涉险,听他发话,自是以他马首是瞻。

一行人下了烽燧台,在雪地中迂回疾行,行了才数里地,上了一座地势平缓的山梁,正要下坡,突然,斜旁里,也出来了一支相向而行的队伍。

双方猝不及防,迎头遭遇。

对方约有二三百之众,虽都作河西守军的打扮,但面目轮廓,隐隐能辨,应是北人。

这群北人,便是被派来控制烽火台的那支队伍,行到此处,突然看到对面山梁出现的那一小队人马,停住了。

有人高声喊叫:“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他就在那里!”声音充满狂喜。

队伍里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他们没有想到,竟会这里遇到河西节度使谢长庚。

他的身边只有那么几十人,而自己这边,人数却十倍于对方。倘若能够抓住他,再不济,击毙了他,功劳之巨,可想而知。

伴着兴奋的吼叫之声,几百人立刻追了上来。

谢长庚命随从后退,调转马头,循着原路,迅速下了山梁。

箭簇不断地从身后咻咻飞来,掠过身畔,插入雪地。

一匹马的腹股中箭,发出痛苦的嘶鸣之声。

谢长庚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群追上来的北人,很快便做了一个决定。

他命梁团带一半人手继续赶去合苍烽,务必要在天黑之前,将烽火点燃,完成任务之后,带着孩子径直去往金城,不必回来。

这群追兵,由他带着剩余十五人引开。

“大人!我等愿掩护大人冲杀出去,请大人去往合苍烽!”

梁团带三十侍卫,齐声恳求。

谢长庚道:“北人目标在我,我去烽燧,他们必不顾一切追来,于事不利。”

“传送狼烟是第一要务!照我的命,行事!”他喝了一声。

众人不敢再违命。

“大人——”熙儿唤他。

“等着,我会去找你的!”

谢长庚冲这孩子道了一句,将他连同皮囊一道,抛给了梁团,立刻带着剩余之人,朝另外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梁团和那十几侍卫,藏身在雪丘后的坳地里,看着那几百北人从面前呼啸而过,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焦虑,咬着牙,继续朝前而去。

熙儿双手紧紧抓着皮囊的袋口,不住地回望,行出数里地后,突然喊道:“梁侍卫,你带我回去!我帮你们点火,这样你们就可以立刻去帮大人杀坏人了!”

梁团继续朝前而去。

“坏人那么多,你们不去帮大人,他会死的!”

雪地之中,回荡着孩子的喊叫之声。

……

半个时辰之后,梁团一行人带着熙儿,返回了墨离烽。

他将火折交给这孩子,教他用法,再三叮嘱下去后的各种注意事项,用一根被雪水浸湿的绳索,牢牢将他腰身系住,从烽台顶部的一个通烟口里,慢慢地将人放了下去。

梁团和侍卫们等在外,不停地和里面的孩子保持着对话。

那孩子下去,已经有些时候了。

众人屏住呼吸,焦急等待。

通烟口里,突然,慢慢地飘出了一缕黑烟。众人立刻攥紧绳子,朝着里面喊话:“小公子,快出来,站好了吗?”

里面没有反应。

众人对望了一眼,目露焦急之色,正要试着提绳子,就在这时,一阵咳嗽声从下面传了出来。

“我好了——”

众人大喜,七手八脚,急忙拉着绳子往上。

一个小脑袋,从通烟口里露了出来。

梁团抱住那孩子的肩膀,迅速将人从口子里拖了出来。

刚出来的时候,那孩子闭着眼睛,脸上身上,沾满了烟灰。他咳嗽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道通烟口里不断飘出的浓烟,问道:“这样可以了吗?”

梁团喜形于色:“小公子,大功告成!”

节度使府对于这条西行军道上的烽火台,制定了严格的制度。每一个烽火台,无论什么时候,都必定保证至少一个烽卒时刻盯着下个烽火台方向的狼烟,以保证军情传递。除非合苍燧的烽卒也像这里一样,遭遇雪崩全部被埋,否则,绝无可能错过这方向飘起的狼烟。

熙儿松了一口气,抹了抹自己被浓烟熏得发红的眼睛,说道:“我没事了,你们快去帮大人!”

梁团对这孩子,已是敬佩无比,朝他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小公子,我帮你寻个地方,你暂时先躲起来!”

……

梁团将熙儿藏在烽火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留下两名侍卫,干粮和水,自己带着其余人离开。

熙儿等了三天三夜。

等到第三天,他困极,躺在那只睡袋里,迷迷糊糊睡过去时,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了进来。

他一下睁开眼睛,从睡袋的口子里探出头去。

他看见一个高大的,浑身染满了血的身影,从山洞外,朝着自己大步走了过来。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喜地尖叫了一声,从睡袋里爬了起来,朝着那个大人的身影,飞扑了过去。

“谢大人!你回来了!”

谢长庚将这孩子一把接住,抱了起来。

“是,我回来了!”

他抑住心底涌出的一阵热意,摸了摸孩子的手脚。

“你受伤了吗?”

熙儿立刻摇头。

“我跑得可快了!火还没烧到我,我就已经被梁侍卫他们拉出来了!”

孩子的语气,带着一缕小小的骄傲。

“对了大人,你的士兵来了吗?你受伤了吗?”

孩子望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担忧之色。

谢长庚用力收臂,抱紧怀里的这个孩子。

“他们看到了你传递的狼烟,已经赶过来了。不但打败了敌人,还抓了许多俘虏!”

“你想去看吗?”他问。

“想!”

孩子的眼睛立刻放出光芒,响亮地应他。

熙儿坐在马背之上,被身后的大人用外衣裹住身子。

战马奔驰,风从他的耳边呼呼地吹过,人仿佛腾云驾雾,孩子被带着,不知道纵马行了多少的路,忽然,风声里,隐隐仿佛传来一阵欢呼的声音。

熙儿睁大眼睛。

他被面前看到的一幕,给惊呆了。

视线的尽头,在白雪皑皑的原地上,出现了一支正列阵以待军队。旗帜随风猎猎,将士衣袍染血,却精神抖擞。他们的盔甲和刀剑,在雪地之中,闪烁着叫敌人为之胆寒的凛冽寒光。

他们列阵在此,仿佛已经等待了许久。节度使至的消息,被传令官一传十,十传百地递了下去。

全部的将士,发出一阵整齐的欢呼之声。

谢长庚带着马背上的熙儿,纵马越过一排排向着自己行欢呼之礼的将士,行至中央,停了下来。

金城捉守使骑马迎来,行到谢长庚的面前,他下马,单膝下跪,行军礼。

“禀节度使,犯独登戍的全部北骑已被消灭!还有百余俘率,如何处置,请节度使下令!”

“跪下!”

侍立在旁的将士们,发出整齐的呼喝之声。

北人俘率们早已被吓得抖抖索索,纷纷下跪,等待着将要对他们下达的判决。

谢长庚道:“推下去,全部诛杀!”

捉守使得令,消息迅速传递下去。

在传令官发出的浑厚而庄严的传命声中,俘虏们早已感受到了腾腾杀气,纷纷瘫在地上。

百余冰冷沉重的大刀落下,雪地之上,飞溅起一片刺目的血光。

谢长庚命人割去剩下的最后一名俘率的一只耳,喝道:“回去告诉你们的王,这就是犯我河西的下场!”

那俘虏宛若丧家之犬,在身后的杀声之中,双腿一软,竟跪倒在地,又爬了起来,这才跌跌撞撞,奔逃而去。

将士们再次发出一阵威武之声,声震原野。

谢长庚低头,看向坐在自己身前的熙儿,问道:“你怕不怕?”

熙儿双拳握得紧紧,仰头望着身后的男子,双眼流露出崇拜的光芒。

他大声说:“我不怕!”

谢长庚放声大笑。在将士雷霆般的呼声和投来的无数道注目目光之中,将身前这孩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

慕扶兰早在数日之前,就已抵达金城。稍作休整之后,便在金城捉守使派出的一队熟悉天山地理的人马的护送下,上山寻药。

这一路走来,天气恶劣的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寻药的过程,也是曲折无比。

所幸,上山数日,陆陆续续,叫她终于在冰隙里找到了足够的草药。掘根采收完毕,终于下山,这日抵达山脚,天已经黑了下去。

从这里回到金城,还要走两天的路,冰天雪地,夜路危险,领队在山脚下的一个避风山坳里搭起宿营地,准备过一夜,天明再动身。

慕扶兰人已疲倦至极,却强打着精神,在自己的那个小帐篷里,初步处置好采收过来的药,预备回城炼制,制好药后,便立刻动身回去。

一个小兵替她送来用雪水烧化的热水,又帮她往取暖的火炉里添加了些燃料,盖好炉盖,退了出去。

她收拾好东西,胡乱洗了洗脸和手脚,钻入铺盖里,和衣躺了下去。

出来已经一个月了,不知老首领如今伤情如何。

还有熙儿,不知他一个人在那边过得如何。

她在帮他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在这一点上,她相信那个男人,他一定会代她照顾好熙儿的。

她听着帐外风雪肆虐的声音,闭上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忽然觉到身边仿佛多了一个人。

她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帐中的矮桌之上,那盏牦油灯还亮着。昏黄的灯火里,她看到自己的脚边,蹲了一名男子。

那男子托起她一只冻得红肿的足,正在替她擦着药膏。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她的足上,动作轻柔,全神贯注,仿佛没有觉察她醒来,直到她缩回脚,方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慢慢坐了起来的她。

“你脚冻伤了。躺下吧,我替你把药擦好。”

谢长庚说道,语气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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