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这场太子加冕礼其实有些特殊。特殊之处,在于现场的参礼者除了依制的文武百官之外,太庙前的广场里,还有一千名来自民间的耄耋尊老。这些老者手执鹤杖,身着新衣,不但得以破格入太庙观礼,还得到皇帝的恩许,赐下座位。

如此盛景,在之前的历朝历代,绝无仅有。

司天监掌天时星历的监官推演而定的吉时,是今日的巳时三刻。现在,离巳时三刻只剩不到一刻钟了,太子、百官和这一千名耄耋尊老都已就位,皇帝却还没有现身。

殿堂重檐,古柏茂翳,庄严而雄伟的太庙之前,担任今日司仪、身为九卿之一的礼部尚书刘管站在神道之中,不时仰头,看一眼头顶渐渐攀高的太阳,面上露出微微的焦急之色。

太子加冕,仅次皇帝登基,事关国体,授乎天命,每一步骤,都事先经过排演,容不得半点失误。何况还有太庙外这千名怀着激动之情正翘首等待的耄耋尊老。若是耽误了,不但兆不吉,怕也会惹出朝堂乃至民间的各种疑虑。

刘安猜测,皇帝之所以破格召耄耋尊老观礼,目的,应是想让太子在民间迅速确立他天命所继的形象。

先是召重臣训话,命效忠太子,于朝堂确立太子的地位,再又如此安排,坦白说,尽管他已跟随皇帝多年,也知皇帝一向喜爱太子,但对皇帝这种种显得有些异常的举动,他其实并不是很能理解。倘若不是皇帝正当英盛之年,宏图待展,他甚至会有一种皇帝功成身退,如今想要全力扶持太子以取代他的感觉。

自然了,这太过荒谬。唯一的解释,应当是皇帝对他早早立下的这个继位者极其重视,这才有今日如此的安排。

但吉时就要到了,他人却还未现身。倘若耽误了,这对于一个万众瞩目的新朝太子而言,绝非小事。

他听到立在自己身后的参赞官也开始发出疑惑的窃窃私语之声,愈发焦急,正要派人再去询问,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隆隆鼓声。他抬眼望去,看见皇帝服冠,着龙袍,与皇后一道,二人并肩乘舆,在仪仗的护卫之下,摆驾而来。

纳有数千之众的太庙,顷刻肃穆无声。

按着旧制,皇后今日本无列位,但既是新朝,有些规矩,自是皇帝说了算。他能召一千耄耋入太庙观礼,自然也能携皇后同行。

刘安松了口气,立刻领着身后的礼官上前迎接。

帝后御坐,受参拜礼后,一名官员从太庙内走出,高声宣道:“巳时三刻正,大礼开始!”

他话音落下,四周奏起庄重而平和的乐舞,宾赞各自入位,典仪引太子而出,开始加冕之礼。

这一场礼仪,比起之前的皇帝登基礼,不过是将三跪五叩首降格为三跪三叩首而已,中间又穿插各种礼节,日头渐至头顶,一个时辰过后,将近正午,冗长的繁缛礼节,才临近尾声。

一列宫人手中托着铺就黄帛的托盘,鱼贯行来。

他们手中的托盘里,分别盛着太子冠、符印以及制册。

谢长庚面向着太庙广场里的数千人立于陛前。他对面的陛阶之下,是等待着他加冠的太子和陪同的礼赞官们。

慕扶兰一直坐在他身后。日头之下,她看见一小片暗红色的湿痕,渐渐出现在了他背部的衣上。

那印痕起先如同一滴渍染上去的水,渐渐扩如铜钱,越来越大,渗在龙袍纹理细密的织物经纬之上,犹如一片透衣而出的血色的汗。

没有人留意,他自己仿佛也丝毫未曾觉察。他依然那样立着,肩背挺直,纹丝不动。

宫人终于停在了指定的位置,举起托盘。

他迈着稳稳的步伐,下了陛阶,双手取了太子冠,走到那个跪在正中间的小少年之前,将那顶金冠,稳稳地戴在了他的头上。

加冠后,那小少年再接过赐下的符印和制册,高举过顶,随即三拜谢礼。

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头顶。重重衣裳叠压,慕扶兰感到汗不停地从自己的肌肤里外冒,很快便湿透了内衣。衣裳紧紧贴在她的背上,令她感到煎熬至极。

她的视线,无法从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挪开。也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她觉得时间过得是如此的缓慢。仿佛很久,终于,她听到耳畔传来礼官“礼毕——”的呼声,再次响起乐舞,太子被引了下去。

礼官引导,广场之上,今日列位的将近千名官员和那千名耄耋,齐齐下跪,叩首到地,排山倒海般的整齐恭送声中,慕扶兰看着他转过身,朝着自己走了回来。

十步、八步、五步……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额头上沁出的一层细密汗珠,再也无法等他自己走完这段路了。

她不顾远处几名礼赞官的侧目,起了身,朝他快步迎了上去,在侧旁疾步追上的曹金和数名宫人的遮挡之下,伸手,一把扶住了他一侧的臂膀。

指尖不经意地触到了他的掌心,触手冷凉,湿漉漉的。

他的脚步顿了一顿,轻轻地脱开她握着他臂膀的那只手,自己继续迈步,朝前而去。

慕扶兰随他默默行至舆前,如来时那样,登舆,出太庙,继而上了候在外的那辆宫车。

车门关闭,周围再无旁人的视线了。

这一次,他未再拒绝她的扶持。

他被她扶着,慢慢地坐了下去,释然般地轻轻吁了一口气,转过脸,见她看着自己,朝她微微笑了笑,低低地道了句“我无妨”,随即闭上眼睛,头靠向另一侧,枕在车壁之上,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宫车疾驰,朝前而去。车轮忽碾过地上的一块小石子,车身簸了一下。

他的身体跟着晃了一晃。

慕扶兰下意识地再次伸手去扶他。

就在她的手刚碰到他的那一刻,毫无预兆地,这男人的身体软了下去,仿佛从战士坚硬的铠甲壳里脱出一个初生婴儿,无声无息地从位子上滑落,委顿在地,额头,压在了她脚上那双刺绣金凤的宫鞋鞋面之上。

慕扶兰低下头。

压在她脚上的这人,双目紧闭,面如金纸,面上不见半分血色。

她跪在了车厢里,抱住他,解了他的腰带,除去那数层外裳,看见雪白的里衣后背上,染了大片的血。

猩红的血,还在不停地从伤口位置的湿漉漉的纱布上渗出,一滴一滴,溅落在车厢的地板之上。

她的牙齿,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压迫住那道出血的口子,抬起头,朝着车厢外厉声喝道:“快些!再快些!”

……

一架坐舆,径直被抬入紫微宫的寝殿里。太医们围在床前忙碌着,神色凝重。

慕扶兰站在外殿的一面窗前。

她还盛装在身,手中沾满了干涸的血痕,未唤人清洗。几个宫人远远站着,悄悄地看她。她却望着窗外一片将绽未绽的春日花木,仿佛看得入了神。

内殿里,传出一声铁器坠在盛盘里发出的“叮”的脆响。

良久,她回过头,望向朝着自己走来的太医。

“启禀皇后,陛下体内袖箭已整段勾取而出,以探器仔细探过,再无遗留。伤口已清洗干净,血亦暂时止住了,未再大涌。但皇后也知,陛下失血过多,神元大伤,又伤及肺腑,后续如何,还需察看。”

慕扶兰沉默了片刻,说:“你们都辛苦了。先去休息吧,这里留两人便可,其余去太后那里守着。陛下伤势的后续,我会照管。”

太医诺声而去。

谢长庚人卧在内殿,眼半睁半闭,人亦半是昏迷,半还醒着。他想彻底睁开眼睛,全部的气力却都已经离他而去,就连呼吸,也变得痛苦无比。他想就此睡去,那还清明着的一丝意识,却又仿佛被什么给紧紧地勾住,固执地不肯就此离他而去。直到他的耳中隐隐飘入几声那妇人说话的嗓音,这熟悉而悦耳的嗓音,仿佛一阵轻轻拂过他周身毛孔的温泉之水,他忽然感到自己整个人松弛了下来,痛楚仿佛也离他而去。他眼睛一闭,失了意识。

他这一觉睡得又长又沉。当他终于醒来的时候,他知道应是深夜。

耳畔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声音。

深宫长夜,幽冥般的死寂,他并不陌生。在他的那个前世里,他曾度过不知多少个如此的长夜。

但在此刻,在这深宫的寝殿,他的身畔,却亮着一团昏红的温暖灯火。

他睁开眼睛,慢慢地转过头。

他看到她倚在床前一张临时铺出来的榻上,身子微微蜷着,闭着眼睛,仿佛一直守在这里,倦极,沉沉睡了过去。

他看着她。

就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在谢长庚的脑海里,忽然跳出了许多年的一幕。

那是遥远的金城天山脚下,那一夜,小帐篷里,亦亮着这般昏红的温暖灯火,她寻药下山,倦极了,便如今夜此刻,沉沉睡去,浑然不觉他的到来。

这恍如旧梦一般的情景,令他的胸腔之下,陡然涌出一阵酸涩。

那时候,他还曾满怀暗暗的希望,希望能留下她。

他凝视着昏红灯影里的女子,不敢大声呼吸,唯恐惊醒了她。

他慢慢地坐了起来,下地,踩着还绵软的步,轻轻来到她卧着的榻前,将盖在自己身上的一幅被衾,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

靠得近了,方看清楚,在她的眼圈下,泛出一层淡淡的青晕。

他凝视着眼皮子下的这张面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慢慢地伸了过去,然而,就在指尖将要碰触到她的那一刻,他却又仿佛被烛火给燎了一下似的,猛地收回了手,猝然转身,却不慎牵动伤处,肺腑里传来一阵疼痛,胸口发闷,犹如想要咳血,眼前更是发黑,一时竟站不稳脚。

慕扶兰被惊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身上盖着被衾,那男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背对着自己,一手扶着床沿,身体痛苦地佝偻了下去。

她吃了一惊,急忙下了榻,一把扶住了他,让他撑着自己,慢慢地躺了下去,随即坐在床边,替他抚揉着后背的穴位。

谢长庚渐渐地缓了过来,闭着眼说:“我好了。方才只是不慎所致。你去歇了吧。有事我会唤宫人的。”

慕扶兰慢慢地收回了手,却并未起身离开。

她望着男人这张不见血色、冒着胡渣的憔悴脸容,低低地道:“那日我说过的,典礼可以延后。你又何必如此冒险行事?”

谢长庚仿佛睡着了,起先没有反应。良久,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她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说:“熙儿是天命所定。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定好的加冠冕礼,便不可改。”

慕扶兰沉默了。他亦不再说话。

灯火跳跃。两人一个卧,一个坐,近在咫尺,却又犹如天涯相对,仿佛有无数的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说什么好。

“你……”

“你……”

两人忽然齐齐开口,又停了下来,对望了一眼。

他的眼眸分明暗沉无比,却又隐隐像有光芒烁动。

慕扶兰的心跳忽然加快。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熙儿走了进来。

小少年停在了两人的近旁,说:“母后,你累了,你去歇息吧。我睡不着,我来服侍父皇。”

“我会照顾好父皇的。”他凝视着谢长庚,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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