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氏头领率领一支使团浩浩荡荡抵达上京,向新朝皇帝朝拜进贡。随同三氏一道来的,还有长沙国的使者。

皇帝为三氏和长沙国的使团举行了隆重的接待仪式,各自赐下封赏。其中袁汉鼎的封赏,尤其惹人注目。

他被封镇南大将军,一等公,享封地,爵世袭罔替。不但如此,数日后,在使团成员结束朝拜离开上京的前夜,一名太监又至驿馆,宣袁汉鼎入宫。

临行前夜,还得皇帝如此盛恩。袁汉鼎在周围无数的艳羡目光之中,出驿馆,随太监进了宫。他行在夜色笼罩下的重殿叠宇之中,穿过一个静谧的庭院,沿着宫灯的指引,最后来到了庭院尽头的一座楼宇之前。

太监停步,恭敬地道:“请大将军进去稍候。”

袁汉鼎望向前方,见殿门上方中央,悬了一匾,上书“清心阁”三字。

他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殿内灯火明耀,画栋朱帘,南墙悬了几幅字画,夜风透过半开的窗格,徐徐涌入,送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花木暗香。周围精巧而雅致,不是他到之前以为的御书房。看起来,这里和门外那匾额上的题词倒十分符合,更像是友人小聚的一处私阁。

袁汉鼎屏息敛气,立在殿室中央,静静地等候了许久,始终不见皇帝到来,心里渐渐生出疑虑。

他回到门边,看了一眼外头,发现方才那个带他来此的太监也不见了人,不知何时已是离去。夜色幽阒,除他之外,四周不见半个人影。

袁汉鼎迟疑了下,一时进退两难,正要出声唤人,忽听对面方才自己走过的那条甬道之上,传来了一阵悉悉率率的脚步之声。

他抬眼望去,影影绰绰的,仿佛有女子带着贴身随行的宫女正朝这边走来。宫女的手中提了一盏宫灯,渐渐近了,照亮人影。

袁汉鼎终于认了出来,这宫女是丹朱,而那个正往这里走来的女子,便是慕扶兰。

这是当日她离开长沙国后,两人首次碰面。

他十分意外,没想到等不到皇帝,她却来了这里,转念一想,恍然大悟。

那太监从来到驿馆张嘴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就没说过是皇帝召见。是他想当然而已。

原来不是皇帝见他,而是她召自己入的宫。

虽然有些惊讶,但能在离开上京之前和她见上一面,他还是欣喜不已。

他立刻跨出门槛,朝着那个正往这里走来的女子迎了上去,跪在甬道之上,叩首问安。

慕扶兰看到他时,眼底掠过一道讶色,怔了一怔,但很快,她的脸上便露出笑容,上前叫他起来。

她入了殿。袁汉鼎随她而入,止步于殿口,恭敬地道:“臣此次入京,不但蒙皇帝陛下隆恩,破格封赏,白天里,亦得见太子之面。太子对臣极是礼遇,向臣转了皇后对臣的问候与期许。”

慕扶兰笑道:“弟子事师,本就当敬同于父。太子从前多蒙你教授骑射武艺,敬你,是他的本分。阿兄你在我面前,千万不要客气。”

袁汉鼎慢慢地放松下来,脸上也现出了笑意。

“此次入京,臣获益良多,临行之际,能得皇后召见,亲口向皇后表感激之情,是臣之荣幸。皇后放心,臣回去后,必加倍效忠,不负天恩。皇后特意召臣来此,若另有事,尽管吩咐,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慕扶兰笑道:“我也没什么别的事。白天熙儿虽说向阿兄你转达过我的问候了,但想到阿兄你明日便要走了,我晚上恰好无事,便寻阿兄道声别。因我出宫不便,故将阿兄请来此处。愿阿兄路上一路顺风,早日归家。”

袁汉鼎以为她私召自己来此,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要自己帮忙的事,原来只是要向自己道别,再次叩谢。

慕扶兰上来,亲自扶起他,和他又闲话了些长沙国的事。

袁汉鼎知道她如今身份,和从前在长沙国做摄政翁主时大不相同,知自己也不便在这里久留,再叙了片刻,便辞拜而去。

慕扶兰也不留他,送他出殿,说:“我替慕妈妈和阿茹备了些东西,劳烦阿兄你顺道带回去,叫慕妈妈好生照看阿茹,我有空了,回去看她们。”

袁汉鼎一一答应。慕扶兰停在殿门外的台阶上,等他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她转过脸,视线投向元宸宫所在的那片黑漆漆的夜空之下,盯了片刻,一言不发,立刻迈步,往元宸宫去。

时已不早,御书房里的灯火却依旧亮如白昼。谢长庚坐于案后,低头阅着奏折。殿室里悄无声息,伺候在角落里的宫人,屏声敛气,静得连皇帝手中那笔头刷过纸张发出的声音仿佛也能听到。

太监曹金入内,以眼神暗示宫人,待殿内只剩自己与皇帝二人了,走到近旁,躬身,低声道:“陛下,奴婢已安排妥,皇后已经过去了。”

“今晚事情隐秘,不会有不相干之人知晓半分。”曹金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

谢长庚的视线依旧落在面前那本摊开的折子上,没有开腔。

他面容冷漠,恍若未闻,阅完了一本折子,合了,抬手去取摞在案头上的另一本,指尖碰触到折子之时,手忽然滞住了,脸色渐渐泛白,片刻之后,仿佛再也忍不住,猛地咳了出来。

太医曾有言,皇帝陛下当日伤及肺腑,如今外伤虽已痊愈,但内里却还需慢慢调理。日常倘遇气血不顺,便会引发内咳,亦是不可忽视。

曹金上来,替皇帝揉着后背,见他咳得无法自已,面露痛苦之色,突然低头下去,待慢慢直起身,他面前的折子之上,竟多出了一簇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太监惊呆了,反应了过来,张口要喊人唤太医,却被阻拦了。

皇帝将那本折子合了,闭了闭目,道:“太医来了也就那样。我的伤我自己清楚。你去,把药端来给朕便可。”

曹金红着眼。他知皇帝的脾气,说一不二,只好后退。

他退到了御书房的殿门前,转过身,打开门要跨出门槛时,吓了一跳。

门外,立着一个面带隐隐怒容的丽人。

“皇后!”太监反应了过来,忙退到一边,向她见礼。

慕扶兰提起裙裾,一步跨入御书房,说道:“出去!”

太监迅速回头。透过层层帐幔,隐见皇帝依旧那样低头批阅着另一本奏折,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没有留意门口这边的动静,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道:“皇后突然来此……”

“滚出去!”慕扶兰冷冷地道,随即迈步向前。

皇后性柔而厚德,御下宽容,如此刻这般,前所未见。

太监不敢再开口,低头诺诺而出,带上了门。

慕扶兰径直入内,来到御前,盯着自己对面的那男人,压低声,一字一字地道:“谢长庚,今夜你这一出,意欲为何?”

她等了片刻,见这男人依然端坐着,低眉敛目,执笔的那手,还在写着字,自己的话似是丝毫未曾入耳,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翻腾着的怒气,上前,劈手将他正在批复的折子夺了。

他的手腕微微一颤。笔尖斜着划拉而过,在页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

“皇帝陛下,敢问你是要试探忠奸,还是要抓奸成双?”

她掷了那本不知是哪个大臣的折子,冷笑着道。

谢长庚慢慢地将手中的朱笔架在了笔山上,抬起眼,望向了她,唇动了一动,似是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慕扶兰的脑海里,掠过今夜发生的一幕一幕:曹金来传话,请她摆驾去往清心阁,说皇帝召她于彼。她不明所以,但还是去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在那里见到的人,竟是袁汉鼎。

更叫她愤怒的是,袁汉鼎显然也是蒙在鼓里,以为私召他入宫的那个人是自己。

她已经很久没有似今夜这般愤怒了,以致来的路上,手紧紧握拳,控制不住地发抖。

见他如此,也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她又道:“皇帝陛下,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明智之人,如今我却不得不怀疑了,如此荒唐愚蠢之举,是在羞辱我与袁阿兄,亦在羞辱皇帝陛下你自己。”

“我望你,再不要有第二回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开门而去时,身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我以为你和他应当有话要说的……”

她停步,转过了脸。

他依然那样端坐着,望着她,面色有些苍白,但神色比起方才,显得平静了许多,声音也十分沉稳。

“你还记得我从前曾对你说过的话吗,我不干涉你的一切事。”

他说。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夜她听到袁汉鼎这个名字时,眼睛中满是愉悦光芒的一幕。

“袁汉鼎这回千里迢迢而来,我料你应当想见他的,或为避嫌,才始终未曾得见一面。倘若就这样让他去了,下回你们再见不知何时,未免遗憾。”

他顿了一顿。

“你来上京,并非出于你的本心,不管你相信与否,我是真的望你在这里能尽量过得舒心些,这才做了如此安排。倘若冒犯,亦是我考虑不周,望你见谅。”

慕扶兰怔住了。

她看着面前的这个人。

他分明是谢长庚,那个她两世无法摆脱,熟悉得犹如她身体另一半的男人,但这一刻,或者说,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仿佛变了,不像是她所知的那个人了。

这样的感觉,其实早就已经爬上了她的心头,只是从前一直若有若无,从没有像今夜此刻这般,如此清晰。

她心头的愤怒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连她自己亦是无法言说的茫然和惶惑。

她望着这个男人,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谢长庚,我感激你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到,但你真的半点也不知道我慕扶兰。”

“我告诉你,倘若哪一日我想了,用不着你的安排,我自己知道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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