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防盗章仅仅几步路的功夫,顾明修便出了一头汗,见谢华琅不曾叫住自己,暗松口气,然而还不等那口气彻底落下,便听她道:“原是江王府的郎君,前番见到,不曾见礼,当真是失敬了。”

谢华琅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明快澄澈,然而在这等紧要关头,于顾明修而言,这真比魔音灌耳还可怕。

“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回过头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怜道:“你怎么忍心,为难一个无辜的路人呢?”

谢华琅被他给气笑了,冷冷瞟他一眼,不曾应声。

顾明修心中直打鼓,头也没回的溜了。

“怎么了?”淑嘉县主见那二人情态不对,微有些诧异,不免关切一句:“可是明修无礼,冒犯三娘了?”

谢华琅素来对她敬而远之,眼下心中大乱,却有些顾不得,道一句“无事”,便在石凳上坐了,双手掩面,静默不语。

江王乃是今上的堂兄,论及亲近,即便是周王与魏王两个胞弟,都要差了一筹,只是他性情古怪,不喜与人交际,很少出现在世人眼前,连带着江王府中的其余人,都很是低调。

他也是宗室中少有的痴情人,只娶了一位王妃,夫妻鹣鲽情深,生有三子,长子承袭世子之位,另外两个儿子,便做了郡王,往日里谢华琅只听闻过他们,却不想今日,竟亲眼见到了。

谁会想到,江王的次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出家,做了道士?

江王会叫次子随便选个师傅,遁世修道吗?

她第一次见顾明修时,他坐在顾景阳下首,极为尊奉,那时候她以为是因尊长缘故,现下重想,那人的身份却是呼之欲出了。

怨不得哥哥去寻自己时,面色那样奇怪,阿爹见了那枚玉佩之后,神情也不对劲儿,两处对照,便是确切无疑了。

好啊。

谢华琅在心里冷笑:原来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只是在糊弄自己一个人呢。

可真有他们的。

她今日出门,并不曾佩先前顾景阳赠的玉佩,若是带了,非当场摔了不可,饶是如此,仍旧将手中帕子搅得死紧,恨不能撕开才好。

谢莹见她如此,着实有些忧心,低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枝枝。”

谢华琅缓和一会儿,心中气闷勉强压下,正待敷衍过去,却见有谢府女婢匆匆过来,见淑嘉县主与府中二位女郎皆在,似乎松了口气,到谢莹耳畔去,低声说了什么。

谢莹倏然变色:“果真吗?”

那女婢道:“女婢不敢欺瞒女郎。”

谢莹眉梢挑了一下,谢华琅同她相熟,知道她已然动怒,暗生疑惑,隐约听见那女婢提及谢徽,更是不安:“出什么事了?”

“二娘果真是好本事,”谢莹站起身,笑意平淡,隐含冷意:“连魏王府的世子都识得,相谈甚欢呢。”

今上有胞弟二人,一是章献太子,早已过世,他的长子被封周王。

其二便是魏王,现下仍旧在世。

自然,同周王一般,魏王世子也是过继皇储的人选之一

周王是章献太子的长子,却并非嫡子,在身份正统上,其实是略输魏王世子一筹的,但好在周王齿序长于魏王,也算是叫他扳回一局。

距离章献太子的忌辰还有大半年,周王却被打发出京,引发的猜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这场储位之争,周王是不是已经出局了?

因这缘故,魏王世子的行情自然水涨船高。

谢徽在这时候同魏王世子相谈甚欢,无疑会给人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谢家人决定下场支持周王,参与皇家最高权力的角逐。

谢徽只是庶女,但她姓谢,她的父亲是中书令谢偃,谢家给予她的身份,原本就能代表很多事情。

在此的皆是谢家人,知晓内中利弊,淑嘉县主身份特殊,不便掺和,交与谢莹与谢华琅去处置,反倒便宜。

谢莹当机立断,同谢华琅一道去寻谢徽,边往后园中去,边问那女婢:“知会过伯母和阿娘了吗?”

“还不曾,”那女婢低声道:“二位夫人皆在同其余几家夫人交谈,贸然过去,唯恐闹大。”

谢莹颔首的动作轻缓而优雅,步伐却匆匆,眼底神情更是冷锐,到了这等关头,谢华琅也将一己□□抛之脑后,先去料理此事。

宗室子弟,风仪都颇出众,魏王世子自然也不会例外,玄袍玉带,姿如玉树,同秀婉娇美的谢徽挽手说笑时,真有些郎才女貌的意味在。

谢莹放缓了步子,便有女婢上前行礼,待那二人望过来,方才到近前去,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安。”

谢华琅也同样行礼。

谢莹明艳灼灼,谢华琅风神秀彻,日光静谧,落在她们面上,当真如同两尊玉人,相较而言,原本秀婉的谢徽,骤然失了五分颜色。

即便是魏王世子,也有转瞬的失神,怔了一怔,方才赞道:“二位女郎至此,如珠玉生辉,光彩耀人,不可逼视。”

“世子殿下谬赞,愧不敢当。”谢莹团扇遮面,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个得体的笑来:“邢国公夫人到了,晚辈原该去拜见的,母亲催了几次,却不见二娘,我们便来寻了。”

邢国公府是卢氏的母家,也是谢华琅的外祖家,谢徽虽不是卢氏所出,但历来庶子庶女都称呼生母“阿姨”,唤主母“母亲”,他们的外家,自然也就是主母的娘家。

现下邢国公夫人到了,叫谢徽去叩头,完全是说得过去的。

谢徽心知这是托词,魏王世子也能猜测三分,然而一时之间,却无话反对,只得松开谢徽,温声嘱咐道:“邢国公夫人是长辈,你去问候,原也是应该的,别怕,有我呢。”

谢徽原还忐忑,听他这般温声细语的关切,秀美面庞上笑意浮现,羞怯之中隐约有些自得,福身道:“劳烦世子殿下挂心了。”

魏王世子极有风度的向她们颔首,转身离去。

谢莹目送他离去,脸上笑意方才淡去。

她是谢家第一个女儿,也是真正的嫡长女,谢徽原是有些惧怕她的,然而有了方才魏王世子那句话,却觉得有了依靠,甚至于主动笑问道:“阿莹姐姐,我们不是要去拜见邢国公夫人吗?”

谢莹淡淡瞥她一眼,吩咐身侧仆妇:“二娘累了,送她回府歇息。”

谢徽怔住,旋即面露羞恼之色,将靠近自己的仆妇推开,怒道:“阿莹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世子方才说的话,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你脸上的脂粉又脏又廉价,我不想脏了手。二娘听话,老老实实回去,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谢莹到她近前去,悄声道:“你若豁出脸面不要,非要在这儿闹起来,丢谢家的脸,我同你保证,今天晚上你就会被埋进后院池塘。”

谢徽面颊猛地颤抖一下,竟没说出话来。

“我从来不跟不喜欢的人开玩笑,”谢莹退回远处,含笑望着她:“你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哭叫了。”

谢徽那种精心描绘过的、曼妙多情的面孔忽然间失了颜色,她眼睫颤了几下,几经踌躇,忽然滚下泪来,有些讨好的叫了声:“阿莹姐姐……”

“别哭呀,汉王的寿辰,你哭着走了,这算什么事?”谢莹漫不经心的打了两下扇,吩咐一侧女婢:“还不给你们女郎递张帕子,哭花了脸叫人瞧去,丢死人了。”

女婢忙递了素帕过去,谢徽颤抖着擦了泪,向她们行个礼,顺从的同仆妇们离去。

“枝枝,我今日才发现,蠢比坏可怕多了,”谢莹感慨道:“坏的人你知道防备,不会吃亏,可蠢的人呢,你永远都不知道她的愚蠢会用在什么地方,发挥什么作用,防不胜防。”

谢华琅深以为然,复又失笑道:“这一回,她可该老实了。”

身为谢家人,却在这样敏感的关头,私自结交宗室子弟,且怀有私情,若叫谢偃知道,即便是谢华琅,怕也没好果子吃,更别说是谢徽了。

想到此处,谢华琅的心思忽然沉了。

就这局势而言,她与谢徽又有什么两样?

谢徽为攀高枝,将谢家拖到魏王船上,的确有错,可她呢?

尽管无意,但她却真真切切的,将谢家带到了漩涡的最深处。

谢华琅心中五味俱全,再笑不出来,她忽然能理解家宴那夜,阿爹苦恼又烦躁的心绪了。

……

江王正在后堂,同其余几个宗室一道说话,却见窗外人影一闪,仔细去看,竟是自己儿子在向自己招手。

他眉头微蹙,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顾明修正蹲在窗下,一副躲闪模样,江王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他急匆匆问道:“阿爹,你身上可带有银钱吗?”

江王见他问得急,便道:“有。”

顾明修神情一喜,道:“都给我!”

江王取了钱囊,整个儿丢给他:“你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我犯事了!”

顾明修大略翻了翻那钱囊,见内里有几张大额银票,微松口气之余,又觉心中酸涩,不禁潸然泪下:“我要跑路!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了!”

“……”江王额头青筋绷起,忍了又忍,还是吼道:“你有病啊?!”

“我没有病!”

“总而言之,以后阿爹你就明白了,”顾明修呜咽道:“我时间紧,不多说了,你多保重,照顾好阿娘,叫大哥记得给我房里的金鱼换水……”

也是赶得巧了,她刚在府门前下马,迎面便撞上谢偃归府,身侧是府中三郎谢朗,谢华琅心中暗道不好,正待躲开,却被叫住了。

“枝枝,你随我来。”谢偃面上有些疲惫。

谢华琅跟着入府,却悄悄给堂兄谢朗递了一个眼色。

后者会意,温声劝道:“枝枝还小,爱玩些也是有的,伯父累了一日,便不要为此劳神了。”

“我还没有说你!”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却是捅了马蜂窝。

谢偃恨铁不成钢,训斥道:“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为几只蛐蛐儿跟人打架,被人告到我那儿去,丢人现眼!”

谢华琅这说情的人选挑的委实不好,谢家满门芝兰玉树,谢朗也极聪慧,只可惜无心仕途,喜好交友玩乐,每日招猫逗狗,时不时的还捅个篓子,叫二叔操碎了心。

她先前还道这位堂兄怎么会同阿爹一道回来,现下方才恍然。

提及此事,谢偃余怒未消:“滚去祠堂跪着,等你父亲回府,听他发落便是。”

谢朗道:“伯父,阿爹会打我的!”

“打得好!”谢偃道:“即便他不打,我也要打的!”

谢朗求救的目光投过来,谢华琅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哪里敢开口说情,在心里道了一句自求多福,便轻咳一声,侧目避开了。

谢朗愤怒的瞪她一眼,垂头丧气的往祖祠去了。

谢偃早察觉他们这些眼神官司,只是懒得理会,等到了书房,屏退侍从,落座之后,方才开口道:“我近来朝中事多,无暇照看府中,也没怎么同你说话,你倒好,每日早出晚归,比我还要忙碌几分。”

谢华琅便站在他面前,眼珠一转,便要上前撒娇:“阿爹。”

“你给我站好了。你阿娘吃这一套,我可不吃。”

谢偃手中折扇敲她一下,哼笑道:“枝枝,你坦白说,到底是相中了什么人?”

谢华琅迂回道:“对于我而言,自然是世间最好的人。”

“避重就轻。”谢偃摇头失笑,道:“倘若真是个上好人选,你早就直言了,何必遮遮掩掩到现在?”

他微微肃了神情,沉声道:“莫说是良贱不婚,士族通婚时,若是彼此门第差得多了,仍旧会有人非议,你既说他门第不显,却不肯说别的,可见他身上其余的问题,必然比门第之间的差别更大。”

姜还是老的辣,谢偃宦海沉浮多年,历经太宗、先帝、郑后、今上四朝,眼光之精准,远不是谢华琅此时能比的。

她静默半晌,一时说不出话来,谢偃也不开口,只静静注视着她。

如此过了许久,谢华琅方才小声道:“他就是很好。”

谢偃微笑道:“那你便叫他来,让阿爹见一见。”

谢华琅怎么敢应?

阿爹或许不会介意门第上的差别,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门第,还有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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