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T大学金属材料研究室。
论文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了,剩下的就是撰写论文综述并适当添上一些补充资料。
藤堂正彦坐在椅子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身体关节嘎吱作响的声音都能听到。坐在这里很惬意,一开始写东西,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四点了吗?”
藤堂看着钟自言自语道。毫无特点的圆形钟挂在白色的墙上。研究室里很安静,藤堂的自言自语仿佛也传出了回音。
他走到窗边,从百叶窗上撑开一条缝看向外面。即使在白天,他工作时也会紧紧拉上百叶窗打开荧光灯,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若不这样,他一刻也无法安心。
窗户下面的空地上,几个学生围成三角形空间玩着垒球,他们的衣服形形色色,既有橄榄球服,也有柔道服。现在应该是各个社团尚未开始活动的时间。这时,一个看上去像拉拉队员的男生打出了一支安打。
也有这种打发时间的方法啊。
藤堂松开百叶窗,视线落在了桌子上。桌上是堆积如山的绘图用纸和论文纸,一时间,这些东西在他脑中变成了一片空白。
门开了,有人探头进来,仿佛要先看看里面的情况。这个男生就这一点让人讨厌,藤堂心想。
“这么安静,我还以为你不在呢。”寺塚有些结巴地说。
“我在休息,有什么急事吗?”
“倒也没什么……松原教授让你无论如何在年内把报告整理好。”
“他不说我也知道。”
藤堂不耐烦地说道,粗鲁地坐到椅子上。寺塚继续道:“谁让你是教授的得意门生。明年参加国际会议,他准备带你一起去吧?”
“还不知道呢。”藤堂歪起嘴说道。的确,他还不知道,最后的审判还未降临。
藤堂的目光停在了寺塚右手拿着的东西上。“喂,这是什么?”
“这个吗?”寺塚略带害羞地笑着伸出手,“做着玩的,一个无聊的玩具而已。”
那是一个用铁丝做成的玩偶,头是黏土做的,还没有画上眼睛和鼻子。
“你刚才就是在做这个吗……”藤堂一边看着人偶用的材料,一边思索寺塚要拿它干什么。
“我正要给它画脸呢。”
“你做这个东西干吗?”
“送人呀,今天不是圣诞节吗?”
圣诞节吗?藤堂想起了去年的今天,他和祥子在一家法国餐厅开了一个双人酒会。祥子给他的礼物是一件手工编织毛衣。对了,那件毛衣到底放在哪里了?
“这种人偶有谁喜欢吗?”
“和你无关吧。”
寺塚拿着铁丝人偶走进了隔壁。与此同时,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请进。”藤堂说道。加贺一脸阴郁地出现了。
“你看上去很忙啊。”加贺看着藤堂桌子上的东西说道。
“毕业之前的最后冲刺嘛。”
“毕业啊。”加贺说道,无聊地环视房间里白色的墙。
“你怎么样?毕业论文写好了吗?”
加贺长吁一口气。“我们的论文只要字数够就行了。”说着,他脸上露出了自嘲般的笑容,接着又变成了一副正经的样子,“今晚你有空吗?沙都子说想开个圣诞派对,兼做我们的忘年会。”
“真突然啊。”藤堂朝一旁贴着的日历看去,“几点开始?”
“七点。”
“知道了,我无论如何都会抽出时间去。不带礼物可以吧?”
“你人来就行了。”
“地点呢?”
“摇头小丑。”
“又是那里?”
“必须在那里。”
加贺随即告辞离开了。
2
咕咕钟的门坏了,一直紧闭着,指针已不知不觉指向了五点。老板依旧站在吧台后面擦着玻璃杯,而一旁桌子旁的四个人好像正计划要去滑雪。现在是平安夜,但顾客并不比往常多。店里的装饰跟平时一样,也没有准备圣诞特别菜单。
若生正摆弄着空咖啡杯。杯子里刚才还洋溢着暖暖的摩卡香味,现在却已经凉透了。
“华江,你打算怎么办?”若生似乎在对着杯底说话。
“怎么办啊……”华江一直将握着淡紫色手帕的手放在桌上,“我也不知道,你觉得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若生深深叹了口气,“我想答案已经出来了。”
“怎么说?”
“也就是说,”若生用没拿杯子的右手轻轻敲着桌子,沉默几秒之后说,“我们应该把一切都说清楚,就是这样。”
“不行啊。”华江依旧握着手帕,语气强硬,“这种事情……只有这个我办不到。”
“但这样下去我无法安心。”
“挑明一切也无法改变什么。”
“你想就这样瞒着大家,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工作吗?”
“只要毕业了,大家都会忘掉的,就算是我们的事情……若生,你想想我们两个人的将来吧,要是那么做,我们可就不能结婚了。”
“结婚”一词让华江胸口一阵憋闷。若生把双肘撑在桌子上,两手合十,拇指按住眼角。
从狭窄的入口走进来一个戴黑框眼镜、脸色欠佳的男生。男生披着一件白色衣服,看上去是理工学院的。
白衣男生坐到吧台旁离若生他们最近的位子,略带口吃地点了一杯蓝山咖啡。似乎是因为他那副模样跟他点的东西有些不协调,讨论滑雪的那群人发出一阵窃笑。老板却毫无表情地说:“和平常一样啊。”
“你今天也有活要干?”老板一边将咖啡豆倒进咖啡磨具一边问道。
“是啊,”学生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我们教授简直把我们当成一次性用品了。”
“哈哈,”老板笑道,“就跟纸尿裤一样吧?”
“我可没开玩笑,他真是这么想的。连我们生病请假时,他都要生一肚子气。第二天病好了见到他,他可从不会问‘身体怎样了’之类的话,而是责问我们准备怎么弥补落下的进度。”
“真过分。”
“是啊。他是理工学院的头面人物,要是被他看不顺眼,就全完了。”
“那你是他的高足吧?”
白衣学生猛地摇了摇头,仿佛在坚决否定。
“我属于被他无视的类型。同一个研究室里倒有他的一个得意门生,但那学生可真不容易,工作必须尽善尽美,几乎每天都住在学校。”
一杯蓝山咖啡摆到他面前,他凑过去闻闻香味,什么都没加就喝了一口。
“对了,我差点忘了。”他摸了摸白衣口袋,取出一个金属玩意儿,“老板,这是圣诞礼物。”
他把东西放到吧台上。那是一个穿着简易衣服的玩偶。老板拿过来,一脸高兴地说:“啊,是小丑!”
“你能看出是小丑,那我就算成功了。”
“看出来了,做得很好嘛。为什么给我这个?”
“嗯,这个嘛……”学生支吾着喝了口咖啡,小声说道,“要是受到好评,我还想批量生产呢。”
“放在哪儿好呢?”老板拿着人偶环视店内,架子之类的东西一件也没有。
“今天暂且放在这里吧。”
老板最终把人偶放到吧台上的虹吸瓶旁边。
“跟店名正好吻合!”他把人偶的角度调整了很多次,最后满意地眯着眼说,“这样就更吻合了!”
“为什么?”
“无论如何都更吻合。”
学生的鼻翼一张一翕。
3
沙都子站在车站前的书店里读了一本关于茶具的书,又到隔壁的牛仔服店里看了看,最后朝摇头小丑走去。时间是七点差十分。她沿T大大道慢慢向上,一遍遍试图让心情平静下来。自从那天晚上接到加贺的电话,她就一直处在兴奋中。无论在白天的课堂上还是晚上的被窝里,今天的聚会都牢牢粘在她的脑中,一刻也摆脱不了。
沙都子眼前浮现出几个同伴的面孔。每张面孔都跟她与其相识时的情景重叠在一起。各种各样的回忆相互交织,将这些场面美化得有些异常,直逼沙都子内心。但今天,她必须抛开包括这些场面在内的一切回忆。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她问加贺,语气近乎恳求。
“不管用什么办法,结果都是一样的。”加贺答道。恐怕确实如此。
令人不寒而栗的小丑招牌依旧倾斜着,在进门之前,沙都子深吸了一口气。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最好的办法。
跟藤堂分别后,加贺回到了社会学院的研究室,准备继续写那篇自己都不甚满意的毕业论文,但笔尖却久久停滞不前,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一幕,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这个推理没有漏洞。
经过反复推敲,加贺仔细审视了自己的推理。最终,他得出了一条无论如何都无法否定的思路。思路中有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方,但他不得不信。
对真相刨根问底究竟有多少意义?加贺自己也不知道。正如恩师南泽雅子所说,真相的价值可能低于预期。而同时或许还存在着有价值的谎言。但加贺无法让一切就这么过去,他并非要为朋友报仇,也不是出于本能要寻求真相,甚至连“正义感”三个字都已成了最不合适的字眼。如果硬要加上什么名分,加贺想,这就是我们的毕业仪式。如果之前我们已花了很长时间,把一堆已损坏的积木堆了起来,那么将它们推倒就意味着生命中一个时代的完结。
加贺死心般地放下笔,收拾后走出研究室。表上的指针指向六点半。他本来想离开学校,但转而又去了剑道场。从今天开始,社团活动暂告一段落。
加贺在空无一人的剑道场上挥舞起竹剑。他几度劈斩,想把自己这些伙伴之间共同培养出的某种东西连根斩断。
加贺并不是会主动提议开圣诞派对的人,这一点藤堂早就知道。在藤堂看来,加贺把大家召集起来,说不定是想展开什么行动,或许就跟这一连串案件有关。
但那家伙会怎么推理祥子一案呢?
自杀还是他杀?加贺似乎很早就倾向于后者。的确,客观来看,这或许是个合理的推理。但既然是杀人,就必须拿出令人信服的动机来。
谁都没有杀祥子的动机,藤堂握紧拳头想道。在这种情况下,加贺还能断言谁是凶手吗?就连身为祥子男友的我都毫无头绪,加贺会在哪里找到……
雪月花之式的案件不也一样吗?藤堂心想。
以杀死一个不知内情的人为目的,用某种方法故意让其喝下毒药,这或许可以实现。但在自己看来,如果没有共犯,下毒一事根本不可能实施。究竟谁和谁是共犯呢?
藤堂走出研究室。他怀着不安与期待,猜测着加贺接下来的举动。关门时,他的手微微颤抖。
若生和华江二人在六点前一度离开了摇头小丑。他们在学校里和T大大道上闲逛了一会儿,又回到了那里。
“边走边想想吧。”
两人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起身走了出去,但仍未得出任何结论。
“总之今天先别说出来。”
回到摇头小丑门口时,华江恳求般地抬眼看着若生。若生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除了今天,就再没机会说出来了。”
“求你了!”华江把脸埋在若生胸前,若生的手搭上了她纤弱的肩膀。
若生和华江一进门,发现其他人都来了。两人在老板特意留出的靠里面的“专用桌”旁坐下。见此情景,老板为他们倒上葡萄酒。
“为我们这些速成的基督徒干杯!”加贺举杯说道。其他四人也相继举杯。
“干杯!”
“圣诞快乐!”
这一幕终于完结了。加贺透过酒杯窥探众人的神情。有同样想法的人应该不止他一个。
4
第一个注意到小丑人偶的是沙都子。“那是什么?”
大家闻言向吧台看去。
“好像是人偶吧。”
“看上去是要做成小丑。”
加贺起身上前,拿起做工粗糙的人偶。“躯干是用铁丝做的,脸是黏土的。”他把人偶转向桌前的众人,“做得真马虎。”
“白天有个学生跟老板说话时送的。”若生说道。一旁的华江也点点头。不久后老板走了过来,说这是一个老顾客送他的礼物。
“这就是摇头小丑吧。”
“大概是吧。”老板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止住了。
派对继续进行,葡萄酒换成了威士忌,他们回顾了今年,又谈起了明年的打算。祥子和波香的名字好像成了忌讳,谁也没说出口。
“藤堂,你明年的计划是什么?”沙都子一边为他调酒一边问道,“还是做研究?”
“……是啊。”藤堂答道。他好像刚从梦中醒来,隔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要是这样就好了。”
“要是这样?”
藤堂从沙都子手中接过玻璃杯,一口喝下一大半。“不好意思,就此告辞了。”
“还早啊。”
加贺一脸惊讶,藤堂却面无表情地穿上外套。
“刚才跟沙都子说话时,我忽然想到还有事没做完。能早点完工的话,我还会来的。你们准备待到几点?”
加贺朝那架门坏了的咕咕钟看了一眼,说:“十一点左右吧。沙都子和华江可能会早些回去。”
“在那之前我会再来的。”
藤堂向老板轻轻招了招手,一弯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店门。店门打开时,冷风夹着一些白色的东西飘了进来。店里的人们立刻一片欢腾。
“既然如此……”加贺含住一口加冰的威士忌,拿过运动衫,“若生,走吧。”
“走?”忽然被叫到名字,若生心里咯噔一下,“去哪儿?”
“跟我来吧。”加贺抓起若生的夹克,硬塞给他,“跟我来就知道了。”
“喂,你们去哪儿?”华江喊道,“我也要去。”
“你留在这儿就行了。”
劝阻华江的是沙都子,她紧握华江的手腕,使出的力量让华江无法再说什么。“男生是男生,女生是女生嘛。”她凝视着桌面。
“加贺,你跟沙都子一定谋划了什么,快告诉我们啊。”
“以后再说吧,现在没时间了。”
不等若生说话,加贺就走到店外。外面似乎更冷了。若生跟着加贺走出来,什么也没问。
雪花落到地面上也不见融化,T大大道慢慢被染成白色,但脚印并不多。
加贺毫不犹豫地向车站走去。这是一场赌博,但他没时间犹豫。时间确实所剩无几。
若生不安地跟到车站前。但加贺又穿过车站继续向前。
“你不是去车站吗?”若生问道。
“马上就到了。”加贺简短地答道。
加贺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小道。道旁没有路灯,一片漆黑。雪公平地飘向每一个角落,这里也不例外,而且因为基本无人经过,雪积得很快。
走到一幢高大建筑背后,加贺停下脚步。接着,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但并非仅仅因为下雪路滑。
“好像还没来呢。”加贺自言自语道。
“谁会来?”身后的若生问道。
加贺没有回答。若生似乎也没有期待他会作答,并没有再问。
两人躲在隔壁一幢建筑的影子下。看着加贺的行动,若生似乎也隐隐感觉到了来这里的目的,他抬头看着那幢灰色的建筑,小声说:“这里是白鹭庄啊。”
“……”
“要来的人是……藤堂?”
加贺没有回答,紧紧地盯着白鹭庄的墙壁。
“是吗……藤堂是凶手吗?”
“还不知道呢。”
加贺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傻瓜,都说了些什么呀。
“为什么?”
若生吐出的白气飘到了加贺面前。加贺正要回答,某处传来了踏雪的沙沙声。加贺惊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黑影慢慢走来。黑影身形高大,披着一件防水外套。
黑影在白鹭庄的墙边停下,正是毛玻璃前面。
果然!
加贺感到一种交织着绝望和满足感的滋味。他的推理果然没错。
大路上驶过一辆车,车灯闪过的一瞬间,黑影的侧面被照亮了。藤堂那张苍白而神经质的脸显现出来。他最近瘦了不少。
藤堂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加贺他们无法辨别,但能看出是一个能握在掌中的小东西。
直到藤堂在黑暗中点着火,他们才知道那是一个打火机。火焰虽小,却把藤堂的侧脸照得愈发清晰。加贺听到了若生咽唾沫的声音。
藤堂将打火机凑到窗户中间,也就是两扇玻璃重合的部分旁。他保持那样的姿势站了一两分钟。
不久,藤堂将火熄灭,把打火机放回口袋。四周又变回一片黑暗。接下来的事让若生惊讶不已,却在加贺意料之中。藤堂把手伸向窗户,猛一用力,焊有铁窗框的窗户竟毫无声响地开了。若生差点叫出声,赶忙用手捂住嘴,可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加贺已经跳上前去。
“这是你作案用的打火机吧?”
听到加贺的声音,藤堂的身体凝固了,他把手搭在窗户上一动不动。
“我一直想不通,你平时不抽烟,怎么还会有打火机。”
藤堂慢慢转向加贺,脸色跟飘落的雪一样惨白。
“原来……”他底气不足,“那个人偶是你的主意吧?”
“是我拜托寺塚的。拿来演一出戏罢了。”
“原来如此。”
藤堂无声地关上窗户,手印清晰地留在了玻璃上。
“怎么回事?能告诉我吗?”若生依次看着加贺和藤堂。
“你等一会儿再去开那扇窗户就明白了。”加贺说道。接着,他问藤堂:“要等多久?”
藤堂双手插进口袋。“从现在的温度来看,应该可以了。”
“可以了,”加贺朝若生点头道,“你去开窗试试。”
若生对他们两人奇怪的对话疑惑不已。他照加贺说的去尝试,但窗户纹丝不动。
“动不了了……怎么会?”
加贺依旧盯着藤堂。“窗户上的锁是用现在很流行的形状记忆合金做的。”
“形状记忆合金……”
“你这个对科学一窍不通的人至少也知道这个名字吧?就是能够记忆形状的金属。现在连做玩具都用上了。藤堂,不好意思,能否借你的打火机一用?”
藤堂一言不发,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递给加贺。这不是一次性打火机,而是一只沉甸甸的银色“登喜路”。加贺接过来,像藤堂刚才那样,将火焰对着窗框上的锁。过了一会儿,加贺伸手一推,窗户被轻易地打开了。若生不由得“啊”了一声。
“你来看看这把锁。”
若生闻言把脸凑到窗前,向里看去。“啊!”这次的惊叹声更大了。
锁上本应弯曲的金属片已被拉得笔直。(图15-1,图15-2)这样一来,锁就完全失去了作用。
图15-1:恒温状态
图15-2:加热状态
“我要关窗户了。”
加贺匆忙将窗户关好。等了一小会儿,他伸手推窗,但窗户毫无动静。
“金属片的形状又还原了。”加贺向若生解释道。“形状记忆合金的特点就是,不管怎么变形,只要一加热,就会恢复。特别是双程形状记忆合金,形状会随着温度的高低而变成相应状态下的形状。这个锁使用的金属片就是双程形状记忆合金,它被设定为升温就伸展,降温就弯曲。即便窗户锁着,只要用打火机在外部加热,便有可能打开。”
“还挺懂嘛。”藤堂低声说道,不带丝毫感情。
“我是从寺塚那里听说形状记忆合金的。那个研究室里不是有两个无动力也能转动的滑轮吗?原理就是因为安装在滑轮上的弹簧状纽带使用了这种合金。那根纽带浸入热水时会收缩,只要一从热水中出来,便会立刻伸展开来。滑轮就是靠这个力量转动的。我一听他的话,马上就想这把锁上是不是也做了同样的手脚,结果很快得到了确证。”
“可为什么这把锁会用这种金属?”若生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原来的锁被替换了。”加贺回答,“这是藤堂为了能自由出入公寓而叫祥子换的。我听说,白鹭庄里的不少房客会打开后门让男朋友进来。但要用这种方法进出,就必须事先和里面的人联络好。藤堂经常做研究做到很晚,自然不能用这种方法随意进出。于是他就想出了这一办法。只要掌握金属材料研究室的技术,用形状记忆合金做成锁,就能轻易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设定记忆形状。如此一来,藤堂就可以避开管理员的目光,随时进入祥子的房间。恐怕藤堂也有祥子房间的备用钥匙吧。而知道这锁动过手脚的,除了祥子和藤堂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波香。”
店内的音乐由《白色圣诞节》换成了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合唱的《圣诞快乐》。今晚看来要逐个重温圣诞歌曲了。
吃一口比萨再喝一口葡萄酒——沙都子一直机械地重复这样的动作。华江时不时看向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沙都子并不看她,她只好死心,低下头去——这也是一直重复的动作。
“是藤堂杀了波香。”加贺开口时悲伤地眨了两三下眼睛。在告诉沙都子真相的重大时刻,加贺表露的感情不过如此。
接到加贺电话的第二天,沙都子在记忆咖啡馆跟加贺见了面。随后,她听到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我反复考虑雪月花之式上的诡计,除了藤堂,我想不出其他人会是凶手。但那时还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我不能断定他就是凶手。所以当初我请你再等一等。”
“你是说你已经把一切都弄明白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的,”加贺答道,“第一个疑点是杀人动机,我是这么想的:波香已经发觉杀害祥子的凶手是藤堂,而且劝藤堂自首。”
“怎么会……”沙都子倒吸一口凉气。
加贺无视她的表情,接着说:“祥子死后,波香和你一起全力寻找她自杀的原因。当你们知道她并非死于自杀时,我以为你们会趁势努力寻找凶手。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知道你在积极奔走,但波香却不怎么露面了。从她的性格来看,这实在太奇怪了。但如果她已经知道了凶手的身份,而且还是我们当中的一人,那她的举动也就无可非议了。”
沙都子试着回想,觉得波香那时的举动确实让人不解。侦查案情并非出于兴趣,而是因为密友被杀。按波香平时的脾气,她本应是调查中表现得最积极的。
“可是……她怎么会那么快就找到了凶手?”
“这就是第二个疑点。而第三个疑点便是藤堂进出公寓的方法。于是我想,这两个疑点会不会相互关联。”
“相互关联?”
“比如能不能假设这种情况:存在某种进出公寓的特殊方法,而知道这个方法的只有波香、藤堂和祥子。”
被杀的是祥子。根据排除法,波香应该得出了结论:凶手除藤堂外别无他人。
“可真有那么高明的方法吗?”
“有。”
加贺揭开了形状记忆合金的玄机。沙都子以前在电视里见过这种特别的金属,但从未想到这种金属在日常生活中离自己如此近。
加贺的推理是有说服力的。这个机关是为了让一对恋人能够随时见面而设置的。而按祥子的性格,她很可能把和男友之间的秘密告诉了密友波香。
“只是,”加贺垂下锐利的目光,“看见这个机关,我已确信杀祥子的就是藤堂。但他的动机还是个谜。他为什么非要杀女友不可?现在还没弄清的只有这一点。”
“那……就没办法了吗?”
“没有。”加贺说道,“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们不能就此收手。剩下的真相只能让藤堂自己说出来。为此,我们只能设下圈套。”
“圈套?”
“嗯。”加贺点了点头。
加贺想故意在大家面前提起形状记忆合金,看藤堂有什么反应。加贺认为,现在谁都不知道那种金属,所以藤堂很安心,但一旦被人提起,就意味着说不定有人会由此联想到白鹭庄的密室之谜。如果藤堂是凶手,他一定会有所反应。
“我认识一个跟藤堂在同一个研究室的人,姓寺塚。形状记忆合金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我要找他帮忙。”
于是小丑人偶由此诞生。加贺打算用它来设计一场戏:用形状记忆合金做的人偶会做出不可思议的动作,沙都子等人看了会很惊讶。借此机会,加贺想观察藤堂的反应。
而事实上,看见人偶,藤堂就变了脸色,匆匆离开了咖啡馆。
这一刻,沙都子才确信了这个令人哀伤的真相,恐怕加贺也一样。
“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吧!”加贺指着藤堂外套的右边说道,“你拿的是用普通金属做的部件吧?你这偷梁换柱的家伙!你就是为了换锁才来的吧?”
藤堂并没有从口袋里抽出手的意思。但看他的外套也能知道,他正紧握着什么东西。
“可他是怎么杀波香的?”若生把手搭在加贺肩上,“真的有办法让波香在雪月花之式中喝下毒药吗?”
加贺依旧看着藤堂。“雪月花之式可是让我绞尽脑汁,整晚都没睡。我的结论是,这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人干的。但就算有共犯,这事也绝不容易。那么谁跟谁可能是共犯?我的推理就是从这个疑问开始的。但我找不到答案,越想越觉得难以推理下去,最后的结论是,如果不是三人共谋,作案就不可能成功。这已经明白无误地证明我犯了根本性的错误,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错在哪里。就在这时,我想起了高中茶道社的花月牌被偷一事。那之后,我调查了大家的不在场证明,结果都是清白的,但我认为那件事跟雪月花案件并非无关。偷花月牌的人是谁?我重新开始推理,终于发现我遗漏了一个重点。”
加贺一边舔着干燥的嘴唇一边看着藤堂。藤堂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什么反应也没有,好像正在月台上等最后一班车。
加贺接着说道:“我遗漏的那一点就是……偷花月牌的会不会是波香?”
加贺注意到藤堂呼气的节奏乱了,只是周围一片黑暗,他看不到藤堂的表情。
“怎么回事?”若生的声音颤抖,大概不仅仅因为天气寒冷。
“想通过花月牌耍诡计,进而在雪月花之式上干些什么的人,实际上是波香。”
“怎么可能……”
“波香的房间里发现了砷,我觉得她一定是要用这个去干些什么。她究竟要干什么呢?会不会要让谁喝下它?”
“用砷……”
“问题是她要给谁下毒。那是一个能让她狠心下毒的人……一个让她如此憎恨的人……我的推理就此停滞不前。可是再稍加思考,谜团就解开了。若生,事到如今,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带你来了吧?”
加贺说到一半时,若生似乎就已读出了加贺的本意。他一脸沉痛,嘴像牡蛎一样紧闭。四周仍一片漆黑,却能明显察觉他眉间刻下的皱纹。
“是啊,波香是想报那时的仇。那场比赛的仇。”
老板在桌上放了一支免费的浅蓝色蜡烛,看上去就像是用糖果拧成的。盛蜡烛的碟子上画着米老鼠,仿佛正用食指顶着蜡烛。
沙都子一手托着空酒杯,看着蜡烛微弱的火焰。在火焰的另一侧,华江双手放在桌子上,脸埋在手中。蜡烛的蜡如眼泪般一滴滴滑落。“风前之烛啊。”沙都子不觉喃喃道。什么会是风前之烛呢?
在沙都子的记忆里,加贺的推理还在继续。
“比赛那天,为了让三岛亮子获胜而给波香下药的人就是若生。”
即便道出此事,加贺的语气依旧毫不紊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找工作。”
“找工作?”
“若生一直为找工作烦恼。他哥哥以前是学生运动中的骨干,这对他找工作产生了影响。而且考虑到要跟华江结婚,他不能找个无名的小公司。另一方面,三岛亮子正在为地区预选赛做准备。对三岛来说,并没有几个值得一提的对手,但她深知金井波香是个例外。于是就像我说的,她决定使用下药这种卑鄙的手段。但怎么让波香在比赛前喝下药呢?三岛彻底查找了可能替她完成这项任务的人。依她的财力,她很可能是找了侦探事务所的人,结果看中了若生。若生那时正好要应聘三岛电机。在上次参加剑道协会组织的交流会时,我才知道三岛电机就是三岛集团旗下的一家公司。三岛亮子趁机和若生接近,答应录用他。作为交换,若生必须帮她使用诡计。”
加贺推测加害波香的药被混进了运动饮料,这让沙都子想起了那天的情况。上场前,她问波香:“要喝点运动饮料吗?”波香回答:“已经喝过了。”难道波香喝的就是若生给的饮料吗?
“然而,事后波香知道了是药物让自己输掉比赛,而下药的就是若生。她最该恨的毫无疑问是三岛亮子,可她也绝不能放过背叛朋友的若生,于是就想先报复若生。雪月花之日的第二天就是若生和华江混双比赛的日子,为了复仇,波香企图让若生轻度砷中毒,迫使他放弃比赛。可该如何让他在雪月花之式上服下毒药?她费尽心思寻找办法。这才是雪月花案件的源头。”
听了这些,沙都子开始头疼,一个疑问搅乱了她的意识:朋友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想想出事时的情形吧。波香抽到了‘月’,藤堂抽到了‘花’,而若生抽到了‘雪’,对吧?”
沙都子已经什么也说不出了,只是点点头。
“抽到‘月’的波香喝茶后就倒下了。于是我们一直以来都是从凶手如何让波香抽到‘月’这个角度去推理的。但从另一角度重新思考呢?也就是说,在抽到‘月’之前的过程会不会是波香一手设下的让若生服毒的圈套?”
“波香的圈套?”
“是的。在抽到‘月’之前,波香始终是阴谋的策划者。若生抽到‘雪’就是波香计划中的一步。抽到‘雪’的人是要吃点心的,她恐怕想让若生在吃点心时吃下毒药。”
“把砷放到点心里?”
落雁糕那雪白的颜色浮现在沙都子眼前。但加贺摇了摇头。
“我想,把毒下到点心里是很难的。她不可能知道若生会拿起哪一块。若是在全部点心里下毒,又怕会殃及他人。”
“那她把毒下在哪里?”
“我看是下在牌上了。”加贺断言道,“她把毒药涂在了牌上,希望若生用摸了牌的手吃点心,从而吃下毒药。但很难想象,如此微量的毒药究竟会产生多大的效果。”
于是……
加贺终于明白波香为什么要把砷溶进水里并放入瓶中。这样一来,毒药就更容易涂在纸牌上了。
“可……波香是怎么让若生抽到‘雪’的呢?”
沙都子刚一问完,加贺便探过身来,仿佛就在等这个问题。“这就是关键了。”他说道,“我已经说过,若要让波香抽到‘月’,那折据里的牌一定都是‘月’。同理,要让若生抽到‘雪’,那折据里也应当都是‘雪’。这样一来,你再想想事发前的情形,也就是你沏了茶,其他人正开始第三轮传折据的时候。那时老师和华江在上一轮抽到了‘花’和‘月’,她们需要拿出数字牌,把‘花’和‘月’放进折据。所以实际上,要抽牌的只有波香、若生和藤堂三个人,而折据里的牌也就只有‘雪’、‘月’和‘花’了。”
加贺在随身的笔记本上画出当时的情形。(图16-1)
图16-1:第三次抽签前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进行了第三轮抽牌。第一个抽牌的是波香,她就在这时做了个小动作,也就是换牌。她事先藏起两张‘雪’,佯装抽牌,用那两张牌换掉了折据中的三张牌。(图16-2)于是当她把折据传给藤堂时,里面只有两张‘雪’了。如我刚才所说,两张牌上都涂了砷。藤堂抽了一张,另一张牌就被若生抽走了……”(图16-2)
图16-2:波香调换折据中的牌
“藤堂和若生抽到的都是‘雪’吗……”
“波香和藤堂各自准备好了‘月’和‘花’,报牌时便拿出这些牌,而把实际上抽到的牌藏了起来。(图16-3)从这个推理来看,波香要实施这个骗局,必须要有藤堂的协助。也就是顺着这个思路,我推想杀害波香的凶手就是藤堂。原因从藤堂为什么要在那时让波香必须报‘月’便可看出。波香知道藤堂就是杀祥子的凶手,她以保密作为条件,让藤堂帮助她实行下毒的计划。但藤堂却意识到可以利用此机会,反过来把波香毒死。这便是我的推理。”
图16-3:抽牌后,波香和藤堂交出月牌和花牌
“那毒是怎么……”
没等沙都子说完,加贺便说:“是氰化钾。”他看着沙都子,像是在确认什么,“下毒的地方或许是茶刷。”
“还真是……”沙都子不知不觉叹了口气,“在我之前碰过茶具的是藤堂。他早就知道只有波香会喝我沏的茶,所以只要把毒下在某个地方就行了……是啊,茶刷是最好的地方。”
“每次沏完茶后,茶刷都是朝上立起来的吧?我想藤堂是用滴管之类的东西把氰化钾滴进去。”
“然后我就在沏茶时把茶刷上的毒药混进去了。可是很奇怪啊。要是这样,茶刷或多或少会被检测出氰化钾呀。”
“在你之后谁动了茶具?”
沙都子顺着加贺的问题回想。沏完茶,沙都子坐到了借位上。而后抽到“花”的人便坐到沏茶座上。
“是藤堂!”
“正是如此。”加贺用力点点头,“波香倒下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藤堂就趁着这个空隙把原来的茶刷换成了他偷偷带来的另一个茶刷,而这个茶刷可能已沾好茶粉。接着,藤堂完成了整个计划的最后步骤。趁大家都在联系医院、手忙脚乱时,他装作抱着波香,实际上却从波香的口袋里取走了被换过的花月牌。”
“波香的衣服上确实有口袋……可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如果要实施计划,当时参加的六个人就必须分成两组。波香、藤堂和若生是一组,我、老师和华江是另一组。事情能进展得那么顺利吗?要是稍有差错,波香和藤堂的计划就无法实行了。”
“就是这里!”加贺显出一副得意的样子,伸出食指说道,“波香和藤堂从一开始就用牌设下了骗局。依我看,当时什么牌被谁抽到,始终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你再回想一下。”
沙都子闭上眼回忆起来。因为已几次回想,那段记忆特别清晰。
第一轮传折据时,只需报出谁是“花”。那个人是藤堂。
“从那时起骗局就开始了。藤堂抽到‘初花’也在计划之中。”加贺说道,“之前你告诉过我,茶会开始前,准备折据的人是波香。恐怕那时她就已经做了手脚。”
准备折据的人是波香……确实如此。
“他们一开始应该是这么做的:折据里本来放的是‘雪’、‘月’、‘花’和数字牌‘一’、‘二’、‘三’,但藤堂事先拿走了‘花’,波香则拿走了一张数字牌,假设这张牌是‘三’吧。所以实际上,折据里只放了四张牌。”(图17-1)
图17-1:第一次抽签的诡计
“这样一来……结果如何?”
“折据是从波香开始传的,她假装抽了一张牌,手上拿着的却是一开始就准备好的‘三’。接着折据传给你。这时,折据里本应有五张牌,实际上却只有四张。但你只是用手摸牌,恐怕不会注意牌的数目。”
“应该是吧……我先入为主地认为牌都齐了。”
“藤堂接过你传来的折据,做了跟波香一样的动作。他也装作抽牌,实际上却从口袋里拿出了牌。折据接着照常传下去,藤堂就成了‘初花’。”
“可报过牌名后就要把牌收回去了呀。”
“这时应该做不了手脚,因为牌和折据都在别人手上。但当折据传回波香时,她便开始了下一步计划。”
“下一步?”
“不是什么大动作。她只是假装把‘三’放进折据,但其实没放。第二次抽牌时,她又装作抽牌的样子,拿的却依旧是‘三’。也就是说,她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没有抽牌,是拿着事先就抽出来的‘三’。”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像你刚才说的,为了分组。这样一来,六个人就被分成两组,每组各三人,分别是抽到‘雪’、‘月’、‘花’的三个人和抽到数字牌的三个人。在坐上沏茶座之前,藤堂就已经把三张数字牌中的一张换成了‘花’,而被换下的数字牌则在他手里。为了方便说明,我姑且把那张牌假设为‘二’。波香为了跟藤堂分在一组,也必须确保有一张数字牌,也就是那张‘三’。(图17-2)而剩下一张数字牌则必须被他们的目标抽到。”
图17-2:第二次抽签的诡计
又是一阵头痛,沙都子按住眼角。加贺见状问道:“休息一下吗?”
沙都子摇了摇头。“继续说吧。”
“这时,折据里的牌变成了‘雪’、‘月’、‘花’和一张数字牌,总共四张。折据就在你、老师、若生和华江之间传递。若生抽到数字牌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但不难想象,从波香的目标来看,即便是华江抽到也没关系。只要若生和华江之中有一个砷中毒,他们便不能参加第二天的比赛,也就达到了波香的目的。于是概率就变成了二分之一。整个骗局中,应该只有这个环节是在赌运气。如果你或老师抽到了数字牌,他们的计划就会中途作废。”
发生悲剧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相当可怕的计划。听到这里,沙都子已经重新认识了波香的固执。为了今年的比赛,波香赌上了青春岁月,却被这种卑鄙的手段所害,未能如愿。这给她带来的愤怒和悲伤恐怕已经远远超过了沙都子等人的想象。
然而最终,这个耸人听闻的计划走向了一个意外的结局。服下毒药的不是若生,而是波香自己,这恐怕是她从未预料过的。
“这就是雪月花之式的骗局。”
加贺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他精疲力竭地垂下了肩。
蜡烛已经流下了数层泪水。透过火焰,沙都子注视加贺的背影。当他把一切谜团揭开时,他的表情就像在剑道比赛中落败一样。
他是觉得自己输给了某种东西吧。
不知何时已是鹅毛大雪。三个年轻人每走一步都很用力,似乎想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享受着平安夜的学生们大呼小叫地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的目标是T大大道。但走到车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加贺问藤堂。
“是啊,怎么办呢。”藤堂答道,“总之我不会再露面了。”
“离毕业还有三个月嘛。”
“只有三个月了。”
“是啊。”加贺思索着毕业的意义,却无法悟透,“我们去一趟老师那儿吧。”
藤堂先是一脸惊愕地看着加贺,接着便浮出一丝笑意。加贺看得出那是悲哀的笑。
“还是别去了。”
“是吗……”
“我要好好想想。”
加贺没表示赞同,但微闭双眼,做了一个点头的动作。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祥子。”
“我也不知道。”
藤堂迈开步子,沿着T大大道渐渐远去。圣诞节的气氛正浓,道路两侧的商店灯火通明,而藤堂远去的方向却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前方。
加贺的目光从藤堂的背影转向若生。“你准备怎么办?”
“我吗……”若生身上已经落满了雪,他抱起双臂说,“暂且也让我想想。在这之前,我必须去接一个女生。”
“华江吗……你们两人好好想想吧。”
“或许我们也得不出结论。”
“那种东西不必得出。”
“再见。”若生扬了扬手,迈开脚步。那正是藤堂消失的方向。走了两步,若生停住了。
“你不想转告沙都子什么吗?”
加贺略加思考,说道:“你就告诉她:拜托了。”
“这样就行了?”
“不行吗?”
若生再次扬手示意,再也没回头。
加贺看着两个人先后走过的路,纷纷扬扬的雪迅速填平了他们的足迹。
5
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着。经过一辆车旁后,他像是丢了什么东西,转身回到了车门边。他头戴毛线滑雪帽,身穿肥大的大衣。咚咚咚,他敲了敲车窗。电动车窗一打开,他便上前问道:“哪边会赢呢?”
一股酒味随即飘进车内。
“什么哪边?”
“红白歌会呀,我猜最后还是红队赢。”
“不好意思,还真没听说。”
醉汉听了一脸不满,往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瞥向车内。“你在干什么?”
“写信。”里面的人回答。他左手拿着便笺,右手握着黑色圆珠笔。
“写给女人?”
“是啊。”
醉汉高兴起来,露出黄色的牙齿。“你小子居然在写情书!我还以为你在折纸飞机呢。”
“为什么?”
“为什么?”醉汉踉跄着从车门处走开,“这种晚上除了喝酒,就只能折个飞机了。”
“也有去抱女人的。”
醉汉放声大笑:“可惜我们都没有这样的女人,只能各喝各的酒,各写各的信了。再见了!”他说着走远了。
车旁就是邮筒。
方向盘已经冷得像冰一样。他关上车窗,借着车内小灯的光检查了一遍便笺内容。纸上的小字密密麻麻,连自己看了都觉得厌倦。
这封信寄到你手上时,应该是新年伊始了。如果还没到新年,那就算我拜个早年。
你前几天的推理确实很精彩,竟然连那样难解的骗局都识破了,让我始料未及。我的致命伤就在于让你们在波香房间里发现了砷酸铅。
你的推理堪称完美,但我还想补充一些情感上的东西,而且要说清楚的事也很多,于是就拿起了笔。很抱歉,在新年时写这种信,但还是请你抽出时间来看。
我就从最重要的地方说起吧。
祥子不是我杀的。
很惊讶吧?支撑你推理的一根柱子就这样崩塌了。
祥子不是我杀的,当然也不是别人杀的。
祥子是自杀。
且让我仔细说明来龙去脉。
那天晚上,我确实去了她的房间。那时她疑似得了某种病,准备在那天去医院检查。我去她房间的目的,就是问她检查结果。
那段时间,她对我的态度有些反常,我由此察觉到她身体状况异常。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连用手指碰她一下,她都不肯。我半固执半强迫地刨根问底,她不久便横下心来,哭着坦白了一切。事实让人震惊。
我一时无语,但不久便对她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没办法。你最好尽早去医院看看。”祥子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或许并没想到我会原谅她。她边流泪边向我道歉,感谢我这个男友宽宏大量。
但她没有发觉。不,我自己也没有发觉。我并没有原谅她。
继续前面的话题。
在去她房间之前,我打了个电话确认她在不在。那是晚上十点。她没接电话。公寓管理员不耐烦地告诉我,她应该已经回来了,但叫她却没反应。
那时我并不疑惑,按计划立刻来到公寓,从窗户爬进储藏室。储藏室通常都会上锁,但那种锁很轻易就能从内侧打开。我走出储藏室,爬上二楼,轻轻敲了敲祥子的房门。
就在这时,我心中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因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形。我毫不犹豫地用备用钥匙打开门。钥匙是在我给窗户设置形状记忆合金时,祥子交给我的。
当我看到祥子倒在地上时,内心的冲击究竟有多大,你一定能理解吧?心上人就在自己眼前自杀了。但我并没出声,因为我瞬间意识到,要是我那么做,只会招致身败名裂。
我来描述一下她当时的状态吧。
她用剃须刀片割破了手腕,随后把手伸进了盥洗池,因失血过多死亡。情况的确如此。问题是我进屋时她的样子。
她的手滑到了盥洗池外。
那应该是因某种原因滑出来的。她的手就搭在盥洗池旁。正因如此,出血已止住了,她还有微弱的气息。
在强烈的不安中,我推想她为什么自杀。一片混乱下,我得出结论:这一定和医院的诊断结果有关。诊断结果是个坏消息,祥子为之苦恼而自杀了。
我看着祥子。那时我要是采取一些措施,她就可以得救。但看着濒临死亡的她,我却冷酷地想,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而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恰好遇到这个时机……
我把她的手腕放回盥洗池,揭开了已经凝固的伤疤。然后(这给我留下了致命后患),我用自己的手帕擦掉了洒在地板上的血。
我已经不正常了。擦掉血后,我最先想的是如何逃离现场。要是被谁发现了,必定会招致一片混乱。
我先查看自己是否留下了指纹。幸好祥子房门的把手上包着毛线套,无法检测到指纹。而我也不记得自己碰过房间里的其他东西。
然后就是逃出去了。我正想着,走廊里传来了喊祥子的声音。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连忙走回房间,跑向祥子。匆忙中我忘了锁门,已经来不及再锁了,我果断地关上灯(我隔着手帕握住了日光灯的拉线,关上了灯。我有些惊慌失措,但不能留下指纹的意识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大脑),躲进厨房的阴暗处。祥子当然还是那个样子。
接着,有人打开了门。那真是个让我折寿的瞬间。那人朝屋内喊了几声“祥子”,很快就走了。现在想想,那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我却觉得像几分钟一样难熬。
那人走后不久,我便动身离开了。那时我想尽可能把现场还原成最初的状态,于是把灯打开,之后就狠下心走了。幸运的是,祥子的房门用的是半自动锁,不用钥匙就能锁上,而旁边房间里的电视声也很大,我做的一切几乎不会被人听到。但不幸的是,我一离开,波香就回来了,而且去敲过祥子的房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过房间的两个人的证词截然不同,这只能暗示出一个结论——有第三者侵入。
我是按原路返回的:跑进储藏室,从里面锁上门,然后跳到窗外。接着我便在夜晚的大街上忘我地狂奔,离学校越来越远。
第二天,祥子的尸体被发现了,当听到她被认定为自杀时,我才安下心来。在那之前,我一直惶惶不可终日。
但自从我听到沙都子说祥子可能是被谋杀的,魂不附体的日子就开始了。我也想过索性把实情都说出来,但终究没敢那么做。
正因如此,当波香单独找我时,我吓了一跳。
正如你的推理,她知道形状记忆合金的事,马上便认定我就是凶手。我把一切告诉她后,她劝我去自首。但我不能去。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种自毁前程的事。波香虽不打算告诉警察,但表示要告诉你们。我央求她千万别这么做。大家一旦知道了,一定就会有人告诉警察。尽管波香说不可能,我却始终不能相信。随后,为了说明朋友也不可信,我便把那次比赛中波香输给三岛亮子的内幕说了出来。
是的,我知道波香为什么输给了三岛亮子,因为我碰巧目击了在运动饮料里下药的一幕。
波香似乎也知道自己喝了别人下的药,但在问过我是谁下的药时,她震惊不已。
就是从那时开始,波香态度骤变。
第二次约我出来时,波香告诉我,她不会说出我的事,但作为交换,我必须帮她实现计划,也就是你推理出的,让若生或华江喝下砷,让他们无法参加比赛。
听到她的计划时,我确实觉得这是个机会。我承认,自从波香知道了祥子一案的真相后,我便起了杀意。特别是我已经注意到,如果我能成功利用波香的计划,就能实施一次完全不露痕迹的犯罪。
正如你所说,计划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波香说只能赌一次,万一不行就只能放弃。我也暗自赌了一把,一旦失败,我就想别的方法来解决。我复仇的决心恐怕比波香还要强烈。
施展骗术的方法正如你所说,在此就不详述了。
但你没有细说在骗局中使用的花月牌和茶刷的处理方法,我在此稍作补充。
你或许已经发觉,我把这些东西都藏在了南泽家烧洗澡水的炉子里。我想警察来时一定会检查随身物品,而事实正是如此。
几天后,为了取回那些东西,我打电话给老师,说想拜访她。但老师让我顺便把其他人也叫过来,于是就成了一次全体聚会。没办法,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动手,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取回那些东西。
但没想到我如此走运,老师竟然把烧洗澡水的活交给了我。我不仅拿回了东西,还当场把它们烧成了灰烬。
话虽如此,我边写信边重新回想了当时的情形,发觉那恐怕正是老师的安排。老师一定是因某种机缘发现了炉子里的证物,由此得知我就是凶手。当我给她打电话时,她就更加确信无疑了。老师一定是悟到了我去她家的目的,但又考虑到我一个人去会有危险,毕竟警察的眼睛无处不在。要是问起我为什么去她家,或者在我离开她家后检查我的随身物品,事情就败露了。或许正是考虑到这些,老师才想出了把大家召集起来的办法。她让我去烧洗澡水,借此让我把东西处理掉,这是只有老师才能想到的主意。
我并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包庇我。或许本来就没有什么理由。就像高中时她为我修正作业答案一样,这次她为我补足了计划不周的地方。老师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的啊。
本该就此搁笔,但我必须再说一句:祥子实际上有没有染上“某种奇怪的病”?
答案是没有。
你们或许已经通过警方的调查结果知道了,祥子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而更值得注意的是,祥子似乎没去医院。
我抱头苦想:祥子究竟为何自杀?她连医院都没去,难道真的把身体的异常状况当成疾病了吗?
接着,我脑中浮现出某天早上我对祥子说的一句话。我对她说:“如果检查结果不好,我希望你我之间不要再发生关系,我们毕业之前也别再见面了。”
这不是命令,而是恳求。我眼前出现的是望子成龙的父母和信奉完美主义的松原老师,根本就没有余力顾及她的感受。
而这句话对她却是残酷的。在她因不安而苦恼时,唯一可以依靠的男友却抛弃了她。
不,要是在她对我说出实情时我就提出分手,或许对她的伤害还不会这么大。我后悔不已,当初已经做出了原谅她的举动,却在她接受检查之前背叛了她。我能想象,她一定感受到一种从天堂跌入地狱般的绝望。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杀害祥子的凶手或许正是我。
但那时困扰她的病情,还有她说出的实情却——
信上的文字就到这里。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继续写下去。他探出身子,望望天空。在这样一个夜晚,扔一扔纸飞机或许更有意义。
终于,在一阵苦恼后,他将信哗啦啦地撕成碎片,走下车,把碎片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
车里还留下一个信封,上面已经写好收信地址,并贴上了邮票。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他坐在车里,恶作剧般地笑了起来。
在这一年即将结束时,也就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十一点三十分左右,藤堂正彦驾驶父亲的车冲入了严冬中的大海。那里是个小港口,远离住宅区,白天也只有几艘轮渡进出。事发时没有船舶靠岸,港口边空无一人,灯也熄灭了。如果不留神,完全不会注意到那里发生了什么。目击汽车落海并报警的是一个偶然经过的拉面摊的老板。警察询问时,老板的证言如下:“我路过这里时,对面来了一辆开得飞快的车,时速估计在八十公里左右。这一带平时很少有飙车的人,我觉得奇怪,便看着它。它径直开向海边,我正想‘这太危险了’,就听扑通一声,什么都看不到了。”
车被打捞上来时已接近第二天中午。虽说元旦一大早,吊车就被派去打捞,但过程很顺利,搜救队员脸上都浮现出安心的表情。
打捞上来的是一辆白色的丰田皇冠,通过驾驶证得知,死者名叫藤堂正彦,随身物品中还有他的学生证。车内只有他一人,未发现遗书一类的东西。
下午,藤堂的家人赶到了现场。
6
沙都子和加贺随着人流挤出检票口,这才发现站前已经排起了队。新年假期一早就被派来执勤的警察一身制服,叼着口哨,正在疏导人群。人们像驯养的羊一样,慢慢地朝同一方向挪动。若是外国人,绝对猜不到这些人要去哪里。
“新年时到神社里祈愿最烦了,人太多。”沙都子一脸厌倦地看着行进中的行列,“衣服都会被蹭脏。”
沙都子穿着黑色的毛皮外套,她总说自己穿不惯和服。
“这不挺好嘛,我还是第一次来呢。”加贺说着排到了队尾,沙都子跟在加贺后面,叹了口气。
两人从车站到鸟居花了将近二十分钟,从鸟居到香资箱又花了十分钟。在这期间,沙都子两次被人踩,三次踩到别人。之所以能够如此清楚地算出次数,是因为每当沙都子被踩时,便会叫一声“哎哟”,而每当踩到别人时,她便会道歉说:“对不起。”踩到的三个人中,有一个是加贺。
两人把五百零五元投进香资箱。拍手祈祷后,两人决定抽签。加贺抽到了“吉”,沙都子则是“大吉”。
“再抽一次怎么样?”
“不行,会招霉运的。”
“想不到你还真信这个,五百元香火钱也够慷慨的。”
“我只是有点信,别在神社里说什么慷慨。”
沙都子把印有“大吉”的纸片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钱包里。
“今年应该是你走大运的一年,开门红啊。把过去那些好事坏事通通忘掉吧!”
“我也想忘掉呢……”
“你很没底气啊。”
这时,沙都子抬眼看着加贺说:“那个,有件事想跟你谈谈,很快就能说完。不过是件我不想回忆的事。行吗?”
“新年一大早你就想起什么血腥的事了吗?”加贺皱起眉头,“但我没有理由拒绝你。”
“不好意思了,就稍微说几句。”沙都子的脸颊上泛起红潮。
两人走进车站前商业街上唯一营业的水果吧。平时,大概没什么人会光顾这家看起来很无聊的店,但在这种时候,从神社许愿回来的人纷纷挤进这里。加贺他们在店门口足足等了十多分钟,才找到座位坐下。这时的咖啡价格也比平时高了好几倍。
两人相对而坐。桌子很窄,只能勉强放下两个咖啡碟。
等面无表情的服务员走开后,沙都子开口道:“你还没说过藤堂为什么要杀祥子吧?你说不必追究了,我也就没有追问他。但我自己想了很多。”
加贺喝了一口速溶咖啡,感觉咖啡粉放多了。他平静地点点头。
“最后我只能得出结论:一切都在这里。”
“这里?”
“是的,这里。”沙都子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个红皮日记本。加贺还认得这个日记本。是祥子的。
“一开始,我们都认为祥子是自杀的,对吧?那时我和波香一起找过她自杀的原因。原因其实就在日记里。”
“哦?”
听到这里,加贺似乎才有了点兴趣。沙都子一边让加贺看日记,一边叙述那次讲座旅行以及祥子在那时跟陌生男人偷情的事。
“祥子十分自责,正因如此,八月的日记出现了一段空白。”
“真是个保守又纯情的女孩,跟谁都大不一样。”
“可那时,她去了一趟南泽老师家,又想开了,日记也接着写下去了。”
“老师给了她一些建议吧?”
“老师说,只要不告诉藤堂,他就不会知道。”
加贺一边大口喝咖啡一边说:“不愧是你和波香的老师。”
“所以祥子的心结算是暂时解开了。我也放弃了从这条线索去推敲祥子的死因,但波香却固执地认为这跟祥子的自杀有关。她说,会不会是那时的男人又出现了,或是藤堂知道了这件事。她提出这个假设时,大家都开始倾向于谋杀假说,所以我们提出的种种自杀假设也就不了了之。”
“因为比起寻找她自杀的原因,你对‘密室谋杀’的兴趣更大。”
“不是的。祥子才死没多久,波香也被杀,我已经理不清头绪了。但得知凶手是藤堂后,仔细想想,我觉得不能忽略祥子的死因。”
“原来如此。”加贺开始仔细读那本红皮日记,眼神认真起来,“那么……你发现了什么?”
沙都子虽无自信,但还是道出了她的推理:“我想,即使藤堂知道了祥子在夏天做过的事,或者那时的男人又出现了,都不能成为藤堂杀祥子的动机。那种事只能是缺乏理智而嫉妒心极强的男人一时冲动做出的,藤堂不是那种人。”
“深有同感。”加贺低声说道,“这么说还真有道理。”
“对吧?要是出了这种问题,两个人只要分手就行。可从后来的情形看,两人之间一定是产生了连分手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沙都子看着加贺,仿佛在问他是否听懂了。加贺两肘撑在桌上,十指在眼前交握。
“比如说,要是祥子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即使分手,别人也会认为那个孩子是藤堂的,对吧?藤堂想要跻身精英阶层,这会成为他的致命污点。”
“这个思路很好。”
沙都子双脚轻轻交叉,看着加贺。
“可她若怀孕了,警察应该不会忽略这个事实。”
“她可能并未怀孕,而是因为某种原因怀疑自己怀孕了……”
“或许她只是生理期推迟了,却误认为是怀孕的征兆。”
加贺似乎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沙都子便接着说道:“我也想过这种可能,便重新看了日记。既然祥子在日记里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做了详细的记录,就应该会有暗示怀孕的字眼。”
“然后呢?怎么样?”
“在死前一周,她记录了自己的生理期,所以怀孕的假设就不成立了。但我发现她很在意某件事。”
沙都子从加贺手里拿过日记本,熟练地翻到祥子最后一篇日记。
“在这里,你看看吧。”
沙都子把日记本递给加贺。她指的地方这样写道:
疲惫的日子继续着,论文停滞不前,波香的鼾声又这么吵,一点睡意也没有。身上还长了疹子,痒死了。真没劲!
待加贺看完,沙都子又翻到前一页。
“你再看一下这里和这里。”
加贺的目光又转向她指的地方,终于明白她要说什么了。他抬起头。“喂,莫非是……”
“正是这样,祥子那时正为一些原因不明的疹子发愁。日记上这么写可能很可笑,但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华江好像也说过,祥子一直为身上冒出的包苦恼。我觉得这就是一切的原因所在。”
加贺不知不觉换上了一副沉重的表情。
“你是说祥子她……染上了那种病?就是夏天时从陌生男人那里传染的……”
“警察并没说祥子得病,所以应该没事,只是湿疹罢了。但祥子却深信不疑。我甚至认为她没有勇气去医院检查。”
“假如她把这些告诉了藤堂,那么对藤堂来说,女友若是得了那种病,那他自己也会觉得身体不适。不,就算藤堂没有出现异状,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也会改变,而他也就别想跻身什么精英阶层了……”
“这只是我的推理罢了。”沙都子安慰道。
“如果这样……在被藤堂杀害之前,祥子就已经想要自杀了吧?”
沙都子略加思索,小声说:“或许是吧。她准备自杀,只是在自杀前就被藤堂杀了。”
两人沉默半晌,久久地盯着已经冷掉的淡咖啡。最后加贺开口了:“我们去确认一下?去找藤堂。”
沙都子却像西方女演员一样耸耸肩说:“算了,这些都已无关紧要了。”
7
一月四日,加贺恭一郎参加了藤堂正彦的葬礼。其他密友都没到场。加贺觉得事情变成现在这样,自己也有一半责任,于是决定为藤堂上香。
“不管怎样,我们也朋友一场。”加贺对着遗像上的藤堂说。如果藤堂能说话,他会对自己说什么呢?
“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藤堂的母亲说着哭了起来。
“是啊,我也不明白。”
加贺上完香出来,被佐山叫住了。很久不见了。加贺心中真有种久违的感觉。
“你一个人吗?”佐山环顾着四周。还是那件灰色的西装,只是外面披了一件米色防雨风衣,这个形象对加贺来说有些似曾相识。
“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加贺开口说道。他思忖着佐山会有什么反应。
佐山只是轻轻地应了句“哦”,接着说道:“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在大冬天驾着一辆丰田皇冠冲进大海?”
“这个嘛,”加贺毫无兴趣地答道,“可能是卡罗拉太轻,沉不下去吧。”
“那为什么选在冬天投海?”
加贺摊开双手,表示不明白。
“因为如果等到春天,我们就不会让他投海了。”佐山说道。
加贺看着佐山,而佐山的脸却始终向着藤堂家。
“那你现在是晚到一步吧。”
“是啊。”佐山锐利的目光移向空中,“太晚了。”
葬礼在中午结束,之后加贺径直回了家。
到家时,父亲已经走了,他还是老样子,在桌上留了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条:
我去亲戚家拜年了,可能在那里留宿。
混账爸爸!简直留宿上瘾了!
矮脚桌上除了父亲的字条,还有一堆迟到的贺年卡,基本都是寄给父亲的,中间也夹着几张给加贺的。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注意到贺卡一年比一年少了。
加贺扫过一张张贺年卡,忽然停下了手。他看到一个信封混在了贺卡之中,收信人写着加贺恭一郎。他把目光转向寄信人一栏时,不禁出声叫道:“啊!”
寄信人是藤堂正彦。
加贺抑制着心中的激动剪开了信封。或许这是藤堂的遗书。
可是……里面空空如也。
加贺再次仔细看信封,想藤堂可能把什么写在了信封某处,但依旧没有任何发现。为防万一,他又看了看信封内侧,依旧是什么也没有。
加贺把信封放回矮脚桌,盯了好一会儿。藤堂到底为什么要寄来一个空信封?
加贺又把信封拿起,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只感觉到一股海潮的气息。
8
一个用三瓶啤酒、一份面包和一份火腿就能塞满的冰箱,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桌,一台半旧的九英寸电视,一个坏了的彩色储物箱,一个破了的衣柜,一台通了电需要很久才能变热的电炉,还有两纸箱杂物——若生的行李只有这些。盖了四年的被子已在昨天随废纸一道扔掉了。
这些东西用一辆轻型卡车足够装走。若生从家旁边的米店借来了卡车,在中午之前便把东西搬上了车。接下来便只剩打扫卫生并向房东告辞了。
已移走地毯的榻榻米上空无一物,若生躺在上面,想起了刚搬来时的情景:一半惊讶于房间过于狭小,一半也满足着终于有了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刚搬来时带的东西比现在还少很多:桌子、被子、几件换洗衣服——似乎只有这么多。这些东西根本用不着卡车,用藤堂父亲的轿车就运过来了。
因为距离远,从家搬到这里简直就是一次小小的旅行,尽管如此,当时却来了一群人帮忙:加贺、沙都子、藤堂、祥子、波香还有华江。四个女生人手一块毛巾,把房间的边边角角都打扫了一遍。男生则根本帮不上忙,只是抱着双臂在一旁胡乱指挥,完全不着边际。
可是今天谁也没有来。
这是自然的,因为若生没通知任何人自己今天搬走,何况那时的阵容里,除自己外只剩下三人。祥子和波香连住处都没收拾,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藤堂则开着那辆当时为若生运过行李的皇冠冲进了大海。
于是,毕业也就是这样一个结局,若生心想。
他感觉到门口来了人,于是抬起头来,只见华江站在那里,表情看起来就像被训斥后察看父母脸色的孩子。
“今天搬走吗?”
“嗯,”若生站起来说道,“我打算悄悄离开。”
“为什么?”
“无缘无故就想这样。一个人总会有这种时候,对吧?”
“是啊……”
华江右手扶着门框,低垂着头。若生禁不住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努力换上一副轻快的语气说:“我哥哥的一个朋友让我去他的印刷公司工作,那里也有网球俱乐部,只要能打球就行。”
“是吗……”华江声音有些颤抖,眼泪不觉间滑过脸颊,落到了地板上,“对不起……”
“没关系的。”若生又把目光匆匆转向华江,“推掉三岛电机的工作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必愧疚。”
“可是……”
“我本来就没指望那种大公司能录用我,一听到要录用,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所以当你说出一切内幕时,我就想,果然是这么回事。你别太在意了,真的。”
“加贺一直以为是你给波香下了药,我至少要把这个说清楚……”
“这也无关紧要了。”若生就像哄着一个撒娇的小孩一般,温和地说,“你不也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嘛。而且波香死后,你已经足够伤心自责了。”
若生从华江口中得知她受三岛亮子指使,在比赛之前让波香喝下了药,是在雪月花案发生不久之后。当时华江一直以为波香是自杀,担心波香自杀的原因就是输掉了那场比赛,于是找到若生,倾吐了一切。若生虽不相信波香会为这点事而自杀,但也决定要向大家和盘托出,因为他觉得下药一事或许跟雪月花案有某种联系。但华江央求他不要说,否则若生的工作很可能就要告吹。
但到最后,一切几乎都被加贺查得水落石出。至于下药的是若生还是华江,已经没有本质区别了。
“要是当初我没那么做……”华江双手掩面,啜泣声从指缝间传出,“波香和藤堂也许就不会死了。”
“这种事谁也料想不到。”若生从口袋中取出手帕,塞给华江,“而且也没有必要去多想,你还是把这次的事忘掉吧。”
“我忘不掉。”
“能忘掉的,这次的事件也能,还有我。”
华江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啜泣。她的目光越过手帕望向若生,双眼充血,悲伤不已。
“忘掉吧,把我也忘掉。”若生抱住华江纤弱的肩膀,喃喃地重复着。
“我不能,我做不到。”
“没问题的,”若生静静地抱着华江,“习惯了就没什么了。”
9
校长的致辞带来的除了睡意还是睡意。
至今还能留在沙都子记忆中的还是小学的毕业典礼,她强忍住哈欠回忆起来:当时唱了《友谊地久天长》,而是否唱了那首《敬仰吾师》则已记不清了。
初中和高中毕业的时候,印象中的就不是毕业典礼了。大家都从升学考试的压力中解脱出来,接下来就是几年的自由时光。只有那些爱在男生面前表现的女生哭成一片。
尽管如此……
沙都子看着会场叹了口气。出席典礼的学生只有三分之一。学校并不强制参加,而即便没参加,毕业证也能通过邮寄送到手中。
沙都子之所以来参加毕业典礼,是想以此为自己的学生时代画上句号。虽说不是什么特别的感慨,但临出门时,父亲说出了深藏于心的话:“总算到了这一天啊!”父亲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对她说什么了,或许他觉得今天是最合适的日子。若是这样,父亲还真是经常打擦边球的人,沙都子一边想着,一边得意地点点头说:“嗯。”
“四月份开始,你就步入社会了。”
“是啊。”
“我听佳江说,你还是决意要去东京?”
“嗯。”
“我反对,到现在也是。”
“我知道。”
“嗯。明知如此还要去吗?你不打算说服我?”
“我已经放弃了。”
“为什么?”
“因为找不到理由。”
“你是说,你没有能说服我的理由?”
“你会寂寞吗?”
“当然会寂寞啊。因为怕寂寞才不让你去东京。你要明白父亲的私心。”
“那你再问一次。”
“别去东京了。”
“不行!”
说完,沙都子走出了家门。她如今非常感谢一直反对她的父亲。正因为他的反对,她才有了多次重新审视自己意志的机会。就这样,直到毕业,沙都子也从未迷茫过。现在,她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从学生处取了毕业证书,沙都子忽然想去久违的摇头小丑看看。她应该有一个月左右没去那里了。
倾斜的招牌今天也带着几分伤心地迎接着沙都子。这家不弯腰就进不去的咖啡馆恐怕已经容不下沙都子了。
“恭喜你毕业了!”
一看到沙都子,老板条件反射似的说道。他今天不知已对多少人说过句这话了。
“你在恭喜谁呢?”吧台最靠里的座位上,一个男生抬起头说道。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心态变化,男生留起了跟他毫不相称的胡子。
“这胡子不适合你。”沙都子迅速朝加贺走去,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西装也不适合。”
“听说你要离家出走了?”
“你消息还真灵通。”
“我可是顺风耳。”说着,加贺笨拙地从西装内兜掏出一个茶色信封。跟沙都子刚拿到的东西一样,那是毕业证书。
“这就是四年的收获。我还没什么心理准备,他们就做好了。”
“跟我换一下吗?”
加贺笑了。“交换了也没人会发现吧。只换信封也行。”
他把毕业证放回内兜,接着要了一瓶啤酒。
“大白天也喝酒?”
“喝一杯庆祝一下呗。”
加贺先把沙都子的杯子倒满,又把剩下的倒进自己的杯子。老板免费赠送了一份炸薯条。
“我能问个问题吗?”沙都子问道。
加贺没有回答,只是停下了往嘴里送薯条的手,看着沙都子。
“你现在还想和我结婚吗?”
加贺把薯条塞进嘴里。“想着呢。”
“哦……谢谢啊。”
“真可惜啊。”
“可惜。”
“多谢款待。”加贺冲老板说完,把钱放在吧台上,起身离开。吧台上那个小丑立在被大家遗忘的角落,依旧是一脸灿烂的笑容。靠着从虹吸管传来的热量,小丑不时地微微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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