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投宿名古屋,次日晚下榻木曾的福岛,最后住在上诹访。在上诹访落脚的旅馆,从窗子望出去,越过喜马拉雅杉树林,可以看到诹访湖。

沿中央铁路线作一次轻松的单独旅行,是田泽轮香子的愿望。从女子大学毕业后,曾想立即就作这次旅行,但因爸爸和妈妈都不答应,再加上连续举行毕业同学的聚会,所以一直未能如愿以偿。

“一个人去?”

爸爸刚开始听到这件事时,脸上现出不高兴的神情。

“年轻姑娘独自一人出门可不大好呢!”

爸爸是某政府部门的局长,每天晚上都回来得很晚,所以只能在早晨进行商量。而且这段时间也很紧张,往往是从机关来接爸爸上班的汽车正等在外面。

“妈妈怎么说?”

其实爸爸早从妈妈那儿听说了,却总爱这样讲。由于每天都在外面耽搁得很晚,家中的一应事物都尊重母亲的意见。

“妈妈说,只要爸爸同意。”轮香子答道。

“是吗?我考虑一下。”

爸爸这样说。他“考虑一下”的时间已经相当长了。

四月过去,进到五月,才好不容易同意了。

“轮香子很向往木曾路吧?”爸爸问道。

“老早就想去了。若是一个人自由行动的话,我就选定那条路线。”

“太自由行动了可不好办。要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呀?”

看来爸爸已经答应了,轮香子准备什么条件都接受。

“四天三宿,再多了不成。”

“好。”

时间是短了点,但只好如此了。

“下宿的旅馆,由我来指定。怎么样?”

爸爸很胖,当上局长以后,白头发也多起来了。在轮香子看来,已经很有些派头了。两颊下垂,厚厚的嘴唇显得窄小了。

“简直象命令你们机关的人去出差!”

轮香子本来的打算是,随遇而安,走到哪儿就在哪儿投宿。她心中悄悄地幻想着这样一种情景:象过去的旅行者那样,日暮而宿,住进随处碰到的旅店。狭窄的房间,裱糊在粗梁上的棚顶被烟熏得漆黑,铺的草席子已经陈旧发红。店主夫妇坐在炉边招待轮香子,从可伸缩的吊钩上摘下铁壶,沏上味道发涩的茶水。闲话的时候,后门被风拍着作响。

“一个人随便住进什么旅馆,那可不行!”

听到轮香子很不满意,妈妈插嘴说:

“就照你爸爸说的那样吧!若不然,就不准你去啦!”

在这种时候,妈妈比爸爸更有权威。爸爸把指定的投宿地点写到便条上。

这便是名古屋、木曾福岛、上谏访。从东京直抵名古屋,回来时走中央线,只是在轮香子原来预定的这条路线上,没有发生抵触。

而轮香子真正明白爸爸的用心,则是在到达名古屋以后。

在特别快车二等车厢停靠的月台上,站着两个中年男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下车的旅客。一看到轮香子,就谦恭地靠近前来。

“对不起,您是R省田泽局长的小姐吗?”

两个男子嘴角挂着和蔼的微笑。

“是的,我是田泽。”

轮香子稍微有些惊慌地答道。其中一个男子立即接过她手中提着的旅行皮箱,双手抱在怀里。

他们讲了各自的姓名,但轮香子没有记住。在长长的站台里,其中一个在前面引路,径直走了出去。车站外面,有辆汽车正等在那里,仪表不俗的司机打开车门,向她鞠了一躬。

旅馆是一流的,安排给她的房间也很漂亮。陪到这里的两个男子送上名片,看到官衔才知道是县政府的人。其中一个的头发已经稀疏。

“平素承蒙田泽局长关照。”

他们讲着致谢的话,仿佛把轮香子当成了局长夫人。

“已经对旅馆的人吩咐好了,请您放心休息吧。另外,听说您已预定明天去木曾的福岛,什么时候启程呢?”

从旅馆楼上的窗户望去,名古屋的灯火好象低处的海洋展现在眼前。轮香子没有感到自由旅行的乐趣。回忆起来,曾经引起兴致的,只有来此之前在东海道线上的那段旅途生活了。

旅馆服务员抱来一只垂着红色缎带的很大的水果筐。名片上印着轮香子闻所未闻的公司名字。

在木曾福岛的歇宿也是这样安排的。

这次,在能够看到木曾川由低处流过的车站月台上,并排站着三个堆满谦恭笑容的中年绅士。

“接到田泽局长的联系,您下榻的旅馆已经订好了。”

他们请轮香子舒适地坐在正中,车子向沿着河岸的道路滑去。刚下火车的人流让开了一条路,人们抬头看着车子。轮香子在心中喊着:啊!我真想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轮香子早就所人说过,即使在R省的局长中,爸爸也是声望很高的局长。谅不会是爸爸存心向轮香子显露其在地方的权势吧!那么,便一定是出于关怀女儿旅途住宿的爱护之情了。不过,这样一来,轮香子倒好象被爸爸的手控制了各重要地点的自由。

来这里的途中,有一个叫三留野的火车站,轮香子曾在那里下车,乘站前陈旧的出租汽车去了一趟马笼。这可以说是一次最大限度的自由了。因为并没有“通知”该地,就连爸爸的措施也出现了漏洞。

旧中仙道那段穿过山口的杉树路,马笼村房顶铺着石板的驿站,岛崎藤村的旧居,还有从妻笼到通往饭田的大平山口途中的茶馆,以及在茶馆里眺望到的景象,这一路上饱览的风光,总算使轮香子充分理解了岛崎藤村作品里描写的这样―个场面:“木曾路整个都在山里。有的地方是一路峭壁的悬崖,有的地方是临着几十公尺深的木曾川的河岸,有的地方则是盘过山尾的峡谷入口。一条公路横贯这个茂密的森林地带。”

时令正值五月开初,略呈黑色的杉木森林里透出了鲜嫩的新绿。在大平山口的茶馆,观赏了木曾峡谷和在初夏阳光下闪亮奔腾的木曾川。

鲜亮耀眼的白云下面,笼罩在淡蓝色之中的御岳山的轮廓隐约可见。轮香子则是孤影只身。

只有这一点是她得到的自由。晚上便情景迥异了,在崭新漂亮、与东京毫无二致的旅馆房间里,照例是满面谦恭势容的人跪坐在对面。

“今天晚上,由我们中的一个人留在搂下的房间里。请您放心安歇吧。”

轮香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哎呀,那可太过意不去了!”

“木。”对方是一副认真的面孔,“因为受到局长的委托。万一小姐遇到什么不便,我们就无法交待了。”

爸爸是不至于拜托到这种程度的。轮香子无论怎样请求,对方都执意不肯听从。

夜里,熄灯以后,木曾川河水的声音,犹如大雨倾盆一般响在枕边。轮香子想到楼下躺着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在关照着自己,心里立时就感到很不是滋味,简直难以入睡。

什么地方好象正在举行宴会,弹着民谣《木曾节》曲调的三弦声不时地传到耳际。悬着粗梁的黑色天棚,陈旧得发红的草席子,炉中的火苗,这一切压根儿就没有见到……

抵达上诹访这里以后也不例外。照样有嘴角挂着安详笑容的人前来迎接。尽管还是红日当空,却被立即带到了诹访湖边的旅馆。

这是一座西方格调的旅馆,四周是整洁的草坪,草坪里长着高耸入云的喜马拉雅杉。除去略显陈旧之外,确是高雅的建筑式样。听说这座建筑物是有来历的,二次大战前皇族们每每都在这里下榻。

惟有旅馆窗外的景致很美。湖水碧波粼粼,湖心光影闪闪。湖面上游动着黑色的叶叶扁舟。湖对岸,房屋的尖顶疏落有致,依稀可辨;背景处山势缓慢,间两侧绵延伸展开去。

“对面是冈谷镇,那一带是天龙川的汇合处。这边是诹访神社的上社,隔岸那片树林是下社。一到冬天,湖水结冻,沿湖面的中心线就会出现著名的冰堤现象。不知尊意如何,我们陪您乘车奔那边参观一下吧?”

轮香子早就厌腻了,因而拒绝了这种满面含笑提出的亲切建议。

待到剩下轮香子自己时,她悄悄地向旅馆女服务员打听了一下。女服务员把有名的地方泛泛地做了介绍。当她问到附近有什么别具一格的名胜时,女服务员略歪着头想了一下,不太有把握地说:

“在去下诹访的路上,有一座古代的小屋,若说别具一格,就是那儿了!”

“古代的小屋?”

“嗯。怎么说呢,就象一座乞丐临时搭的小窝棚。学校的学生什么的,常常好奇地到那儿去。”

“噢,是考古学上的遗迹呀!”轮香子明白了,“那一定是竖穴遗迹了!要是建有小屋的话,是后来复原的吧?”

“嗯,大概,好象是那么回事。”

轮香子产生了想去看看的念头。

“离这儿不远吧?”

“嗯,坐车大约要十分钟。”

“那么,就请你给我租辆车吧!”

室内桌子上,照旧放着送礼的水果筐。红缎带上缀着名片。名片上都是轮香子没听说过的公司招待所或营业所所长的名字。和在名古屋时一样,轮香子准备把这些水果也送给旅馆女服务员吃。

“您要的车来了。”

女服务员前来通知道。轮香子戴上镶有花边的手套,提起手提包,指着那只很大的水果筐说:

“这个,请大家吃了吧!”

“啊?”

“没关系的。我不需要这些。”

车子沿着公路向北开去。公路上行驶的公共汽车上,挂着“开往茅野”、“开往盐尻”之类的标志。轮香子喜欢在陌生的土地上观赏从未见过的地名。路面上不时掀起阵阵白色的尘埃。

“小姐是第一次从东京来的吧?”司机两眼注视着前方问道。

“是呀!”

轮香子望着两旁逐渐减少的房屋答道。

“您也是研究考古学的吗?”

“不,不是。只是好奇而已。”

司机煞费苦心地从一辆牛拉的货车后面超了过去。向右转了个弯,爬上一条很陡的小路。

一个村落立即出现在眼前,汽车就在那儿停下了。

“车子在这儿等您。从那条田间小路上去,小屋就在右边。”

司机打开车门,手里拿着帽子指点方向。

“好。谢谢!”

那里是一片不太高的丘陵,两边坡上是农田,一片低矮的树林,枝头开满白色的小花。看上去好似梨花。

轮香子走近一看,与梨花虽相近似,花瓣却略带红色。叶子也呈细长形状。

而更美的是,树枝繁茂的地方,一片翠绿,鲜嫩欲滴,小白花挂满枝头叶隙,粲若冬梅白桃。田地里的小麦已经长到齐腰高了。

经过复原的竖穴遗迹,就点缀在这片葱绿的麦田之中。原始的人字形屋顶,上面铺着茅草。轮香子穿过田间小路走到跟前。

轮香子这时才发觉,展现在面前的诹访湖竟低得出人意料。上诹访镇、下诹访镇和冈谷镇尽收眼底,一览无遗。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湖面波光闪闪,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白色的游览船在湖中荡漾,导游广播和音乐声随风飘来。

轮香子凝视着这座人字形屋顶的小房,又读了竖立在那里的牌子上的说明。远处只有弯腰在麦田里干活的农夫,附近除轮香子外再无他人。

这座上古时代小屋的旁边,也长着低矮的树木,满枝头的小白花仿佛就要挤落坠到地上。

小屋的入口敞开着,轮香子想观赏一下内部。里面很暗,虽然心里感到有点紧张,她还是毅然迈步走了进去。屋内地面低于外部,这是竖穴的构造特征。

从明亮的外部突然走到小屋里面,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浑身骤然感到一阵凉气袭人。

里面好象也挂着一个什么东西,轮香子想看个究竟,等着眼睛习惯下来。这时,突然发现有个东西在黑暗的角落里动了一下,轮香子吓了一大跳。

是个野兽躺在那里吧?轮香子禁不住就要大声喊叫出来了。

“对不起。”

已经坐起来的对方先开了腔。轮香子以为是个乞丐或流浪汉,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想要逃出去。这时,好容易才习惯下来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的黑影。刚才他好象是用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当作枕头的。

“对不起。”对方又一次说道,“您是这里的管理人员吗?”

对面站起来的男子,看样子有点惶恐,正急忙要把白色的帆布书包挎到肩上。

轮香子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感到有点过意不去。

“我不是管理人员。

”她否认道,“只是一个参观者。”

轮香子看到,这个男子突然放慢了自己的动作。在小屋入口处射进来的一窄条光线的反射下,他的面庞已经模糊可见。和听到的声音一致,他是个青年男子。

“这我就放心了。”青年说,“以前曾被管理人员狠狠地训过一顿呢!”

“哎呀,这里面不许进吗?”

轮香子向四周环顾了一圈。

“不,我是躺在里头的。”青年轻轻地笑了,“不是在这儿。由这里稍向南,有个叫茅野町的镇子,那儿有一处尖石遗迹的竖穴,是个很有名的地方。两个星期前,我曾钻进那座竖穴里躺着,被发现了。”

“您有这样的兴趣……啊,您是从事考古学的吧?”青年讲话开朗起来了,轮香子也不由得这样向他发问道。

“也并不是在学习考古。与学问、兴趣毫不相干,我只是喜欢到这些地方走走。”

眼睛已经习惯了小屋里的昏暗,轮香子完全看清了对方的模样。他头戴登山帽,身着工作服,下穿扎住口的西服裤。一手里提着书包。书包恰象乡下小学生挎在肩上的那种。

喜欢象乞丐似地躺在这种地方,这究竟算一种什么样的情趣呢?轮香子心里捉摸着,默默地站在那里。

“我躺在这里,让您受惊了吧?”青年问。

“嗯。差点吓得跑出去。”

“哎呀,真是……太对不起了!”

青年摘下登山帽,鞠了一躬。

“没什么。已经没事了。”

轮香子点点头,表示回敬。

“小姐是学习考古到这里来参观的吗?”

“不。我来这儿只是出于好奇。”

“对不起,您是东京人吧?”

“是的。到诹访来玩,别的没什么好看的地方,所以才好奇地到这里来瞧瞧。”

“啊,这太好啦。怎么样,觉得凉了吧?”

“嗯,已经习惯了。刚踏进来的时候,觉得有点凉。”轮香子讲了切身感受。

“与外面的气温差三度左右。不过若是冬天,却比外头暖和呢!”

青年用手指着地中央挖的坑,说:

“这是炉灶的遗迹。那些上古时代的人们,就在这里面点上火,烧着用弓箭猎获的野兽或湖中的鱼,全家人一面吃一面欢快地说着话哩。”

“您对这些古代的事情很有兴趣吗?”

“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古代人的生活。若不象我这样睡上一夜的话,只凭看上一眼是不可能懂的。”

“睡一夜?”轮香子提高了声音,“这么说,您是从昨晚就住在这儿的罗!”

“不,不是昨晚。我是今天一大早从东京到这里来的。”

“啊,您是东京人?”

这次轮到轮香子来问这句话了。

“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是节日。”

原来如此。轮香子也意识到了,这两天是连休。从学校毕业后,对星期几的感觉导经迟钝了。

这么说,这位青年是学生?不,着来不象学生。身上有一种很老练的稳重气派。大半是已有工作的人了,而且还是刚刚参加工作的。

“您休假的时候,总是特意从东京到这种地方来躺躺吗?”轮香子以略带吃惊的口吻问道。

“不,不一定只限于躺躺。”青年的声音里略含着笑,然后提议说,“我们还是到外边去吧!”

刚到小屋外面,光线异常耀眼。蓝天和鲜绿更加分明。全身都暖洋洋的,轮香子知道这是从温度略低的竖穴里才出来的缘故。

来到外面产生的新印象,并不仅仅是自然景色。青年果然不是学生,估计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虽然有帽沿遮着,仍能看出他是浓眉大眼,迎着阳光的皮肤倒并不很白。

青年以不无顾虑的目光凝视着轮香子。在她的经验中,这不是那种需要慌忙躲开的视线,而是一种悠闲打量的眼神。

青年很自然地移开极线,把身体转向复原的竖穴住宅。

“我们接着往下讲。”他把手放到挂在肩上的很不讲究的帆布包带上,“躺在这个竖穴里,有时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呢!觉得自己好象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别人都出去狩猎了,只有我留下来看家。”

轮香子笑了起来,但是从他的话外音里,知道了一个情况。这句话,在小屋里原本也可以讲的。之所以要把她带到外面来,是青年有意避开两人单独呆在圆形的昏暗住宅里。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站着的轮香子,很清楚他的用意。

“您是在做古代人的梦呢!”轮香子说。从应酬的观点看,不能认为这句话优美而富有诗意。倘若想到那些使用石镞工具、拿石刀剥动物皮的、半裸体的、毛茸茸的原始人形象,轮香子说他在做梦,已经是最大限度的礼貌了。

“也许是那样。”对轮香子的这句客气话,青年做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喜欢他们那种单纯的生活,节假日里常常到这些地方来消磨时间。当然,也去过一些尚未复原的竖穴遗迹。”

“在那种地方您也能躺得下去吗?”

“那都是露天的,所以不能过夜。只是坐下来仔细观赏观赏。”

“仍然是以一种家庭成员的心理……?”

听到轮香子这句略带玩笑的话,青年放声笑了起来。

“并不总是那样。毕竟是相隔三千年以后的外来访问者了嘛。”

“这位访问者,”轮香子稍微踌躇了一下,“厌倦了现代的城市生活,所以才跑到这儿来的吧?”

青年没有马上回答。轮香子感到有点后悔,本来以为青年会随便回答一句的,不料他脸上明朗的笑容却蓦地消失了。帽遮的黑影下,眼里好象掠过一丝不愉快的阴影。

面对这一出乎意料的反应,轮香子有点慌了。

“也许可以那么说,”青年好象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以格外爽快的声调说,“实际上也许是那样的吧。不过,我这样回答,您可能觉得有点刺耳吧。”

“不,我可没有感到。”轮香子脸上泛起了红晕。她那句话的本意并不是如此。当然,原本是想提出一个抽象的、有机敏用心的问题,但说出口的话却显得轻率而生硬了。轮香子真想骂自己一通。

“这么大的规模,”为了赶快摆脱自己的这种心情,轮香子迅速改换了话题,“能住一家几口人呢?”

“这个……大概五、六口人吧!”

青年的语调已经恢复了。

“这本是一座庶民的住房。这种竖穴,起初是建在近海的洪积高地上。后来逐渐伸入内地,仍旧建在这类高岗上。并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许多个聚集在一起。从这点来看,也许曾经组成过一个村落呢!”

“村落?那么,该有过村长那样的人吧?”

轮香子问得愈发不对路了。一旦受过挫伤的情绪,是不易马上恢复的。

“竖穴遗址中没有特别大的,从这点来看,大概还不曾出现过那样有权的人。很可能是大家平等地生活在一起。”

青年说着。大约他发觉这不是对年轻女性该讲的话吧,接着又说:

“对不起,小姐。我想到下面的镇子去了。”

帽子下面的眼睛却在征询轮香子的意见。

踏着青青麦田的小径,青年在前,轮香子随后。走着走着,她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青年的背上。青年脱去了浅色的工作服,裹在衬衣下的肩膀很宽阔。

挂在肩上的帆布书包里面不知装着什么,鼓鼓囊囊的。书包已经脏得有点发黑,盖上象中学生那样用墨水写着T·O两个大写的罗马字母。

T·O……轮香子漫不经心地考虑着这两个缩写字应该是什么汉字。

走在前面的青年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是一条下坡路,所以轮香子脚下一滑,无意中缩短了同他的间隔。

“好看吧?”

他所指的是,星屑般点缀在枝头的无数小白花。这种花类似梨花,轮香子刚看到时,不知它叫什么名字。

“在万物吐绿的现在,正是花梨花盛开的季节。见到这种花,立刻就会想到:这是到诹访啦!”

“您说是花梨?”

“啊,您不知道?”

青年的声音越过长高的麦苗传了过来。

“它在秋季成熟,也叫唐梨。个头大,也很香,但果肉又涩又硬,不能生吃。在这一带都是用糖泡过以后再卖。并不是太好吃的东西。”

轮香子感到这位青年对此地很熟悉。这恐怕正说明他常到这里来。她想,要么便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但这种事是不便发问的。刚才的那件事还留在记忆里。

假如能发问的话,另外还有一件事。这位青年在什么公司工作呢?正象他叫什么名字,凭那两个缩写的字母便可以满足一样,对于他的职业也并非不想得到某种暗示。这是一位节假日里常常逍遥自在地出去访问古代人住居遗址的青年,如果可能的话,轮香子还想知道雇用着这种男子的公司的名字。

湖面已经平静下来。透过村落房屋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水平的湖水,坡下面有一段路与湖面是平行的。下到这条路上以后,青年便把身子转向轮香子,手指搭在登山帽呈波浪形状的帽沿上。

“啊,小姐,您直接回旅馆吧?”他看着等候轮香子的汽车说,“再见吧,恕我失陪了。”

“哎呀,”轮香子不由得说道,“您如果去上诹访的话,来搭一段车吧?”

“谢谢。”青年微微低头表示谢意,“不过,我的方向刚好相反。因为我这会儿要顺便到下诹访去。”

“真遗憾。我还想听您再给讲讲哪!”

轮香子看着青年洁白的牙齿说道。青年的脸上挂着稳重的笑容。

“这么说,明天休息您也在这一带参观喽?”

青年摇了摇头。

“明天要到富山县转转。”

“富山县?”轮香子睁圆眼睛,吃惊地问。

“那里有一处洞窟,在冰见那个地方。”

“那也是古代人的……?”

“对,住址。太远了,也许要请一天假。”

青年的声音很低,羞怯地苦笑了一下。轮香子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司机打开了车门。

“再见!一路保重!”

轮香子从车窗里挥着手。在车子向下滑完那段较陡的坡路之前,“古代人”跟在后面缓步而行,一直满面含笑地举着帽子。他肩上挎的白帆布书包,显得格外地醒目。

可是,第二天早晨,轮香子又偶然地见到了那位青年的白书包。

书包的主人并没有察觉。当时,轮香子正坐在上诹访车站开往东京的上行火车里等待发车。站台上,乘下行列车的旅客正涌向天桥的楼梯口,在那些人群里,她发现了那个白书包。

青年还是昨天的装束,肩上挎着书包。然而,由侧面望过去,他那登山帽下露出来的半张脸上,却心事重重地紧锁着眉头,甚至使轮香子觉得似乎换了另外一个人。青年的表情阴郁,没有一丝欢乐的形迹。他那向前移动的宽阔肩头,也显得格外寂寞。尽管这是短暂的目击,还是使轮香子从车窗探出了身子。

因为乘的是下行列车,说不定他正要搭信越线,到富山县的洞窟去。

“一路平安,‘古代人’!”

轮香子在心里默默祝福着。

田泽轮香子经过三天四宿的旅行,同到了东京。

傍晚到达新宿火车站,所以进家门的时候,残阳还是在空中。

“呀,回来啦!完全是按计划呢!”

轮香子进门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妈妈跟在后面说:

“我看时刻表啦!正是我估计的那次列车。累了吧。”

妈妈很新奇地打量着四天没见面的轮香子。

“一切都是按计划呢!”

轮香子坐到椅子上,伸开了双腿。

“哎呀,怎么啦?”

妈妈没想到轮香子竟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所以只在眼角还剩着一丝微笑,表情疑惑地问道。

“不过,也太不自由了!”轮香子噘起了嘴巴。

“真是怪啦,什么事呀?”

“爸爸指定的旅馆,我都乖乖地住进去啦!可是,我并没有答应让那些人到车站去迎接,甚至还到旅馆来,又探监似地送礼,又多管闲事的呀。”

“什么探监送礼,不要讲这种不好听的话吧。”

妈妈皱了皱眉头。妈妈长着一副白白的瓜子脸,无论发笑还是蹙眉,鼻子上都会聚起皱纹,因此,在轮香子的眼里,妈妈也很叫人喜爱。

“那么,给轮香子送礼品、前去迎接的,都是哪些人呀?”

“当地的政

府官员,还有那些商人先生们呗。”

“噢。他们的名片你带好了吗?”

“在手提包里呢。”

妈妈拉开轮香子放在桌子上的白色手提包,取出十几张名片,逐张看了一遍。

“这些名片,得给爸爸看看呢!”说着插进了腰带里,“这不很好嘛!因为想着你是单独旅行,爸爸才给你预订旅馆的。迎接呀,送礼物呀,那是对方的好意嘛。”

作为中央官吏,爸爸的权势甚至伸展到了乡间。看来妈妈对此颇为满意,鼻子上的皱纹变成了发笑时的模样。

“又不是皇亲国戚什么的,我讨厌那样!所以,等爸爸回来,我要好好发通牢騷。好不容易出去高兴地玩玩,却一点自由都没享受到。”

“算啦,不要讲这些事吧!”妈妈高兴地安抚着轮香子,“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大家对轮香子也都不错。这不挺好吗!”

“我可讨厌那个样子。”

由于妈妈情不自禁地道出了其中的奥妙,轮香子讲话的语调便有点激动了。

“处在妈妈的地位,看来是不会理解的。我当面跟爸爸去讲。”

“好了,好了。明白啦。”

妈妈好象对轮香子的气势汹汹无可奈何,苦笑着要走出去。

“啊,妈妈。给您带来的特产。”

轮香子把放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四方形纸包递给妈妈,说了一声:“给您。”

“谢谢。这是什么?”

“糖泡花梨,诹访的特产。”

“啊,花梨呀。”

妈妈知道花梨。

“妈妈,您知道呀?我以前可不晓得。”

“以前曾经收到过,所以我才知道的。”

“不过,花梨的花,您没见过吧?”妈妈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是一种非常可爱的白花呢!整个树上都开满了。”

“噢,你见到了?现在正在开花?”

“嗯。衬着嫩绿,可漂亮啦!”

轮香子口里说着,眼前浮现出走在绿油油麦田小路上的前面那位青年的身影。肩上挎着有些发脏的帆布书包,高高的背影,突然停住脚步转向轮香子,让她看那雪白的花朵。

——啊,不知道?

从长高了的麦苗上传过来的声音很爽朗,青年微笑着的侧影,在斜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分明,麦田下方,泛着银光的湖水展现在眼前……

“轮香子刚才还说没趣儿。可是,看来还满偷快的嘛!”

看到轮香子的情绪忽然又好起来,妈妈高兴得眯起了眼睛。

“嗯。那只是在看到花梨花和竖穴遗迹的时候。”

“竖穴?”

轮香子对这一话题突然缄口不语了。

“轮香子对这次旅行好象很不满意呀。”

爸爸来到轮香子的房间。这照例是在繁忙的上班前的时间,从机关来接爸爸的车子正等在外边。

“昨晚从你妈妈那儿听说,你要对我发发牢骚?”

发胖的爸爸勉勉强强坐进椅子里,脸上挂满了笑容。那是一把别致的、平时专供朋友们坐的椅子。

“嗯,太烦人啦!每个车站都让人来接,每个旅馆都有人来给予多余的关照,一点也没有单独旅行的乐趣!”

轮香子正准备进行钢琴的早课练习,刚好在查乐谱,因此冲爸爸说话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乐谱本。

“那可没办法,对方是考虑到我才这样做的,因为我事前请他们给安排旅馆了嘛。”

爸爸衔起香烟,低头打着了打火机。

“可是,我虽然是爸爸的女儿,与机关的工作却毫无牵涉呀!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以各种形态出现在眼前,又是一道坐进去旅馆的车子,又是挨个打听我的日程安排,还来送礼物什么的,真叫人心里不舒服。我所向往的自由旅行的乐趣,一点也没有尝受到,倒好象处处被限制了自由呢!”

“这是我的不是了!”爸爸吐着蓝色的烟雾,安详地接受了女儿的抗议。“不过,因为你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又单独出门嘛!只有旅馆是预先指定的,但地方上出力帮忙的人也和我一样,都是出于同样的心情。切不可误会了他们的好意。”

“不,地方上的人。”看到爸爸吸的烟灰长得快要落掉了,轮香子用一张纸代替烟灰缸去接了下来,“不是岀于对我的关心,而是在向爸爸献殷勤吧。”

听到这里,爸爸脸上不高兴了。

“好啦,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要是全然不知道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连我也放心不下呢!尽管你对缺少单独旅行的自由很恼火,但总比在陌生的异地碰到三长两短要好得多。象你这样的年纪,往往会产生梦幻般的冒险心理哩。”

爸爸的语气里,似乎渗透出一种在机关里说服下属时的口吻。这在对妈妈说话的时候也常出现。虽说轮香子很喜欢爸爸,但在给人这种感觉的一瞬间,却对爸爸很讨厌。轮香子没有做声。

因为轮香子沉默不语,爸爸大约以为女儿已经想通了,看了看手表,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啊,对了,谢谢你带回来的特产。”爸爸离开女儿房间的时候说,“听说花梨的花很漂亮?”

爸爸可能昨天夜里从妈妈那儿听到了这件事。

“嗯。”

“好,那很好嘛!”

因为刚才是把轮香子的不满作为很不是滋味的话来听的,所以爸爸这会儿好象松了一口气,又用心周到地单单提起这件事。

“你带回来的糖泡特产,对不起,可并不怎么好吃呢!”

当时的“古代人”也是这么说的。然而,轮香子买来这种土产品的花梨,实系出于对那小小白花的珍惜之情。正是那些背后映衬着蔚蓝天空和碧绿湖水的小小白花,曾使一位青年仁立良久。

妈妈探头瞧了一下,催促爸爸赶快去乘车。

轮香子接到了朋友打来的电话。

“小香子,这个星期天到郊外去玩玩吧?”

电话是佐佐木和子打来的,她是同轮香子一道从女子大学毕业的同学。与轮香子不一样,她已经找到工作上班了。

“郊外?哪儿呀?”

“深大寺。知道吗?”

“啊,只知道名字。”

“去吧!刚好在武藏野,一片翠绿,可美啦!你若没去过,我无论如何想和你搭伴去一次。”

要是“一片翠绿”的话,在诹访已经看过了。在归途的火车上,透过车窗看到,从富士见到信浓境一带,树林甚至迫近车厢,把旅客的脸都映绿了。轮香子心里特别珍重这一印象。

“可也是呢……”

轮香子在电话里有点迟疑。

“好吗,去吧!我是把确定和你一块去作为一种乐趣呢!我早先去过一次,这回想给你当向导哩。”

佐佐木和子的声音更起劲了。轮香子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这是一座古老的寺院。

山门以稻草葺顶,据说是公元十六世纪桃山时代的建筑。大屋顶的正殿,以及旁边石阶顶端的小殿堂,都已经陈旧得有些发乌。然而,大约是因为周围林立着葱绿的树木,使这种发黑的颜色显得愈发庄重。

寺院坐落在武藏野内,使人想到它很有来历,似乎感到这里也栽种着《万叶集》中所描写过的植物。通往山门的路上是一片杉树林,看上去佛殿屋顶的上方宛如密林一般交织着浓密的枝叶。

四周一片寂静。从市中心乘汽车行驶一个小时,竟然还保留着这样的场所,轮香子对此感到很是吃惊。

“怎么样,不错吧?”佐佐木和子说。这时,她俩已经走下寺院的石头台阶,正朝丁冬作响的小瀑布走去。那个瀑布也是地下涌出的泉水形成的。

“这一趟来得有价值。”

轮香子对这位小巧玲珑的乐天派朋友讲了真实的感受。

三个小孩正凑在一块把手伸进瀑布落下的水里,嘴上嚷着水简直和冰一样凉。

与在信州见到的嫩绿不同,这里的葱绿却显得幽静、肃穆,仿佛要把人吞没似的。

“这里的荞面条可有名呢!怎么样,吃不?”

山门前面,有二、三家铺子,都挂着“名品、深大寺荞面”的招牌。这些具有田园风味的小吃店,与深大寺的环境十分协调。

“好吧。”轮香子表示赞成。

“填饱了肚子,再到三鹰天文台那边去看看。那条路也好玩着呢!会让人产生一种真正来到武藏野的感觉。”

佐佐木和子说自己以前去过,很想带轮香子去转转。这位朋友在学校时就很喜欢轮香子。

荞面店前摆着稻草编的马和不倒翁等等。刚要进店的时候,佐佐木和子说:

“哎哟,还有虹鳟鱼呢!”

她是看到了招牌上写着的这几个字。

“真稀罕呀,要是有虹鳟鱼的菜,我也想吃呢。”轮香子也想尝一尝。

“好,我去问一下。”佐佐木和子进到里面和一位大师傅讲了起来。

轮香子原地站着,等候佐佐木和子交涉成功。她无意中朝山门方向望去,看到一对男女从古老的建筑物下钻出来,正沿石头台阶往下走着。仪表不俗的男子身穿西装,身段苗条的女方则是合体的白色和服,这是轮香子眼里一瞬间捕捉到的印象。因为明显地把视线投过去,未免太不礼貌了。

等她把视线重新转向荞面店时,佐佐木和子刚好笑嘻嘻地从里面走出来。

“大师傅说,当场把虹鳟鱼做成菜,让我们看看。”

“是吗?真想看看呢。”轮香子也微微地笑了。

“大师傅说啦,叫我们转到店后面去。走吧!”

店的旁边,同样利用涌出的地下水镇着汽水和啤酒瓶子。顾客坐的椅子也都很简朴。穿过那里,从覆满树叶和草木的斜坡小路走下去,底下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

店主人只穿一件衬衣,正在等着她俩,他用手指着浸在溪流里的四方形木箱子说:

“虹鳟鱼就在这里边,马上取出来,就地做成菜。”

大师傅弯下腰,把胳膊伸到箱子里。手出来的时候,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鱼脊漆黑,上面有一条好象用红铅笔划的线条。

“提起虹鳟鱼,在整个东京来说,只有这里能养活。”

一放到事先准备好的菜板上,那条鱼便乖乖地动也不动了。

“水质要中性,水温也要和这里的差不多,否则就活不成。所以,这里的泉水最适合养虹鳟鱼。东京市内的百货公司千方百计、煞费苦心地想要养虹鳟鱼,可是就这一手怎么也办不成咧!”

大师傅一面解释,一面动着刀子。

“哎呀,怎么连蹦也不蹦呢?”佐佐木和子低头瞧着说。

“是啊,和鲤鱼一样,这家伙一上菜板可乖啦!”

周围全是草木的芳香,身旁那条溪水一直潺潺作响。水流的尽头,是茂密的杉树林。

远处的灌木丛传出了响动。正在看鱼的轮香子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朝那边望了望。

分开草丛和树枝,“西装”和“白色和服”正顺着斜坡朝这里走下来。

轮香子心想,噢,原来就是刚才走出山门的那两位呀!就在这会工夫,她看到了从茂密树丛后头露出来的男人面孔,口里差点喊出声来。

他不是别人,正是胡乱躺在诹访竖穴遗迹里的那位“古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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