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起床刚打开电脑,儿子真树男穿着睡衣走到我身边。

“怎么啦?不想去幼儿园吗?”

真树男一脸天真地笑了。

“你说什么呀,今天是星期天哦。”

我不由得苦笑。辞职以后,似乎就搞不清每天是星期几了。

“爹地,你在干什么?”

“不要叫爹地了,要叫爸爸。”

真树男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妈咪也叫你爹地呀。”

我抚摸着真树男的脸,向他解释。

“妈妈是大人了,所以可以这么叫。但是,真树男还是小孩子,要学习正确的日语。爹地和妈咪原来都是外国的说法。真正的日语应该是爸爸和妈妈。以后你要叫爸爸、妈妈。”

真树男皱起眉:“真麻烦。”

“你要是不听爸爸妈妈的话,‘无影鬼’可要出来了。”

“什么?什么是‘无影鬼’?”

“那是人没有办法看见的可怕的妖怪。”

“什么样的妖怪?”

“他可以附在任何人身上,绝对不出现在人们面前。他总是躲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看着,尤其喜欢从背后盯着人。你觉得有人回头去看。但是‘无影鬼’一下子就不见了。”

“紧盯着人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只是偷偷地看着人们。人们吃饭的时候、看书的时候、睡觉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地盯着。不管人们多快地回头,也绝对看不见他。因为什么时候都看不到,所以叫‘无影鬼’。”

真树男咽了口吐沫。

“好可怕哦。”

“虽然有点可怕,但是只要你乖乖的,‘无影鬼’就绝对不会出来。”

“是吗?”我看着真树男。

“但是,如果真树男不乖的话就危险了。‘无影鬼’就会慢慢地跑出来。开始只是让你感觉到,渐渐地就能看到一点儿了。你感觉到他突然回头的时候,会看到一个像是黑色的影子的东西。你会想,这是什么?但是再看几次也看不到‘无影鬼’了,他藏起来了。如果还不乖,‘无影鬼’就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真树男有点不安地扯住我的袖口。

“看清了很糟糕吗?”

“是啊。如果不做个听爸爸妈妈话的乖孩子的话,‘无影鬼’就会看得越来越清楚。最开始只能看见黑影,慢慢地就能看见人的形状了。还不做乖孩子的话,就会出大事。”

真树男又眨了眨眼睛。

“会怎么样?”

“就会有一天突然看见‘无影鬼’,而且是眼对眼。看见‘无影鬼’眼睛的小孩会被带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被带走的话会怎么样?”

“就再也回不来了。”

“啊,不要。”

“所以呢,小朋友都必须要乖乖的,‘无影鬼’一直在看着呢。”

“我乖乖的就不会被带走了吗?”

“那当然了。在乖孩子面前,‘无影鬼’是出不来的。如果心变坏了的话,‘无影鬼’就会越来越强大。”

真树男不安地看着肩头。

“‘无影鬼’现在还在吗?”

“嗯,刚才一直从后面看着真树男哦。真树男刚才说‘真麻烦’的时候,‘无影鬼’的颜色变深了呢。”

真树男回头看了看,一脸沉重地看着我。

“我会当个乖孩子的。”

“那么,你会听爸爸妈妈说的话吧?”

真树男老老实实地用力点了点头。

“我一辈子都不要看到‘无影鬼’的眼睛。”

看着真树男认真的表情,我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无影鬼”只不过是我编出来的妖怪。小时候有段时期,总觉得是不是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我给它起名叫“无影鬼”,心里一直都很害怕它。

这时,客厅的电话响了。

“我是由贵子的朋友野田美咲……”

电话里的女人客气地说。

野田美咲是由贵子的好朋友、大学同学。由贵子跟她关系好到连我们的结婚仪式也邀请她参加了。由贵子说自己跟美咲什么都可以谈。野田是一位性格沉稳、相貌端庄的女子,跟由贵子的感觉完全不同,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我看了一眼真树男:“啊,由贵子她……”

真树男用力摇摇头:“真不巧,由贵子好像出去了。”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我把听筒从耳边拿开,问真树男:“知道妈妈去哪儿了吗?”

真树男用力点点头高兴地回答:“妈妈说:‘今天跟附近的人一起去买东西,所以你跟爸爸在家里。’”

我把听筒放到耳边。回答美咲:“好像出去买东西了,回来应该不会很晚吧。要我给她带个话吗?”

美呋似乎稍微迟疑了一下:“不用了。我打她的手机看看。”我刚要说话,电话就被挂断了。

最近由贵子一个人外出变频繁了,说都不说一声就把真树男扔给我。自己出门这样的事,以前是绝对没有过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要我帮忙吗?”真树男当然不知道我在想这些,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带点棕色的头发,乌溜溜的大眼睛让人联想起松鼠之类的可爱小动物。虽然人们常说男孩子像母亲,但是真树男跟由贵子长得并不怎么像。他圆溜溜的眼睛很像我小的时候。

我抱起真树男,温柔地对着他。

“爸爸从现在开始要工作一小时,真树男到那边去学习。明年就是小学生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可不行啊。”

“爸爸要工作吗?那么爸爸就要跟失业生活拜拜了,是吗?”

“什么失业,谁说的?”

“妈咪说的。”我叹了口气。

“是妈妈啊……”

由贵子为什么偏偏要教真树男什么“失业”之类的话。我总觉得这有点是故意的,这么想是我太敏感吗?

由贵子最近变了。我觉得这不是因为我说要当作家,而像是另有什么其他的原因。总觉得经常外出也是因为不愿意待在家里才频繁出去的。

真树男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十分得意。

“我能写好多名字呢。”

真树男跑进自己的房间,然后一边喊着“看哪”,一边跑回我身边。真树男打开绘画本骄傲地伸过来,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上面这样竖着写着几个大字:

黑沼真树男

城山早希子

真树男得意地抽了抽鼻子。

“这些。全是我写的哦。”。

“写在真树男的左边的名字是谁啊?”

“是姐姐的名字。姐姐很早以前就教了我好多东西。名字的写法也是姐姐教的。”

“但是你不叫黑沼真树男啊,是赤井真树男嘛。”

真树男露出些许淘气的表情。

“因为姐姐姓‘白山’呀,所以我就写‘黑沼’了。”

大概是由贵子告诉了真树男她的旧姓,所以这里才出来什么黑沼的。但是即便如此,为什么真树男认识被杀的早希子呢?

真树男有点落寞地歪了歪头。

“但是,姐姐已经死了。”

“真树男认识城山早希子姐姐吗?”

“嗯,姐姐经常在公园跟我玩。”

“是别人告诉你姐姐死了的吗?”

真树男用力摇了摇头。

“那么,你怎么知道姐姐死了的呢?”

“上次看见姐姐的时候,姐姐的脸变成骷髅了。”

“骷髅?”

“嗯,骷髅。所以我知道姐姐就要死了。”

我说不出话来,看着真树男的脸。

“我告诉姐姐了,说她的脸变成骷髅了。”

“真树男能看到要死的人变成骷髅吗?”

“嗯,就要死了的人,脸上的肉会一块块地掉下来,变成骷髅的。”

“是吗?”实际上,我并没有很吃惊。

真树男以前就经常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有时候突然一个人开始自言自语,问他怎么回事,他就会说什么在跟树精说话,什么可以跟狗说话等,都是些寻常无法想象的事。

但是真树男的样子看起来也并不是在说谎。

让人吃惊的是一年半以前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我还没有辞职。

周末我带着真树男在附近的公园散步。真树男那时刚满五岁。

快到公园的时候,碰见了住在附近的上司大野。

大野是我最讨厌的上司。这个人对上司异常地曲意逢迎,对下属就颐指气使。我们部里的女同事都尽量不跟他直接对话,用他名字的第一个字母O来称呼他。

谁谁在公司聚会之类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不满,大野都记得清清楚楚,然后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上司。好多人为此搞得日子不好过。

大野一有机会就跟同期进公司的我较劲,总想趁机暗算我。因为受上司赏识,晋升得快,大野比我先高升了之后,动不动就找借口把我叫过去,什么难做的工作都塞给我。

“哎呀,赤井君。跟儿子一起散步啊,真好。”

大野原来一直叫我“赤井”,自从当上科长以后,就改叫我“赤井君”了。

“哦,大野你也散步啊?”

“开什么玩笑。今天要上班的,上班。”大野伸手摸摸谢顶的额头,很得意地笑了。“管理层真的非常忙啊。赤井君以后就知道了。哎,还是小职员的时候好啊。”

我虽然厌烦至极,但还是附和了几句。

真树男牵着我的手,无聊地望着聚集在公园里的鸽子。我抱起真树男。

“那就这样吧,我还带着孩子……”

“我也想像赤井君一样,偶尔周末也休息一下呀。”

大野很得意地说。

大野离开后,真树男望着往车站方向走去的大野的背影小声对我说:

“那个叔叔,好可怕。”

大野的话里带着有意无意的恶意。真树男虽然听不懂对话的内容,大概也感受到了这恶意。

“实际上呢,爸爸也很不喜欢那个叔叔。”

“那个叔叔,是黑的。”

“黑的?”

“嗯,非常非常恶心。”

“你觉着那个叔叔看起来很黑吗?”

“嗯,闪着黑黑的光。”真树男歪了歪头,“还有,他的脸乱七八糟的。”

真树男两只手按住脸,做了个怪怪的鬼脸。

那时我并没留意这些话,只是想,这孩子又说奇怪的话了。

几天以后,大野突然因为心肌梗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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