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快饮者
在英国东南沿海一带,人民至今仍记得那对与当地风情格格不入的陌生人以及围绕他们所发生的离奇故事。在那里,高大宁静的麦波尔卡兰德旅馆俯视着下面的庭院和整个海岸线。事情发生在一个阳光和煦的下午,两个衣饰般配怪异的人物步入了这家宁静的旅店。一个是褐色脸,络腮胡,头部用条亮闪闪的绿色头巾裹住,阳光中显得特别惹眼,让整个海岸都能看见;另一个蓄着狮子毛一般的长发和黄色的胡子。要不是因为戴了顶教士的帽子,定会显得更加古怪野蛮。他的身影至少在海滩祈祷会和基督青年戒酒团里见过,不过任何旅馆酒吧里却鲜见他的足迹。这两人的到来虽然是故事的最高潮,却不是故事的开始。为了使一个极神秘的故事尽可能地讲得清楚明了,我们最好从头说起。
在这两个惹人眼目的人物进入旅馆前的半小时,另外两个极不打眼的人物也进了这家旅馆,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其中一个是大个子,强壮英俊,却有一番不占空间的技巧,与旅馆的陈设背景溶为一体。惟有对他靴子进行特别细致的审视才有可能辨认出他是一个便衣警督,一个穿着极其寻常的警督;另一位是个乏味不起眼的小人物,便装,碰巧的是他穿的也是一身教士服装,只是没人见过他在海滩上做过祈祷。
游客们呆在一间带有酒吧台的大型吸烟室里。由于某种原因,这就决定了那天下午将发生的悲剧。事实上,麦波尔卡兰德旅馆正在进行装修更新。那些喜欢旅馆过去的人们感慨旅馆气数已尽,正在下贱堕落,本地的老绅士拉格列先生就是他们典型的代表。他性格古怪,爱发牢骚,常坐在一个沙龙的角落里,一边咒骂,一边喝樱桃白兰地。不管怎样,旅馆正在小心翼翼地除去那些稀疏零落、能使人回忆起它曾是一家英国酒吧的装饰陈设;正在一尺一码、一房一屋地把它改成有点像美国电影中地中海地区放高利贷者居住的假宫殿。不过唯一装饰完毕、尚能使顾客感到舒适的部分就是这间连着大厅的大型吸烟室了。它曾经荣幸地被称为酒吧休息室。而现在却神秘地被称为沙龙,而且新近又按亚洲吸烟室风格加以了装饰,整个设计充满了东方韵味。过去曾挂着枪的弯钩,放置运动锦旗和剥制鱼标本的玻璃匣现在成了展示东方帷幕花垂、波斯短剑、印度长剑、土耳其匕首等战利品的地方,好像有意无意地在准备接待那位裹着绿头巾的东方绅士似的。然而实际的问题是,仅有的几个来客都被赶进了这间唯一完工的休息间,因为旅馆其它普通或高级房间还处于过渡期之中。这也许解释了对仅有的客人也照顾不同的原因吧,经理和他的下属正忙着对施工的督促和指点。不管怎样,先到的两个客人在受到接待前不得不久久地等待。
此刻的酒吧台后空无一人,警督按着铃,不耐烦地敲打着台面。穿教士服的小个子却已经在沙龙里坐了下来,看来并不急于要喝点什么。他的警督朋友一回头,看见小个子那张圆圆的脸茫然若失,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的双眼好像正透过满月形的眼镜片注视着新近装修过的墙壁。
“既然我这几便士看来买不到东西,不妨付给你,告诉我你在呆想些什么?”警督格林伍德从吧台转过身,叹息着对他的朋友说道,“旅馆里唯一没有塞满梯子和涂料的地方就只有这间屋了。空荡荡的,竟然没有招待员送罐啤酒。”
“哦,我这些想法连一便士也不值,更谈不上换罐啤酒了,”身着牧师装的人一边揩擦着镜片,一边回答说,“不知怎的……可我在想,要在这里杀个把人真是太容易不过了。”
“你真是一切顺利,布朗神父,”警督善意地挖苦道,“你侦破的谋杀案已大大超过了落到你名下的份额,我们这些警察这辈子只好干坐着饿死,连个小案子你都不打让手。可你为什么说……哦,我明白了,你是在看墙上那些土耳其匕首。不过谋杀可用的凶器多得很,如果你是在想匕首的话,那还不如一间普通厨房,刀刀叉叉的无所不有,杀个把人易如反掌。”
布朗神父似乎在迷茫中收回了散乱的思路,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杀人总是容易的,”格林伍德说道,“可能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此刻我就可以杀你——比我想在这该死的酒吧间要杯饮料容易多了。唯一的困难是如何才能杀了人后又顺利地脱身。凶手在策划杀人时何等的精明,事成后却羞于爽快承认。这种愚昧的谦虚引出了多少麻烦。他们还会继续地恪守这条杀人而不暴露自身的特殊观念,因此会克制一些犯罪冲动。即便是在一间放满匕首的屋子里也是这样,否则,每间餐具间里都会堆满尸体。当然,这也阐明了有一种谋杀是无法防止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这些可怜的警察才总是因为没有能防止住谋杀而备受指责。例如,疯子刺杀国王或总统时就无法防止。你不可能让国王住在煤窖里,也不可能将总统装在铁箱里。任何不怕做杀人犯的人都能够杀害他,那就是疯子与殉难者相同的地方,算是超越了凡尘吧。一个真正的狂人无论想杀谁都能获得成功。”
布朗神父还未来得及回答,一群欢乐的推销员就拥入了沙龙,像一群活泼的海豚。一个红光满面、领带上别着一颗闪亮大号胸针的大个男子高声地吆喝着,急得谄媚成性的经理跑得像条听见主人哨声的狗一样,其动作之快,警督觉得自己怎么鼓劲也撵不上。
“我完全明白该向您道歉,朱克先生,”经理的脸上带着极为焦虑的微笑,一撮油亮的头发撇在前额上。“我们目前相当地缺人手,朱克先生,我得照料旅馆里的其它事情。”
朱克先生以喧哗的方式欣然接受了道歉,为在座的都叫了一杯酒,甚至还包括了那位近乎卑躬屈膝的经理。朱克是一个旅行推销员,为一家非常时髦有名的酒业公司工作,也许他自认为在酒吧里他是理所当然的领袖。反正接下来他开始了喧嚣似的独白,像是在教导经理怎样管理好旅店,其他人好像也接受他的权威。警督和神父此时已返回阴暗处,坐在一张小桌旁的矮凳上。他俩就在这里一动不动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直到后来警督不得不出面干涉的那个非常时刻为止。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另外两个人的出现,也就是前面交代的、裹着绿头巾的东方褐脸幽灵和那个陪伴他的英国非国教派牧师,后者的形象更令人胆战心惊。幽灵的出现往往是毁灭前的不祥之兆。一个沉默寡言、但善于观风的清洁小工正在阶梯上做着打烊前的最后清扫;面色黝黑、体态臃肿的吧台招待心不在焉,但辞令圆滑,他们都可以为后面发生的奇迹作证。
正如无神论者所言,幽灵鬼怪都产生于自然。那个身着半教士服,长着黄棕毛的人不仅作为海滩布道者为人们所熟悉,而且作为当今世界的宣传鼓动家为人们所钦佩。他不是别人,正是大卫·布莱斯琼牧师。他提出的最广泛的一个口号就是‘为了我们的祖国和海外的领地而禁酒和净化’。他是位优秀的组织者和公众讲演者,他想到的早就应该为禁酒主义者们所采纳。他的想法很简单,即如果禁酒是正确的,那么其中一部分光荣应归功于可能是第一位禁酒主义者的预言家——穆罕默德。牧师的这种想法使他与穆斯林宗教领袖们通信,终于说动了一位高贵的穆斯林来英国讲演,谈关于古代穆斯林是怎么禁酒的。请来的这位穆斯林领袖有许多名字,其中一个叫阿克巴,其余的都是可兰经里的那些诘屈聱牙的东西,完全不可翻译。阿克巴和布莱斯琼从未进过酒店,只是因为上述的装修工程,才从温馨的茶水间被逐到刚装修过的沙龙。如果不是那位伟大的禁酒主义者天真无邪地走向吧台,要了杯牛奶的话,也许本来会相安无事的。
那群推销员虽属善良之辈,在如此的气氛下也不自觉地发出了噪音,房间里一时充满了窃窃笑语,“别疯酒”、“最好牵条牛”等酒语直刺耳膜。然而那位自命不凡的朱克先生却感到他理应比别人更逗趣,比别人更幽默,因为他比别人有钱,有一颗别人没有的大号胸针。激动得快失控的他装得可怜巴巴:“他们知道一根羽毛就可以把我击倒,一口气就能把我吹走;他们知道医生说我受不了这样的震惊,然而他们竟冷酷地当着我的面喝杯冷牛奶。”
惯于在公开辩论会上对付诘问者的大卫·布莱斯琼今天极不明智,选择了在自己不熟悉、但在当地又十分流行的场合贸然进行反击,而那位彻底的东方禁酒主义者既不沾酒,也下开口,为自己赢得了尊严。事实上,他为穆斯林文化赢得了无声的胜利。和那帮不列颠推销员相比,他显然是个真正的绅士,致使在场的英国人对他的自洁和清高开始产生了反感。当布莱斯琼在争吵中提及到国家的尊严和民族的面子时,屋里的气氛变得确实紧张起来。
“朋友们,让我来问问你们,”布莱斯琼拿出公开辩论时的姿势,“为什么我们的穆斯林朋友在这里以真正的基督教自控能力和友爱精神,为我们基督徒树立了一个榜样?为什么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他却体现了一个基督徒的品行,温文尔雅,君子言行?这是因为,无论我们的教义之间有多大的差别,至少在他们的国土里,邪恶的根源、那种四处蔓延的祸根还从未——”
就在这场争吵的关键时刻,经历过上百次暴风骤雨式辩论而威风不倒的约翰·拉格列雄赳赳地迈进了沙龙,白发衬托着红润的脸,一顶过时的大礼帽耷拉在脑后,手上的拐杖舞得像根大棒。
约翰·拉格列是众人眼中的怪绅。他常写信给报纸杂志,遭到拒登后,又自己出资印成(或错印成)小册子,发行到上百个废纸篓中。这就是他的个性,无论与保守托利党的乡绅们,还是激进的郡议会,他都争吵不休。他仇恨犹太人,几乎怀疑任何商店、甚至旅馆里出售的任何东西。不过他并不是没有事实根据,他了解这个国家的每一角落和卑鄙的细节,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
那位叫威尔斯的旅馆经理善于观风察色,了解乡绅圈子中的怪痹。就连他也暗中佩服拉格列先生,可这和他对朱克先生的敬仰不一样;朱克性格快乐、善做买卖、地位不错,对他威尔斯可以说是五体投地。而他对老拉格列的佩服多半是想避免与他争吵,部分原因是怕他的那条舌头。
“要平时常喝的吗,先生?”倚靠在吧台上的威尔斯眼睛一扫,问道。
“那是你唯一的真东西,”拉格列先生哼哼道,一边“啪”的摔下那顶古董似的怪礼帽。“该死!有时候我认为在英国,唯一剩下的国货就只有樱桃白兰地了。樱桃白兰地确实还有樱桃味。现在谁能找到带有蛇麻草味的啤酒?带有苹果味的苹果汁?或者任何带点葡萄味的甜酒吗?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家家酒店都在诈骗,真是穷凶极恶。要是在其它国家,早就引发了一场革命。我又发现了一两件丑闻,我可以讲给你们听;等我印出来后,人们就会警觉起来。如果我能阻止人们因喝了劣质酒而中毒——”
布莱斯琼牧师又一次表现得欠老练,虽说老练是他毕生追求的一种美德。由于他忽略了‘饮劣质酒有害’和‘饮酒害人’这两句话之间的细微差别,他竟极不明智地试图与拉格列先生建立起同盟关系。在此过程中,他竭力把他呆板高贵的东方朋友捧起,再次以一位超越了粗俗英国佬的外国贵宾身份把他拖入这场争纷。他甚至愚蠢得广泛涉及起神学领域来,最后公然还提到了穆罕默德的名字。这一下可捅翻了马蜂窝。
“愿上帝诅咒你的灵魂!”对神学知之不多的拉格列先生咆哮起来,“你说英国人不该喝英国啤酒,就因为那个下流老骗子穆罕默德在那片该死的沙漠中禁酒?”
格林伍德警督此时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屋中央,因为就在瞬间之前,那位东方君子的举止突然有了明显的变化。先前他一直静静而立,目光稳重而炯炯有神,但是此时的他就像一只老虎一样地扑到了墙边,猛的一下拉下了挂在弯钩上的重剑,像甩石头一样地掷了出去,重剑颤悠悠地插进了离拉格列先生耳朵仅半英寸的墙上。要不是格林伍德及时地拖了一下他的肘臂,改变了剑的方向,拉格列先生已必死无疑。正如布莱斯琼所言,这位东方的君子以真正的基督自控力和友爱精神,为英国佬树立了榜样。布朗神父此时仍留在他的座位上,半蹙着眉眼,嘴角略往上翘,好像挂了一丝微笑,似乎从刚才的暴力中看见了些什么。
然而,出乎在场大多数人的预料,事端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当然除非你真正地了解拉格列先生的个性,否则不可能理解眼前的变化。那个红脸怪绅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站起身来,好像刚才发生的事仅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精彩的玩笑。他似乎已经忘了那些尖刻和激烈的谩骂;对那个想坏他性命的东方怪客采取了仁慈之举,哈哈地一笑了之。
“不中用的眼力,”他轻松地说道,“二十年才遇到一个你这种人!”
“不起诉他吗,先生?”格林伍德警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起诉他?当然不。如果他能喝酒的话,我情愿请他喝上
杯啤酒。我没有权利侮辱他的宗教。倒是但愿上帝能赐予你们这帮卑鄙小人以杀人的胆子。我也不会开口辱骂你们的宗教,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有宗教,不过我倒会开口诅咒你们的其他一切——甚至你们的啤酒。”
“现在他称我们大家为卑鄙小人了,”布朗神父对格林伍德警督说道,“看来,宁静与和谐又恢复了。但愿那位戒酒主义牧师死在他朋友的刀下,这场麻烦全是由他而起的。”
神父说话之间,屋里的那伙人开始离散。旅店努力清理出了一间商务室,于是那群旅行推销员一哄而去。吧台招待员用托盘新装了一轮酒,尾随他们去了。布朗神父站起来,双眼凝视着留在吧台上的玻璃杯。他马上就认出了那个惹出麻烦的牛奶杯子和一个刚装过威士忌的玻璃杯。神父一回头,正好看见东西方的两个古怪人物正在相互告别。拉格列先生仍然非常的宽宏,而东方怪人却具有某种阴沉和邪乎,也许穆斯林都看上去如此。无论怎样,他离开时还是仪态庄重地向拉格列先生鞠了一躬,算是和解的表示吧。总之,一切都暗示麻烦确已结束。
然而,至少对于布朗神父亲说,怎样回忆和理解两个争斗者之间彬彬有礼的最后和解是至关重要的,因为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大清早,布朗神父下楼去街区主持早弥撒时,发现具有东方装饰韵味的长吧台被晨曦的白色死光所笼罩。死光中一切细节都清晰可辨。其中之一就是蜷曲在角落里的拉格列先生的尸体,一把笨重的带弯柄的匕首插进了他的心脏。
布朗神父轻手轻脚地又回到楼上,唤来了他的警督朋友。两人站在尸体旁,屋里没有任何其他人。
“我们既不能凭空设想,也不能回避明显的事实。”沉默了一会后格林伍德说道,“我想你还记得昨天下午我跟你说的事。太奇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昨天下午就对你说了。”
“我知道,”神父边说边点头,瞪着像猫头鹰一样的眼睛。
“我当时就说过,”格林伍德警督评论道,“一种我们无法阻止的谋杀就是宗教疯子干的。也许那个棕脸的家伙以为如果他因此被吊死,就会因捍卫了穆罕默德的荣誉而直接升入天堂。”
“当然有这种可能,”神父表示同意,“所以说我们的穆斯林朋友杀了他是有道理的。可以说目前我们还不知道有任何其他人有要杀他的动机。可是……可是我在想……”神父的圆脸突然变得茫然所失,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怎么了?”警督问道。
“呃……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荒唐,”神父的声音显得十分没有把握,“可我在想……我在想,从某种程度上讲,谁插了这一刀并不重要。”
“你这是新的道德观,还是诡辩术?”他的朋友问道,“用模棱两可的观点来解释谋杀?”
“我并不是说谁杀害了他不重要,”神父解释道,“当然,刺他的人可能是杀害他的人,但是,也可能是个截然不同的人干的。无论怎样,下手的时间完全不同。我猜你想验证刀柄上的指纹,不过,别对指纹太在意。我的判断是其他人因其它的愿因把刀插在了这老家伙的身上,没有什么发人深省的原因。当然这与谋杀大有区别,在找出原因之前,你还得对他多插几刀。”
“你的意思——”警督认真地打量起神父来。
“我的意思是解剖,找出真正的死因。”
“我相信你是对的,”警督说道,“关于插进这把刀的问题,不管怎样,我们必须等法医来判断。不过我十分清楚他会赞成你的看法。伤口没有足够的血,尸体都冷了几个小时后刀才插进去的。可是为了什么呢?”
“可能是想嫁祸于那个穆斯林,”布朗神父回答说。“非常卑鄙,我承认,但是不一定就是谋杀。我猜想这儿有人试图想掩盖什么,虽然他们不一定就是凶手。”
“我还没跟上你的思路,”格林伍德警督承认道,“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昨天我说过,就在我首次进入这间可怕的沙龙时,我说在这里要杀个把人很容易。虽然你以为我考虑的是所有的那些愚蠢的武器,其实并不是这样,我想的完全不同。”
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警督和他的朋友对过去二十四小时里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进行了彻底地研究,包括那些分配饮料的方式、洗过和没洗过的杯子、每一个参与者和那些明显的未参与者等等细节。可以猜想他们的设想是如果一个人中了毒,那么从其余的三十个人身上会查到证据或线索。似乎可以肯定,任何人要想进入旅店都得通过连接酒吧的大门,其它入口都因工程需要被堵死了。大门外有一个打扫台阶的小工,可他什么也讲不清。当裹绿头巾的土耳其人和禁酒主义牧师在众目睽睽之下进来之前,除了旅行推销员们为了他们所谓的‘快饮一杯’进来过外,似乎一直就没有什么顾客。而这伙推销员似乎像大诗人华兹华斯诗中的云一样,总是一起出现,一起消失。在谈到他们中是否有一人拖拉在了大伙的后面,最后被看见从门前的台阶上出来,门外的清洁小工与里面的店员的说法总不一致。不过经理和吧台招待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他们声称很了解这些旅行推销员,对他们的集体行动毫不怀疑。冲突发生的当时他们都站在沙龙里,只是他们那自命不凡的领袖朱克先生和布莱斯琼牧师之间有点小小的不快。后来他们也目睹了阿克巴先生和拉格列先生之间突发的争执。随后当听说商务室被腾空了,他们便转移了过去。饮料也像战利品似的随他们一起送进了商务室。
“哎,能提供线索的东西的确太少,”格林伍德警督说道,“那些尽职尽责的招待员们像平时一样清洗了所有的杯子,包括老拉格列的杯子。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卓有成效的工作,我们侦探的破案效率就可以大大提高了。”
“我知道,”布朗神父的嘴角又一次露出了曲扭的微笑,“我有时在想是罪犯们发明了卫生学,还是卫生学的改革派发明了犯罪?哼,他们中的一些人看起来的确像这么一回事。大家都在谈论那些污秽的地下室和罪犯猖獗的平民区。然而事实恰恰相反,称那些地方犯罪猖獗并不仅仅因为有人犯了罪,而是因为犯罪事实被大量地发现了。而在那些整整洁洁、一尘不染的地方,地上没有脚印,杯中没有含毒的残酒,善良的招待员洗去了所有可能留下的凶杀痕迹,在这里,罪恶才能真正的无法无天。这才会有杀害六个妻子并焚尸灭迹的滔天罪行。归结到底,都是因为没有留下一点发人深省的污迹。对不起,我是否有一点过于冲动?不过请注意,我记得有一个杯子,毫无疑问它已经被揩擦干净了,可我想对它多做一点了解。”
“你是指拉格列的杯子?”
“不,我是指那个没有人的杯子,”布朗神父回答说,“它放在牛奶杯的旁边,里面还剩有一两英寸的威士忌。哦,你我都不喝威士忌。我碰巧记得旅店经理在受到朱克先生款待时喝了几滴杜松子酒。但愿你不会认为我们那位裹绿头巾的穆斯林是个威士忌的酗酒者,也不会认为布莱斯琼牧师在无意中把威士忌和牛奶混在了一起。”
“推销员中的大多数都喝威士忌,”警督说道,“他们通常如此。”
“是的,”神父同意道,“但是他们会看着自己的杯子被斟满。叫人小心翼翼地送进他们的房间,可这一杯却留下了。”
“我想是因为偶然被忘了,”警督显然怀疑神父的判断,“可能到房间里后又让人送了一杯。”
布朗神父摇了摇头说道:“那你得了解他们属于哪一类人。像他们这样的人,有人称他们为俗人,有人把他们当下人,不过这些都具有感情色彩。我倒乐意说他们主要是些头脑简单的人。他们中有许多好人,愿意回到妻儿身边;但他们中间可能也不乏恶棍,也许有的曾有过几房妻妾,甚至还谋杀了几个,可他们中的大多数头脑很简单。注意了,牛津大学的教授讲师喝酒比这种人放得开得多。而这类人喝得不多,饮酒行乐之时仍然保持清醒,什么事情也别想逃过他们的眼睛。你没注意到一点小事也会让他们喋喋不休。斟啤酒时泡沫溢了出来,他们的废话也就滔滔不绝,必定要说,‘嗳,住手,小姐!’或者‘为我斟得更满些,行吗?’我现在要说的是:如果他们中有五个愉快地聚在商务室里,而面前只摆了四杯酒,第五个人竟会悄悄地不提出抗议?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这个人会大声嚷嚷,其他人会大声嚷嚷,才不会像其他阶层的英国人,静静地等到酒被端上为止。酒吧里会充满杂声,如:‘怎么,看不起我?’‘你瞧,乔治,难道我加入了戒酒团?’‘乔治,他们没把我当成滴酒不沾的穆斯林吧?’等等。但是昨天吧台招待没听到任何这样的抱怨。我敢肯定,那杯留下的威士忌是被另一个人喝过的,一个我们还没想到的人。”
“可是你能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吗?”警督问道。
“不能只是因为经理和酒吧侍者不愿意说有过这样一个人,你就排除了那确实独立存在的证据,那个在外面打扫台阶的清洁小工所提供的证据。他说有一个人很快进来又出去了,很可能是推销员,一个实际上并没有随其他推销员一起的人。旅店经理和那个酒吧侍者没有看见他,或者说大家都没看见他。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居然从吧台要了杯威士忌。为了方便起见,我们不妨暂时称他为‘快饮者’。你知道我并不常常干预你的工作,因为我知道你比我做得更好,或者说比我想做的干得更好。我可是从未干过组织警力破案、追捕罪犯或其它诸如此类的工作,但是现在,我平生首次想这样去试试。我要他们找到那个‘快饮者’,让整个国内的警察力量布下天罗地网,找到那个‘快饮者’,因为他是我们需要的人。”
格林伍德警督沮丧地摊开了双手,问道:“除了动作快以外,有相貌、体形或者任何肉眼可见的特征吗?”
“他穿着苏格兰式的披风,”神父说道,“而且他告诉门口那个清洁工他必须在第二天早上赶到爱丁堡。这就是那小工记得的一切。可我知道,你局子里的人也破过比这线索更少的案子。”
“你好像对于这件案子特别的敏感。”警督的表情十分的迷茫。
布朗神父看上去也很茫然,拧紧了眉头坐在那里,好像在深思,之后他突然开口道:
“你知道,这事很容易被误解。所有的人都很重要,你重要,我也重要。这就是神学中最难说服人的地方。”
警督不解地瞪眼望着他。神父接着又解释道:
“我们的存在对上帝来讲是重要的,可这是为什么只有上帝才清楚。也许这解释了该有警察存在的唯一原因。”布朗神父的话看来并没有启迪警督对于自己存在的重要性。“你难道不明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法律确实是正确的。如果所有的生命都重要,那么所有的谋杀案也都同样的重要。既然上帝如此神秘地创造了生命,我们的生命当然就不能不明不白地消失。然而——”
他最后一句话讲得很干脆,如同一个脑袋中有了新决定的人。
“你总是告诉我局子里这件或那件案子很重要,然而,一旦走出了那神秘的平等水准,我就看不出那些案子中的大多数有什么重要。作为一个普通实际的凡人,怎样理解你所说的重要性?我必须先意识到被杀害的是总理大臣。作为一个普通实际的凡人,我压根儿就不认为总理大臣重要。从人类生存的重要性这点而言,我应该说他几乎压根儿就很渺小。如果明天他或者其他的官方重要人物被杀死,你以为就不会有另外的人取而代之?警察照样会搜查每条大街小巷,政府照样会许诺说事件会受到严肃的处理。我甚至说现代社会的主宰者也并不重要,报张杂志上经常读到的所谓社会名流就更算不上什么了。”
讲到这里,布朗神父站起身来,轻轻地敲击了一下桌子,这可是他少有的几个动作之一。他的声音变激昂了。
“但是拉格列先生确实重要。他是咱们英国能构成拯救不列颠伟大阵线不多的几个人之一。英国正在堕落,朝着商业化的沼泽直线滑去。而拉格列这些人像是路旁被人忽略、嘲弄的路标,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之中,但他们指出了解脱的方向。这些人当中有《格利弗游记》的作者斯威夫特、撰写英国第一部词典的约翰逊博士和社会现象抨击书籍《乡下行》的作者威廉·科伯特,一位老道的记者。除了粗暴无礼的名声外,他们具有一切美德,受到朋友们的爱戴,他们的确值得被爱。你没看见那具有狮子般勇气的老拉格列站起身来,像斗士一般原谅了他的敌人?他确实恰到好处地体现了那位戒酒主义牧师所说的,为我们基督徒树立了榜样,是基督教品行的典范。当有人秘密无耻地杀害了这样一个人,那么我认为此案很重要,重要到了任何可尊敬的公民都可以利用一下现代警察机构……哦,别提了。仅此一次,我真的需要你们的帮助。”
从那时刻开始算起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那个小个子的布
朗神父亲自督战,指挥着整个皇家警察机构和人员进行侦破工作,就像当年的拿破仑指挥着整个欧洲战争机器在各条战线上决战一样。警察局和邮局彻夜地工作,交通被中断、通讯被窃听检查、到处有询问调查,务必要追查出那个飘忽不定、既无特征、又无姓名,仅只穿了件披风,持有张爱丁堡车票的鬼影。
当然,与此同时,其它的调查线索也不应被忽略。正式的尸解报告还未出来,可大家似乎都肯定这是一桩投毒杀人案。这样,最初的怀疑自然就落在了樱桃白兰地上,从而自然又怀疑到那家旅馆。
“最可能就是旅馆经理,”格林伍德警督粗声嘎气地说。“我看他就像条讨厌的小毛虫,当然也可能和那个整天绷着脸的吧台招待有关。拉格列先生可能因脾气火暴和他有过口角,虽然事后拉格列总是宽宏大量,但是毕竟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主要责任应该落在经理身上,因此他是主要的嫌疑对象。”
“哦,我知道主要嫌疑在他身上,”布朗神父说道,“可那就是我不怀疑他的原因。你瞧,我宁愿设想已有人知道旅馆经理会成为首要的嫌疑犯。这就是当初我为什么告诉你说在这家旅馆里杀人很容易的原因……不过,我建议你最好去查查他的问题。”
警督去了一会就回来了,时间快得惊人。他看见他的神父朋友正在翻阅一些文件档案,好像是关于老拉格列先生疾恶如仇的一生的材料。
“这真是一件怪事,”警督说道,“我原想我得花上几个小时来盘问那个滑溜溜的小癞蛤蟆,因为咱们至今尚未掌握一件不利于他的证据。然而盘问才开始,那小子已经完全吓瘫了。我相信他已吓得吐了实情。”
“哦,我知道了,他吓得跟刚发现尸体躺在他旅馆里时一样,于是就下手干了那件事:把土耳其匕首伪装性地插在了尸体上,以嫁祸于那个东方的棕色脸。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除了吓坏了,这事可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他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用刀谋杀的人,我敢打赌杀个把死人都已吓得他灵魂出窍了。既然这些事与他无关,他干吗心虚得这么厉害,去干那样一件蠢事?”
“我想我必须和那个酒吧招待也谈谈。”格林伍德建议道。
“我也这么想,”布朗神父表示同意。“我不相信是旅馆里的人干的,因为这事做得太像是旅馆里的人干的了……哦,老兄,读过他们收集送来的有关拉格列的材料吗?他的一生非常有趣,我想知道是否会有人为他写传记。”
“我曾把所有可能影响类似此案的事做过记载,”警督回答说,“拉格列先生是一个鳏夫,可他的确因为妻子和一个苏格兰的地产商之间的暧昧关系发生过斗殴,当时拉格列显得非常的狂暴。他们说他恨苏格兰人,也许这就是其原因……哦,我知道你为什么又在挤眉弄眼,可能不是苏格兰人……是爱丁堡人吧?”
“也许吧,”布朗神父不置可否,“不过除了你刚讲过的原因外,他很可能的确不喜欢苏格兰人。这是件怪事,不过,所有托利党的激进分子,我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他们,就是那些抵制辉格党重商主义运动的人的确都不喜欢苏格兰人。科伯特不喜欢,约翰逊不喜欢,斯威夫特在一篇描述苏格兰人口音的文章中,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甚至有人说莎士比亚对苏格兰人也有偏见。但是伟人们的偏见都具有一定的原则性,我想有他们的原因吧。苏格兰人出生在一块曾经是贫瘠的农村、后来变成了富有工业区的土地上。他们能干活跃,认为自己正在把优越的北方工业文化带往南方,殊不知南方多少世纪以来就已存在有农业化文明,而他们祖先居住的土地上却没有文明,尽显乡巴佬气。好了好了,我想我们只能等待更多的这方面的信息。”
“很难想象你能从莎士比亚大师和约翰逊博士那里得到最新的信息,”警督咧嘴笑了,“说莎士比亚对苏格兰人有看法并非有确凿的证据。”
布朗神父扬起眉毛,好像一种新的想法让他吃了一惊:“嗳,怎么没有,现在我就要想起来了。从莎士比亚身上甚至可以找到更为确切的证据。他很少提到苏格兰人,但他相当喜欢嘲弄威尔士人。”
警督的眼睛搜索着朋友的脸,他觉得从那安静的表情下面捕捉到了某种警示。
“啊,除你之外,还没有人把怀疑点转移到苏格兰人身上。”
“是吗?”布朗神父带着一种宽有沉着的态度,“你昨天谈到疯子,并说只有疯子狂人能杀人得手。昨天就在这间酒吧沙龙里,我俩有幸见识了一次当今世界最大、最喧嚣、而且是最愚蠢的疯子狂人大聚会。如果说执迷于某种信念的狂人就能杀人得手,那么要在昨天包括那个穆斯林在内的那群疯子狂人中找一个凶手,我首推我的同事,戒酒主义者、尊敬的布莱斯琼牧师。正如我告诉你的,他那个可怕的牛奶杯就和那个神秘的威士忌一同放在了吧台上。”
“所以你认为和这件命案有关,”格林伍德警督迷惑地瞪大了眼睛,“我真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不是当真?”
就在警督审视着神父脸上那不可捉摸的表情时,叮叮叮……吧台里面的电话刺耳地响起来。警督揭起吧台挡板,快步来到里间,拿起话筒。他听了一会,“啊”地叫了一声,这不是在呵斥对方,而是失去自控的惊喜;接着他更专心地听着,间或突然插上几句:“好,是的,……赶快来,如果可能把他带来,干得好!……祝贺你们。”
格林伍德警督容光焕发地回到外面休息间,端端正正地坐下,双手整齐地放在双膝上,看着他的朋友说道:
“布朗神父,你真神了,好像在其他人知道他是人之前你就知道他是凶手了。在一大堆线索当中,他既不能归为人证,也不能归为物证,只是一个混乱不解的谜;旅馆中没有人见过他,清洁小工也不敢肯定有这么一个人,他仅仅是一个影子,还是用一个多余的脏酒杯推论出来的。可我们找到了他,他就是我们想要的人。”
布朗神父忽地站立起来,像一个面临危险的人神经质地抓起了有关拉格列的文件,就是那些对于传记作家来讲至关重要的材料。他的双眼直直射向他的朋友,这让格林伍德想起他应该赶紧进一步有所说明。
“是的,我们抓到了那个快饮者。他确实很快,逃起来像水银一般。我们的人恰好在他去奥克勒钓鱼的路上堵住了他。就是他,完全正确。就是那个和拉格列妻子通奸的苏格兰土地商,也就是那个在这间酒吧里喝了威士忌,随后又乘火车去了爱丁堡的那个家伙。然而,除了你谁也没察觉到这件事。”
“呃……我的意思是……”神父语调显得有些茫然。他的话被旅馆外面传来的嘎嘎大车轧辘声所打断。两三个警察和警士进屋来,把个吧台一时挤得满满的。其中一个受到警督的邀请后坐下,一下就扑拉懒散一大堆,看上去又高兴,又疲惫。他用敬佩的眼光注视着布朗神父。
“凶手抓住了,先生,是的,抓住了。我知道他是个凶手,因为我差点没被他干掉。我以前也抓过不少凶徒,可没有一个能赶上他。他踢在我的小肚子上,腿像马蹄一样狠,还几乎从我们五个人的手中跑掉。警督先生,这次这个可真是一个杀人犯。”
“他人在哪儿?”布朗神父盯着他问道。
“铐在外面的大车里。如果你们明智的话,现在就让他呆在那里。”
布朗神父软软地瘫在了一张椅子里,手里那些被搞得皱巴巴的纸片像雪花一样散落下来,或飞或滑地铺了一地板。他的脸部,他的身体一下子软得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
“噢,噢……”他不断地重复道,看来言语不足以表达他的激动,“噢,噢,我再次成功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你再次抓到了罪犯……”警督才刚开口就被神父打断了,后者的声音就像汽水瓶被打开时那样清脆。
“我的意思是这种事总是要发生。我总是竭力表达我的本意,可大家的理解总要超过我的本意。”
“究竟又怎么了?”格林伍德警督沮丧得突然大叫起来。
“哎,我说的话,”神父的声音有气无力,话本身也是无可奈何,“我说的话,大家总是超越我本身的含义去加以理解。一次我看见一面破镜子,就说道,‘出事了。’有人立即就回答了,‘是的,出事了。两个人斗殴,一个跑进了花园。’还有诸如此类的事。我所不明白的是我所说的‘出事了’和他们所说的‘两个人斗殴’并非指的是同一件事呀。我敢说我懂得古老逻辑学,哦,就和这儿发生的情况一样。你们全都那么肯定抓到的这个人就是杀人犯,可我并没有说他是凶手,我只是说他是我们要的人。的确如此,我非常地需要他!我急迫地需要他!作为整个可怕谋杀案中我们尚未获得的证人。”
警察们拧紧了眉头,呆呆地望着布朗神父,像是一群听众,在辩论中跟不上突然转变了的话题。神父继续把他的分析演绎下去。
“当我首次进入那空无一人的酒吧间,或者说是沙龙的时候,我就知道太僻静是这家旅店的毛病,给人单独呆的机会太多。换句话说,就是缺乏证人。我们只知道我们进来时经理和酒吧招待都不在,可是他们什么时候又在呢?有多大的可能能制定出一张谁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的时间表呢?不行,因为整个事情由于缺乏证人而无法着手。我宁愿设想在我们进入之前,有酒吧招待或是任何其他人在吧台后,否则那个苏格兰人怎么能叫上一杯威士忌呢?这人当然不是在我们之后到的。在弄确实究竟是谁、在什么具体的时间曾呆在酒吧里之前,我们不可能询问是否有人在拉格列先生的樱桃白兰地中投了毒。现在我请你们别计较刚才我跟你们打的哑谜,再去帮我一个忙。我希望你们把昨天当时在酒吧里的人都集中起来,除非那个穆斯林已经回去,否则我想全都能找到。然后去把那可怜的苏格兰人的手铐打开,把他带到这里来,让他告诉我们究竟是谁给他斟上的威士忌?当时谁在吧台后?谁又在沙龙里?等等其它的情况。他是唯一可提供整个作案时间证据的人。我完全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证词。”
“可是请注意了,老兄,”格林伍德警督试图提醒道,“这样做又会把旅店的老板牵缠进来。我想你是同意经理不是凶手的。那你是指酒吧招待,还是其他什么呢?”
“我可不敢保证,”神父面部毫无表情,“我可不敢保证经理就没有问题,我也不敢保证酒吧招待没有问题。我想经理即使不是直接的谋杀者,也可能是一个阴谋的策划者之一。但有一件事我敢肯定,确实有一个独立的证人,而且他可能知道点什么。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的人尽一切的努力,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带回来的原因。”
昨天酒吧里的当事人被全部召集到了一起,神秘的苏格兰人被带到了大家的面前。确实是一个可怕的人物:高个子、红头发、一张刀斧劈成、轮廓分明的长脸;头上戴着高地人的厚呢帽,身上披着苏格兰式披风,脚下跨着沉重的大步。他态度憎恶倒是情有可原,可是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属于那种不惜使用武力来拒捕的人物。说他与脾气暴烈的拉格列动过老拳一点不会让你感到意外,逮捕他的警察说他是一个典型的暴力杀人犯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阿贝尔郡一位受尊敬的农民,名叫詹姆斯·格兰特。然而不知怎么的,不仅布朗神父,就连格林伍德警督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精明人很快就相信格兰特的暴力更多是出自于无辜者的愤怒,而不是恶性的拒捕。
“格兰特先生,”格林伍德警督摒弃了多余的解释,直截了当地问道,态度彬彬有礼,“我们想从你那里得到的仅仅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证据而已。我为你所遭受的误解深表歉意,可我相信你乐意为正义效劳。我相信你是在约五时三十分,酒吧开门后进来的,而且要了一杯威士忌。我们想知道那时在酒吧里的是什么人,是酒吧招待、经理、还是其他人?你看看屋里的这些人,告诉我那个曾经为你服过务的招待是否在场?”
“当然在场,”格兰特狡黠的眼光扫视一遍后,露出一脸狞笑,“到哪里我都能认出他,他高大得太招人眼。这样的个子在服务员里能有多少?”
警督的眼光犀利坚定、问声不断、语气单调;神父的脸毫无表情;其他人的脸上阴云密布。酒吧招待的个子并不高,谈不上招人眼;而旅店经理毫无疑问只有一个不及格的个头。
“我们仅想让你认出那个给你敬酒的招待,”警督语气非常地平静,“我们当然知道他,只是我们想让你独立地证实一下。你是说……”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噢,他在那里,不会有错,”苏格兰人有点厌倦地说道,并用手指一指。这一指,旅行推销员中的佼佼者,高大的朱克先生蹦了起来,像头扬鼻长鸣的公象。三个警察像扑向猎物的猎狗一样,闪电般地抓住了他。
“哦,这一切都很简单,”布朗神父事后对他的警督朋友说道,“正如我告诉
你的,一踏进这空旷的酒吧间,我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吧台没人留神照料,你、我、任何人都可畅通无阻地掀开挡板,进入吧台,然后从容地在任何一瓶顾客将饮用的瓶中投毒。当然,真正的投毒者也许会像朱克那样,仅用下了毒的瓶子换回一个普通的瓶子,一眨眼的工夫就成。由于朱克本来就是酒的推销员,因此,随身带瓶型号相同、又做了手脚的樱桃白兰地真是太容易了。当然,这得具备一个条件,其实是一个相当普通的条件。在酒吧里,要想在众多人喝的啤酒和威士忌中投毒几乎是很难下手的,这样会死很多人,麻烦就惹大了。但是,当某一个人因为只喝某种特殊的酒而闻名时,比如说樱桃白兰地,一种少有人喝的酒,要毒死他就像在他家里下毒一样。不同之处只是更安全一些,因为事实上所有的怀疑都会指向旅馆,或者某个和旅馆有瓜葛的人身上;即使有人意识到顾客也可能作案,但从上百个可能出入酒吧的顾客中找到凶手的确切罪证又是件谈何容易的事啊。这真是人类有史以来的最隐秘、最容易脱身的谋杀方法。”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凶手对拉格列先生下手呢?”他的朋友问道。
布朗神父站起身,表情严肃地收集起刚才因一时激动而散落在地上的纸片。
“可以提醒你注意即将发表的拉格列先生的传记吗?”神父半开玩笑地说道,“或者注意他昨天下午在这里讲的话,就在这个酒吧间里。他说他要揭露一桩有关这个旅馆经营方式的丑闻。这是校普通的旅店老板和推销员之间达成的腐败协议,老板秘密地收取好处费,推销员就可以在这一地区进行垄断的酒类销售。这家旅店酒吧连酒类公司的专卖商店也不是,却与推销员勾结,尽干着损害顾客利益的事情。如被拉格列先生揭露出来,这可是件违法的事情。于是,当酒吧和往常一样空旷时,足智多谋的朱克就抓紧时间进来换了瓶子。不巧那位穿披风的苏格兰人匆匆闯进来要喝威士忌。朱克知道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装成酒吧招待,为顾客斟酒。幸好格兰特先生仅仅是进来‘快饮一杯’。”
“如果从一开始你就从这空酒吧里嗅出点什么异味,我以为你有十分敏锐的嗅觉,”格林伍德警督评论道,“一开始你就怀疑到朱克吗?”
“哦,他听起来很阔气,”布朗神父含糊其词地说道,“你知道那种声音。当时我就问自己那人干吗这么阔气,而其他诚实的君子们都还很寒酸。后来看见他胸前那个亮闪闪的大号胸针时,我想我就知道这人是一个骗子。”
“你说那胸针是个假货?”格林伍德警督怀疑地问道。
“哦,不,正因为它是个地道的真东西。”布朗神父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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