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是父子啊,打死我也不想跟那个人说我失业了。”

“真是的……每次说到爸爸你就那么意气用事。”

我很感谢由香里不催我去找工作。但因为她取得了馆员资格,目前在美术馆领的薪水远高过我以前在油画修复工坊领的钱,所以有时候我会感到不安,似乎她不需要依赖我的收入,甚至是我的存在。算了,那只是不足挂齿的旧时代的男性尊严。但话说回来,一把年纪的男人还得吃软饭,无疑是父亲最瞧不起的一件事。

每次见面父亲总会问:“工作如何?能煳口吗?”这句话仿佛是在指责我的人生似的折磨着我。而且每次见面,我的工作都不一样。美术大学毕业后,我有一阵子在补习班和美术馆打工。虽然也想过要画画,但我自己最清楚,我既没有靠绘画维生的才华,也没有这个觉悟。过了三十岁我才开始去上修复油画的学校,学费是瞒着父亲偷偷跟母亲要的。当时我跟他们几乎可以说是失联了,所以我有求于她,她反而很开心。毕业后学校的教授让我在他的工作室工作。我想不是因为我技术好,而是因为他同情我,认定我是最有可能因为找不到工作而苦恼的学生吧。我和由香里就是在那里认识的。但靠那边给的薪水只能勉强养得活自己,所以我就趁着结婚辞掉了工作。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证照,也没有任何资历的四十岁男人要找工作,远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父亲视工作为人生的一切。他甚至觉得不这么想的男人是没有价值的。对他这种人说人生不是只有在事业上追逐成功而已,只会让他觉得是输不起的丧家犬在嘴硬乱吠罢了。反正怎么跟他说他也不会懂,今天一整天我打算就装作我还在油画修复工作室工作。过年之前我应该会找到下份工作吧……不,应该说如果没找到我就真的完了。

爬完坡后,眼前是一片葱郁的青山。那是我从小就看惯了的风景。感觉离太阳近了一些,本来干掉的汗水,不知不觉又浸湿了背。

“一百四十八。”

爬完最后一层石阶后,淳史说。他是一路数着阶梯爬上来的。

真搞不懂他究竟是大人还是小孩。

我一边对着他微笑,心里一边这么想。

老家门前停着姐姐他们家的白车。我虽然完全不懂车,但看得出来那是方便全家人出去露营的那种大车。我记得电视广告上确实是这么说的。每次看到那则广告我都会纳闷,哪里会有这种和小孩相处得像朋友般融洽的爸爸?但我姐夫就正好是这种人。

我姐夫信夫在汽车经销商的营业部工作,个性随和,就算对方不是顾客,他脸上的笑容也从来不停歇。简直是理想中的居家好男人,和我父亲是完全相反的类型。我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就了解了我姐姐结婚后想要创建的是怎样的家庭。昨晚姐姐自己一个人先回来帮母亲准备料理,所以姐夫应该是今天一早带着两个小孩出门的。想到今天一整天都要在他那没有任何阴影的爽朗笑声中度过,我就提不起劲来。因为我的家庭相较之下显得更加阴沉,我更不想为了配合他们勉强自己装得阳光灿烂,现在才要我去演这种戏已经太迟了。

被车挡住一半的“横山医院”的白色招牌映入我的眼帘。父亲停止看诊已经三年了,但还是挂着招牌,想必是认为只要维持旧貌,邻居就会继续称呼他“老师”吧。我猜他是这么想的,十分像他的作风。我撇开视线,按了玄关上的门铃。

确认屋里的电铃响了之后,我开了门。母亲和姐姐千波从走廊的尽头小步跑过来。

“你好。”

我充满精神地说。

“什么你好?是‘我回来了’才对吧?这是你自己的家啊。”

母亲摆了摆手,像是在说“这孩子真是的”。

“打扰了。”

由香里从我背后发出比平常略为高亢的声音。她因为紧张所以不自觉地拉高了音调。平时她是个女强人,从来不曾在人前紧张过。小我三岁但更有胆量的她,看来今天也免不了会紧张。

“欢迎欢迎,很热吧外面……”

母亲很迅速地跪坐在地板上,双手摆在膝盖前面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您好。”

淳史发出小孩应有的声音鞠了一躬。

“哎呀,真是懂事的小孩。”

母亲夸张地赞叹后,开始摆给我们三个穿的拖鞋。

“啊,这是上次忘掉的。”

由香里递了一顶帽子给千波。暑假的时候她们一起坐信夫的车去台场玩,结果我外甥阿睦把帽子忘在了餐厅。

“真不好意思。那个笨蛋只要出门就一定会丢三落四,真是的。”

姐姐用指尖旋转着帽子笑着说。

在我不知不觉间,她们俩的感情好像变好了。

“车站前变化太大,害我迷路搞得一身汗。”我说。

“太久没回来变成浦岛太郎了吧。”

母亲把对我不常回家的责难不着痕迹地放在字里行间,我则装作听不懂,继续我的话题。

“那间狭长的书店也不见了。”

“老板搞坏这里住院了,又没人可以顾店。”

母亲把手放在胸口皱着眉头说。站前弹珠游戏厅旁的老书店,曾经是我放学后常去翻阅漫画、杂志的地方。那家店有着我苦涩的回忆:有一次我在翻阅架上一本叫《GOR》的杂志的裸照内页时,刚好被班上的女生逮个正着。老板总是坐在柜台前,表情严肃地一边看着围棋书一边抽烟。

“这个,先放在浴室里镇凉吧。”

我穿上拖鞋,提起带来的西瓜,然后看向后面说:“还有就是……”

“这是您喜欢吃的泡芙。”

由香里像是练习过似的,以完美的时机接上我的话,递上蛋糕盒给母亲。

“真是贴心。那我先供在佛龛拜一下……”

母亲膜拜似的收下蛋糕盒,站起身来边推着淳史的背边往走廊里去。我瞄了一眼玄关旁的候诊室,想必在诊室门另一头的父亲,正竖起耳朵偷听我们刚才的对话。可是他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一边开门出来一边寒暄说“外头很热吧”,我也从来不会打开诊室门跟他若无其事地说“好久不见”之类的话。

“好漂亮啊,妈妈,这是叫什么流派来着?”

由香里看着摆设在玄关旁的插花大声地说。

“哪有什么流派,自成一派啦……”母亲害羞地说。看来被夸奖是暗爽在心里。

昨晚,由香里问我我母亲插花的流派,我说:“你是指里派或表派?”结果反而被她嘲笑道:“那是茶道吧?你们男生真是的。我是在问,她是属于小原派还是池坊派之类的。”

由香里是想要一进家门就在媳妇的表现上加分吧。不过最后还是不知道什么流派就来到这里了。但以结果来说,应该算是幸运的高飞球落地安打吧。

“妈妈你真是的,我进公司学了之后才知道原来你教的完全不对。”姐姐说。

“管他什么流派,好看就好了嘛……”

母女之间的对话声还回荡在候诊室,她们却已走进了起居室。

我记得从我小时候起,家里就一直摆着花。有的放在玄关或厨房的桌上做装饰,有的是供在佛龛前的季节性花卉。我母亲虽然对吃的和穿的是能省则省,但对于花却特别不一样。想起母亲插花时的表情,似乎散发着少见的祥和气息。

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我收到母亲病倒的通知,慌忙赶回老家时,玄关也已经摆好了过年的应景花卉。因为很久没在老家过年了,原本计划三十一号带着家人回来一起在老家过年的。我记得那时摆的是菊花、水仙和康乃馨,还用了类似南天竺的红色果实点缀。后来问了姐姐才知道,原来那叫朱砂根。虽然用的种类很少,但简单利落,确实散发着过年的气息。冰箱里已准备好我最爱的火腿、锦蛋,小小的镜饼也已经摆在电视上头了。看得出来她是满心期待地等着我们回来。

逢九的日子不吉利。

母亲总这么说,然后把所有过年的准备在二十八号以前就办妥,那年想必也是如此吧。结果我们的新年,是在母亲住的医院和空空的老家之间往返奔波度过的。就算过了初三,过了初七,玄关的花已经枯萎了,我们还是舍不得丢掉。也许是因为我们心里已隐约感觉到,那将是母亲最后插的花吧。

会对她这样的准备心存感激,是在很久以后了。曾经,母亲的一举一动,都只让我觉得她好施小惠而令我心烦。

母亲将泡芙供奉在起居室的佛龛前,点了蜡烛。我就着蜡烛的火点了香,敲了铃,闭上眼。由香里和淳史也坐在我旁边,双手合十。佛龛供的是白色和浅紫色的小菊花,在花的旁边,照片中的大哥露着自在的笑容。看他穿着白袍站在医院的中庭,应该是结束实习后,开始在医院任职时拍的。可能是他即将结婚的那段日子吧。

在余音缭绕的铃声之中,突然传来小孩的笑声。庭院的底端和隔壁公寓的停车场紧邻,刚好成为一个不错的游憩场,千波和阿睦应该是在那里玩丢接球了。现在他们一边传着球,一边跑回来。

“嘿,好久不见。”

从两人后面追上来的信夫看到我,跟我打了招呼。

“你好!”

在我回话以前,长女纱月用不输她父亲的音量和我打招呼。

“你好。”

由香里笑着回应她。

大概是去了日晒沙龙或是哪里,信夫的肌肤晒得黑黑的。

“晒得不错嘛,是去夏威夷了吗?”

“没有没有。”

信夫夸张地挥了挥手。

“没时间出去玩,只好在附近的公园。”

“只穿着一条海滩裤在公园里走来走去,你们说讨不讨厌?”

被姐姐这么一说,信夫反而开心地搔了搔头。在信夫旁边的纱月也笑着。她笑起来和我姐姐小时候实在太像了,不禁让我小小地错愕了一下。

“咦?纱月是不是又长高了?”

“这个暑假长了一点五公分。”

纱月边踮脚边比出V字手势。

“感觉快要比我高了呢。”由香里在佛龛前说。

“她吃得多啊。”

姐姐也无奈地笑着。

“阿睦还在练剑道吗?”

我用右手模仿出挥刀的动作。我记得今年过年时,听说他朋友约他一起到附近的体育馆学剑道。

阿睦低头不语。

信夫摆出惊讶的样子,嘲弄他似的弯腰窥视他的表情。

“他不学了,明明连护具都买了。”

阿睦似乎是做什么事都缺乏恒心,姐姐的话语中隐含着责怪的意味。

“太热了啊,又那么臭……”

不知道是借口还是抱怨,这句话逗得大伙儿哄堂大笑。

“啊,爷爷出来了。”

这时,坐在檐廊的信夫突然大声说,并站起身来。

被信夫这么一说,起居室的每一个人同时转头看向厨房,看见父亲站在那里。

“疏于问候,失礼了。”

由香里急忙将坐在底下的坐垫移到一旁,双手放在膝前,低下头打招呼。

“哦……你们到了啊。”

父亲像是现在才发现似的,举起手打了招呼。

“好啊……”我也在形式上打了个招呼。其实他应该是听到笑声才跑出来看的,但不好意思承认,于是演了一出刚好经过起居室要到和室拿东西,却被我们叫住的无聊戏码。

果然如我所料,他不但没进和室,也没走进起居室,而是又走回了刚刚从那里出来的诊室的方向。

“明明早就知道了……”

姐姐似乎也跟我想的一样,故意用我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不好意思,他比较难相处……”

母亲一边对由香里低头,一边帮她倒麦茶。

“哪里的话,家父也是这样的个性。”

由香里如此回答,喝了一口麦茶。

“纯平第一次带新娘子回家时,他也躲到诊室里了呢……”

母亲的表情同时掺杂了对父亲的责怪和对大哥的爱怜,然后拿起佛龛上的照片瞧着。我像是要逃离那样的母亲似的,起身出去抽烟。

我提着西瓜打开洗手间的门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摆在洗衣机上的一排牙刷。一支是蓝色,一支是粉红色,还有一支略短的儿童用青蛙造型的绿色牙刷摆在中间。应该是昨天我打完电话之后,母亲匆匆忙忙跑去买的吧。

我抱着西瓜,打开玻璃门走入浴室。

浴室已经颇为老旧了,阴暗得让人在白天都想开灯。在我没回家的这段时间里,浴缸已经有些黝黑变色,墙壁和地板的瓷砖裂的裂,剥落的剥落,碎片就堆在排水孔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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