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难得聚一次。”

不管姐姐说的话,母亲拿着百日红走进了厨房。

结果母亲并没有吃她喜爱的泡芙。由香里盯着桌上没动的泡芙看着。

我好不容易躲进来的场所又被母亲占据了。我无奈地将抽到一半的烟丢进水槽。烟头发出小小的一声“嘶”,冒出一缕白烟。老旧抽油烟机的声音在我耳中持续着。

大哥因拯救溺水的小孩而丧命的事迹,当初被当作美谈广为传颂,甚至连报纸上都登有照片报道。但无论他死得多么崇高,对家人来说,心中的缺憾都是一样的。

失去后继者的父亲等于是被打乱了他后半辈子的人生规划,母亲也因为失去她最得意的儿子而伤透了心。甚至我,当初也是因为认定大哥会继承家业,才能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事到如今,若为了“家业”重考医学院,我的年纪也太大了,更何况我根本没那个能耐。最重要的是,我父母也从来没有期待过我会对这个家负起那样的责任。毕竟早在我自己放弃以前,父亲就不再期待我能成为医生了。当时的我,虽不至于觉得父亲活该,但多少还是觉得那是他自作自受。对于那个意外我唯一挂在心上的是:我哥为何最后要擦鞋呢?若是扫浴室我还可以理解。但是,他死前却做了擦鞋这项原本属于我的工作,这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疑点。不过我没有像母亲一样,想要从中读出什么大哥留下来的讯息,我压根儿不要。因为我不想自己的人生被这种事情所束缚。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梦到了很多次那幅我没有实际看到过的景象:一排被大哥擦干净的鞋子摆在玄关。这让我更加不爽。

少多管闲事了……每次我从梦里醒来,都会窝在被子里如此低语。

结果在左思右想之后,母亲决定做白玉团子。我躺在起居室,看着纱月和阿睦将双手弄得白扑扑的帮母亲做团子。气温不再那么高,大雨般的蝉鸣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小雨。就像姐姐家一样,我们在四谷那两室一厅的公寓里也没有榻榻米房间。像现在这样把坐垫折起来枕在头下躺着,真的会令人放松许多。虽然老家的榻榻米经过日晒已经不新了,但翻身时还是可以从里面闻到淡淡的草香。

我小时候最期待的大事就是换榻榻米或是纸门上的纸,现在东京已经很少有人家会做这种事了。换榻榻米的时候,父亲会把椅子搬到庭院里,读原本铺在榻榻米下面的旧报纸。我和大哥总抢着看父亲看完的旧报纸。至于谁可以先戳破纸门上的纸,则是兄弟姐妹三人靠猜拳决定的。我赢的时候,就会模仿当时流行的漫画《明日之丈》,喊着:“打!”用拳头戳破纸门。贴新的纸上去时,我们会用母亲用米煮出来的糨煳。记得还曾三个人一起用指尖蘸着熬成煳的白饭吃。当然一点都不好吃。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在这个家里共同做这样的事了。母亲虽然仍旧会修补部分破掉的纸门,但纸门上的白色已经泛黄,让家里的空气显得更加沉重。

“把它揉圆之后再这么给它捏一个肚脐出来,用大拇指。”

母亲一边示范给阿睦看,一边迅速地揉出一个又一个的团子。纱月可能当这是在玩过家家吧,所以很热心地在帮忙,但阿睦与其说是在做料理,更像是在玩黏土。从刚才起他一直做一些星星或飞机之类很难入口的形状放在盘子里。淳史刚刚从外面回来,在冰箱前喝完麦茶后,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记得他上了二楼,所以应该是又跑到庭院里玩,或是到洋室里看柜子上的唱片了。我想这就是他被人家说“冷淡”的原因吧。

“你捏的是什么呀?”母亲看着阿睦的手心问。

“大便!”

阿睦大叫并且高举着手。

“谁要吃嘛。”

和由香里并排在碗槽洗盘子的姐姐回头笑着说。母亲也高声笑着,刚才那深刻的表情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

白玉团子是我家常吃的点心。大哥遵从父亲的指示从来不进厨房,但我却常常像阿睦现在这样,在厨房里跟姐姐帮我母亲的忙。然后我也免不了地常做出大便形状的团子被母亲和姐姐骂。还常常忘记捏“肚脐”,使得团子煮完里面都还是生的。当我恶心地吐掉那样的团子,母亲就会若无其事地将它又放回锅里,笑着说:“再煮一次就好了。”不知道该说是大而化之还是随便,反正她就是那样子的一个人。对小孩子来说,白玉团子本身并不是特别好吃,但和冰淇淋或煮过的红豆混着吃,仍不失为一道美味的点心。我母亲跟我同学的双亲比起来,要老上一辈,所以给我们吃的点心多是花林糖、红薯干或五家宝等传统的日式点心。有一次去朋友家玩的时候,朋友的母亲端出了草莓蛋糕和红茶当点心,让我大吃了一惊。而且红茶用的还不是茶包,而是把茶叶放进那种高高的按压式玻璃茶壶里泡出来的。我回家之后费尽唇舌跟母亲描述那有多美味,但母亲只是很干脆地说:“日式点心对身体更好啊。”

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我慌忙起身取过手机查看来电显示。果然是户波打来的。因为不方便在起居室说这件事,所以我尽量不被发现地走向玄关。

“要打电话用家里的打啊。”

母亲在背后跟我说。我没有回头,只挥手说了声“不用啦”,然后尽快远离了她。

在走出玄关时,洋室里传出了钢琴的声音。大概是淳史在弹钢琴吧。

据说淳史过世的父亲很有音乐天分,以调校钢琴为职业。这件事虽然闪过我的脑袋,但我现在为了自己的职业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

因为一直没有信儿,所以我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面试结果果然如我所料。基本上我从来就没有通过过这种面试,我的手气也都一直很差。

“没事没事,不用那么在意啦。”

电话那头的学弟反而在鼓励我,随后挂了电话。我靠坐在姐姐家那台大车旁,又拿出了一根香烟。今天特别想抽烟。我原本的计划,是要在大哥的忌日前找到工作,然后再三个人一起来这里的。可这样下去,我都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在过年前找到工作了。经过家门口的一对老夫妇看到我,和我打了招呼。我也向他们回礼,但我完全认不出他们是谁。“那是老师家的少爷啊。”过了一会儿,我隐约听到老妇人的声音传来。

我悠闲地放松了一段时间。从家里传来的钢琴声不知何时静下来了。也不能老是这么蹲在玄关外,我无奈地站起来打开玄关门,然后通过诊室的门缝窥见了父亲和淳史的身影。不知道是淳史自己进去的,还是父亲叫他进去的,他们像是医生和病人似的对坐着。我悄悄地走到诊室门前。父亲坐在气派的黑色皮椅上,握着坐在诊疗床上的淳史的双手。

“看起来很灵巧啊。”我听到父亲这么说。那声音充满了我平时不曾听到的温柔。

“医生很不错的,是个非常值得你付出的行业。”

父亲眯着眼,抱着淳史的肩膀。我像淳史那么大的时候,就在这个诊室里,他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当我又听到这句话时,不知为何突然怒从中来。我站在门口静静地推开门。门板吱呀作响,淳史抬头看向我。

“去那边玩儿。”

我尽量冷静地说。淳史下了诊床,只用眼神很不好意思地跟父亲表示歉意,然后经过我旁边,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回起居室去了。

确认淳史的身影在走廊的转角消失后,我重新看向父亲。

“请你不要向他灌输一些奇怪的观念好吗?”

听了这句话,父亲背向我,拿起了桌上的茶杯。

“我才不会让他当医生的。”

我强调道。

父亲回过头。

“反正我也没法再等二十年了。”

我感觉无法成为医生的自己又被责怪了一次。

“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用和看淳史时截然不同的锐利眼神看着我。

“我又不是在说你。”

我不禁愣了一下。每次进到这诊室来都会这样,总会在不知不觉间紧张过头。

“不用说我也知道……”

原本是来抱怨的,却反而被责难。我带着无法释怀的心情走出了诊室。

到了走廊,听到母亲和姐姐的笑声从厨房传来,正在说某人的八卦。看来只有她们两个人在厨房。我去了楼梯下面的洋室,也没找到由香里。于是我拉开放着我们行李的姐姐房间的纸门,看到她在那里。她瞥了我一下,视线随即又落回自己的脚尖,用泄了气的声音说:“我休息一下。”

“没关系,你先歇着吧。面对我爸妈,你应该也累了吧。”

由香里没说话。她两腿伸直,背靠在门柱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脚趾。我在她脚尖前坐下。虽然从回到家算起只过了四个钟头,但感觉已经好久没有两个人独处了。我想把手放在她腿上,但听到姐姐她们的笑声,又作罢。

外头传来隔壁公寓拍打棉被的声音。可能是有小孩子帮忙,在一阵杂乱的拍打声后,传来了扎实有力的拍打声,听来悦耳。

“刚刚那通电话啊……”我开口说。

“他说,现在的确是没有空缺。”

“哦哦,你是说那个‘世田谷的美术馆’?”

她呛了我一句。

“亏你扯得出来……”

果然她还在气我吃饭时撒的谎。

“没办法啊,都已经说到那份上了。”

就算我老实说了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让父亲瞧不起我,让母亲多叹几口气。

“已经被传成夏加尔了哦。”

“什么?”我看着她。

“你现在在修复的油画啊。”

“夏加尔?”我忍不住大声说。

母亲一定又没有好好听人说话,而是自己一厢情愿地乱想。她以前就常这样。实际上,我在油画修复工作室工作时,接的活大部分是某校校长或某人祖父的肖像画,抑或是还没有外面的箱子值钱的卷轴之类的。即便如此,当我清洁被灰尘和油垢污染的画,使它恢复原来鲜艳的色彩时,我的心里总是很舒畅。我也喜欢凭着笔触或使用的颜料去想象画这幅画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总之,我可以从这些小小的细节中,找出这份工作的乐趣所在,母亲则不是。她一听到是油画就搬出凡·高啊、雷诺阿什么的,理想化……不,应该说是幻想儿子的职业。母亲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就算现在搬出夏加尔也不足为奇。

大哥考上医学院的时候,她也大惊小怪的,好似他已经当了医生一样。每当大哥实习的医院出现在电视新闻里时,她都会想到有可能跟大哥有关系,时而高兴,时而紧张。我想,所谓母亲就是这样的一种生物吧。

蝉声不知何时停止了。也许正因为这样,在外头玩耍的小孩的声音显得更大了。为赶在天黑以前,我便和母亲、由香里以及淳史一起出发去为大哥扫墓。他的坟墓盖在可以俯视久里滨海岸的高台公墓中。

去墓地的路上,母亲一边走,一边跟我讲在我小时候就死去了的爷爷的事,然后又聊起关于大哥的往事,时而欢笑,时而哭泣。如果坐车的话,是不会有这种时光的。也许正因为她知道如此,所以我们总是花上二十分钟的路程,慢慢走上那不算平缓的上坡。我们在灵园管理室旁买了供奉用的花和香,一共八百円。

“这种花,以前才卖三百円。”

母亲一边将找的散钱放入钱包,一边又抱怨起来。坡道两旁种着樱花树,到了春天会形成一条美丽的粉红色隧道。甚至有很多人为了赏花大老远来这边。但因为除了大哥之外,葬在这里的爷爷奶奶忌日都在冬天,所以其实我也没看过几次这里的樱花。父亲打从心里瞧不起赏花这种行为:“只不过是喝喝酒,唱唱卡拉OK罢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带家人来赏过花。讽刺的是,父亲正是在樱花盛开的季节过世的,所以每次来为他扫墓,我们都必须先经过来赏花的拥挤人潮。

从墓地可以俯瞰到很美的海景。也许正因如此,这里的墓碑上刻的文章才与众不同,比如“伴海长眠”或是“回归海洋”之类的。

有的墓碑上还刻着鱼或帆船的图案。淳史看到这样的墓碑就会靠过去,边走边逐个念着上面的文章。海风吹上来翻弄起树叶,形成了一道道浅色的波浪。每当我看着树叶如同活生生的动物一般摇动,就会想起小时候看的宫泽贤治的童话。

“欸?这是谁供的花?”

最先抵达墓碑前的母亲惊讶地回头看我们。墓碑前供奉着的向日葵,随着海风激烈地摇动着。事务所旁卖的全是菊花,所以想必是有人特地去花店买来的吧。

“该不会是幸惠……”

母亲疑惑地说出了大嫂的名字。

“她要是都来这儿了的话,应该也会来家里吧?”

“也对……”母亲继续思索着。

“可能是良雄吧……”

我说出了被大哥救起的少年的名字。虽说是少年,但已经过了十五年,现在他应该二十五岁了。

“他才没这么懂事呢……”

母亲冷淡地脱口而出,接着用双手取出向日葵,丢在一旁的草地上。

“就这样丢掉吗?”

我不禁讶异地问她。

“不然我们的插不下啊。”

母亲指着墓碑不耐烦地说,然后从我手中的水桶里取出菊花,细心地分成两束,供在墓前。母亲的表情僵着,像是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被莫名其妙的人碰到。从她的眼神中,我感觉到了她对大哥那强烈的执着,不禁毛骨悚然。

“母亲,让我来点香……”

由香里伸手接过香,试着点燃。在那期间母亲用长柄勺在墓碑上浇水。

“今天一整天都那么热……这样是不是舒服点儿?”

勺子里的水顺着墓碑流下来。灰色的“横山”两字在一瞬间变回了亮黑色,然后水又继续流下,最后积在墓碑旁,反射着太阳西照。母亲的眼睛散发出温柔的光芒,与其说是在看墓碑,更像是在看大哥。而她的话语,若闭起眼睛听的话,恐怕任谁都会以为她是在跟一个活生生的人讲话。仔细一看,母亲唇上还涂着一层淡淡的口红。她出门前一直在烦恼究竟该戴哪一顶帽子,所以是在临出门的最后一刻,匆匆涂上的口红吗?简直像是和恋人久别重逢的女孩似的。我不禁撇开视线。人家说儿子是母亲一辈子的情人,我想对母亲来说,大哥正是那样的存在吧。尤其是在失去对父亲的爱意与信赖之后,她的那种感情似乎更加强烈了。淳史站在由香里旁边,静静地看着那个模样的母亲。我无法从他的表情窥知,拒绝写信给死去的兔子的他,到底是在用怎样的心情凝视。

由于风太强,浪费了好几根火柴后,由香里总算把香点着,交给母亲。

母亲蹲着把香插在墓前,才刚双手合十拜了一下,就马上闪到一旁让我们继续,出人意料的干脆。

就像在佛龛前做的那样,我们三人闭上眼,双手合十。包围着墓地的树木又发出“沙沙沙”的恐怖声音。从风来的方向,传来电车賓士在轨道上发出的“哐哐、哐哐”的声响。转头一看,我们早上搭乘的京滨急行红色列车,正从海岸线前方的陆桥经过。那是我从小就看惯了的熟悉的景色。

“来扫自己儿子的墓……没有比这个更心酸的了吧……我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

母亲背对着我们,拔着墓碑周围的杂草。我看着被母亲丢掉的向日葵,鲜艳的黄色令人炫目。虽然母亲为之不悦,但我却相反。在大哥不算长的人生中,想必存在着某个我们不认识的人,在那个人心中也存在着我们不认识的大哥。也许大哥曾经告诉过那个人:“我喜欢向日葵。”或是大哥曾跟那个人说:“你就像向日葵一样。”抑或是大哥如此被别人说过。然后,那位某人也许想起了大哥的笑容,特地到街上买了花来到这里也说不定。我也没什么凭据。只是如果真有这么一回事,那也算是个不错的人生。

“我们去扫墓吧。”

当我在厨房如此邀请母亲时,她问姐姐:“你不去吗?”

“我不用啦,盂兰盆节才刚去过。”

姐姐边把吃剩的饭菜装进保鲜盒边这么回答,于是母亲就说:“那只好我去喽。”

然后就开始不安地准备起帽子和薄外套之类的。

“‘只好’?什么叫‘只好’啊?”

姐姐愤愤不平。想必她是发现母亲想要跟我说些悄悄话吧。姐姐的第六感总是很灵的,果然不出所料,当我们独处时,母亲就开始跟我商量起关于改建和同住的事情。

“别跟千波说啊……”

我俩并排走下坡道时母亲再三强调。

由香里撑着白色洋伞,和淳史走在前面一点的地方。白色的百褶裙微微透着阳光,随风摇曳。可以暂时从家里那喘不过气的境况中解放,看来,由香里也正享受着这段散步的悠闲时光吧。

“您想怎么办?”

我这么问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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