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穿吧。母亲特地为儿子买的呢。”

由香里的语气中不寻常地带着刺。

“嗯?你在生气吗?”

由香里还是背对着我。母亲对儿子的爱会令媳妇嫉妒,这种情节我常在电视节目上看到,但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平时保持理性甚至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由香里,竟然也会有这种凡人的情绪反应,说实在的,我还有点高兴。

“她每次都这样啦。可能还想把我当小孩一样照顾吧。”

我想走近她,把手搭在她肩上。

“我不是在意那件事!”

由香里的语气中清楚地表达出怒意。

在那个气势的压迫下我停下了脚步。

“那不然是什么?”

“既然都要买睡衣,为什么不连淳史的一起准备……”

由香里一边折着衬衫一边说。

“今天也是,每次叫淳史她都要加上‘君’字。”

的确,对阿睦和纱月,母亲都是直呼其名。但只有对淳史,她总是客套地加上“君”字。可是那应该是因为她只见过淳史几次面,出于一种礼貌而已吧。

“你想太多了。她只是没有顾虑得那么周到罢了。”

由香里并没有被说服。

“你看,牙刷她都准备好了,三支。”

我指着洗手间说。

原来如此,为人母亲,就是会在意这些小细节,我真的是上了一堂课。然而,对于她在乎的仍是淳史而不是我这件事,说实话也让我稍微有些失落。

“给我嘛……我的T恤。”

事到如今,由香里也变得固执了。

“拜托啦……”我恳求似的说,但我也知道不会有任何效果。

这时,和室又传来了母亲的声音:“由香里小姐。”她说过下次我们来的时候要把和服给由香里,所以一定是关于这件事。

“嗯。”由香里回头答道,然后拉上行李的拉链,站起身。她不看我的脸,经过我身旁小步跑往和室的方向。我看着眼前的行李,犹豫着要不要从里面拿出自己的T恤,最后还是作罢。

打开洗手间的门,淳史正在脱衣服。我用眼神打了个招呼,然后很没意义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整理头发。

脱掉内裤的淳史跳上放在浴室入口附近的体重计。

“几公斤?”我问镜中的淳史。

“秘密。”

他说完便打开了浴室门。

“喂,拿去。”

我把刚才由香里给我的毛巾递给他。洗脸台旁,放着刚才父亲用过的被揉成一团的毛巾。

“不抻平了晾,会发臭的。”

母亲每次都会念叨他,可是看来没用。我脱掉袜子,像淳史一样站上体重计。我今天午餐和晚餐都在母亲的劝进下吃了不少,搞不好胖了一些。在指针还没停止晃动之前,门突然打开,父亲走了进来。他好像也很惊讶我在那里,但他完全不形于色,在洗脸台拧干自己忘在那里的毛巾。我不理会父亲,背对着他径自脱衣。

“工作不顺利啊?”

父亲突然问道。我故意撇开视线。我今天应该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让他发现我失业了才对。就算我偶尔接电话,说的也都是跟工作有关的事情,所以他应该只是没话找话聊吧。

“还好啊。”

我极力故作镇定。

然后我还反问:“为什么这样问?”

“没事。那就好……”

父亲没多说,然后果不其然地又沉默了。

“不用担心啦。我跟以前不一样了。”

确实,我在三十岁以前都无忧无虑地过着没有稳定工作的日子,在金钱上也给他们造成了不少困扰。但我不想永远都停留在那个不可靠的形象。

父亲沉默着拿了毛巾出去。可是又马上回到门前。

“你啊……”

被父亲这么一叫,我停下了正要脱裤子的手,回头看他。

“偶尔也该打个电话,至少让你妈听到你的声音。”

这种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是很难得的。我忍不住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神不像平常那样充满威严,而是带着些许的迟疑和怯懦。

“每次打她都会没完没了地一直抱怨……”

有时候母亲在留言中说有要紧事,结果担心地打过去,她却说了半小时邻居的坏话或以前的事,那真的很令人受不了。

“你就听听又能怎么样?”

父亲像是有些生气。对于他的反复无常,我还真有点恼怒。

“那不是我的责任吧?”

可能被戳到了痛处,父亲又沉默了下来。

“拜托你们两个好好相处吧,别把我拖下水……”

我把我的真心话说了出来。虽说是儿子,但我不是那种会插手该由夫妻自己解决的问题的老好人,况且我也没那么闲。我光应付自己的人生就已经筋疲力尽了。父亲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闷着头准备离开。

“还有啊……”

我对父亲准备离去的背影说。他又走了回来。

“关于偷摘玉米的事,说那句话的是我,不是大哥……”

我又提起了中午的事情。

“是吗?”父亲讶异的表情更令我生气。

“是的。”

我有些气愤地说。

“是谁说的有什么关系吗?那种小事。”

在想了一阵子之后,父亲说道。

虽是小事没有错,但我作为说出那句话的本人,当然会无法释怀。我们都把气闷在心里,沉默地看着彼此。

“小良,水太热了,没法泡。”

这时,浴室里传来了淳史的声音。

这段时间里,他一会儿舀出浴缸里的水,一会儿从水龙头放凉水进去,但似乎不太顺利。

“好,我现在就过去。”

我故意发出温柔的声音,脱掉T恤。这是在向父亲示意“你赶快出去吧”。

“事到如今,那种事的确已经无所谓了……”

我也撂下了这句话。

父亲用力地关上门,发出重重的脚步声。看来这次终于回到走廊去了。

我和淳史并肩泡在浴缸里。再怎么挪位子,我们的肩膀还是会碰在一起。我们没话题可聊。我时而抬头看天花板,时而开窗、关窗,或用毛巾擦脸,可一直没能平静下来。淳史反而是直盯着自己的手掌,用指尖搓揉着。

“扎刺了吗?”

我担心地看向他的手掌。

“如果可以这样握到痣,听说就会变有钱人。”

淳史右手大拇指的根部附近有一颗小小的痣。如果弯起食指跟中指,指尖就可以微微碰到那颗痣。

“奶奶说的?”

我试着问他。

“嗯。”淳史点点头。

“你看。”

我也把自己右手的痣给他看。

“我也是,听你奶奶的话,一直勉强自己想握到那颗痣。”

他看了一眼我的右手。

“可是没什么效果。”

我们并肩相互看着彼此的痣。

“小良为什么想当医生啊?”

淳史突然问。他应该是想起了下午姐姐念的那篇我小时候写的作文吧。

“那是以前的事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淳史继续看着自己的手掌。

是啊。我记得当我跟淳史一样大的时候,我也是跟父亲一起泡在这浴缸里,问父亲他为什么想当医生。相较于我细瘦的小肩膀,父亲的肩膀又宽又厚。我崇拜那样的父亲,所以以为只要当了医生,就可以一直跟那样的父亲在一起。我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这件事。

“很久很久以前……”

跟着叹息声,我又说了一次。

走出浴室的淳史又跳上了体重计。水珠从他的刘海滴下来。

“喂,不把头擦干会感冒的。”

我把浴巾盖到他头上用力地搓揉。浴巾包覆了他整个上半身。隔着浴巾触到的肩膀和背是这么的脆弱,仿佛用力一捏就会碎掉似的。

我拍了拍他的头,放开他。

母亲准备的睡衣的确很吸汗,好像可以吸干所有的汗水,但对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来说,还是过于可爱了。看着镜中的自己,怎么看都像是没画好的哆啦A梦。

淳史也看着我的模样忍着笑。

“很‘一般’……吧?”

我故意学他的口头禅。

他歪着头表示这可不好说呢。我笑着说:“那就是咯。”然后我们不自觉地一起笑了起来。

这时,从起居室传来一声母亲的“哎呀呀”,分不出是出于惊讶还是困惑。我们纳闷地互看一眼,又继续竖起耳朵听。

走出走廊的我,第一个看到的是摇摇晃晃地在房间里徘徊的母亲。有一瞬间,我完全摸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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