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手术台的假期也是没有特蕾莎的假期:他们整日都不见面,到了星期天总算在一起了,充满了性欲却彼此疏远,比如托马斯从苏黎世回来的那个晚上,他们像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摸索着开始互相抚摸接吻。性爱带给他们快乐,却丝毫不能给他们带来安慰。特蕾莎不再像以前那样叫喊,高潮的时候,她脸部的扭曲仿佛在表达着她的痛苦和一种奇怪的失神。他们只有在晚上沉沉入睡的时候才温柔地融为一体。他们的手一直牵在一起,这时她忘记了把他们隔开的鸿沟(白日的阳光所构筑的鸿沟)。但这些夜晚既没有给托马斯保护关心她的时间,也没有给他保护关心她的方法。早晨,当他看到特蕾莎的时候,他的心常常一阵紧缩,为她而颤栗:她的脸上带着愁容和病态。

一个星期天,特蕾莎提出开车到乡下的一个地方去。他们到了一个温泉小城,发现那里的街道都改成了俄国的名字。在那里,他们碰到了托马斯以前的一个病人。这次碰面给了他很大震动。突然又有人像和医生谈话一样和他说话,一瞬间他觉得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那很有规律,又给人慰藉,有规定的门诊时间,还有病人信任的眼神,这一点他以前好像没怎么注意过,但事实上给他带来了他所需要的满足感。

在回家的路上,托马斯一边开着车,一边不停地在想,他们从苏黎世回到布拉格是个灾难性的错误。他两眼目不转睛地直盯着路面,好不去看特蕾莎。他心里在埋怨她。在他看来,她来到他身边,纯属偶然,不能承受。为什么她会在他旁边?是谁把她放在篮子里让她顺流而下的?为什么她会停在托马斯的床榻之岸?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

他们就这样开着车,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

一到家,他们又在沉默中吃了晚饭。

沉默如不幸一般横在他们中间,一分钟一分钟地在加重。为了摆脱尴尬,他们很快就上床睡觉了。夜里,他把特蕾莎从啜泣声中叫醒。

她对他说:“我被活埋了,埋了很长时间了。你每个星期来看我一次。你敲一敲墓穴,我就出来。我满眼都是土。

“你说:‘你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你就帮我擦掉眼里的土。

“我回答你说:‘不管怎么样,我都看不见了。我的眼睛变成了两个洞。’

“然后你就离开了,很久,我知道你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很多个星期过去了,你一直都没有回来。我一点都睡不着,因为我害怕错过你回来的时候。一天,你终于回来了,你敲了敲墓穴,可是我等了整整一个月,都没有睡觉,筋疲力尽,连爬出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当我终于爬出地面。你一副很失望的样子。你说我的脸色很不好。我知道我让你扫兴,我的两颊凹陷,动作又生硬又不连贯。

“为了请求你的原谅,我对你说:‘原谅我吧,我这段时间一直都没睡觉。’

“你用一种让人宽心的声音说:‘瞧,你应该休息。你应该休一个月的假。’但听起来却不那么真实。

“我知道你说到假期意味着什么!我知道你想要整整一个月不见我,因为你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走了,我又掉进坟墓的底层,我知道为了不要错过你,我还是会一个月不睡,一个月后你回来的时候,我会变得更丑,你会更加地失望。”

他再没有听过比这更令人心碎的话了。他把特蕾莎紧紧地拥在怀里,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他觉得自己再没有力量来承担对她的爱了。

地球可能因炸弹的爆炸而晃动,祖国每天都可能被新的入侵者洗劫,小区的居民都可能被一个个给行刑队带走。要他承受这一切,也许还更容易,只是他自己不敢承认罢了。但仅仅是特蕾莎的一个梦所带来的悲哀,他就已经难以忍受了。

他回到了她刚才向他讲述的梦境里去。他看到自己在她的面前:他抚摸着她的面颊,小心翼翼的,她几乎都没有觉察到,他为她拂去眼眶里的泥土。然后他听到她说出这句最让人心碎的话:“不管怎么样,我都看不见了。我的眼睛变成了两个洞。”

他的心一阵紧缩;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心肌梗死了。

特蕾莎又睡着了,可他却难以入眠。他想象着她已经死了。她死了,在做着可怕的梦,可因为她死了,他不能把她叫醒。是的,这就是死亡:特蕾莎睡着了,她做着残酷的梦,他却不能叫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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