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已经被汤皓吩咐过, 只作看不见, 端着枪沉默地站在不远处。

罗缪尔端详司南片刻,突然笑道:“我了解你太少了。”

司南不做声。

“虽然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不, 应该说在同一座宅子里长大,但我上大学之前一直刻意无视你的存在,以至于后来再想回忆少年时期的你是什么样,都已经没有任何清晰的印象了。”罗缪尔似乎感觉挺有趣, 说:“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感情方面是这么专一和执着的人。”

司南问:“很奇怪么?”

罗缪尔说:“不奇怪,只是跟你母亲很像罢了。血缘的力量真是强大的。”

飞机在跑道上缓缓移动, 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罗缪尔和司南对面而立, 距离不过一步, 南海上的风穿过洋流与航母,尖啸着从两人之间奔过。

“我要走了。”罗缪尔问, “你亲自过来一趟, 该不会是特意来向我炫耀你对感情有多专一持久的吧?”

司南冷冷道:“我母亲最后葬在了哪里?”

罗缪尔有些诧异,随即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根本不关心这个,你连她的葬礼都没去。”

司南抱臂而立,没有回答。

罗缪尔反问:“你觉得我会把她埋在哪?”

“……”

“因为你母亲的缘故, 以前我很厌恶Omega。这种生物就像……怎么说呢, 海面上人鱼的歌声,靡丽、婉转、充满致命的诱惑,明知道循声而去便是死路一条, 却还是能吸引无数原本头脑清醒意志坚定的Alpha, 像蠢货一样前仆后继扑上去, 心甘情愿成为这种软弱无力的生物的附庸。”

司南问:“你在说你父亲么?”

罗缪尔根本不介意他话里的嘲讽:

“所以我十多岁的时候,曾经下决心成年后找个Beta作为未来的伴侣,以免重复我父亲那样可笑的悲剧。”

“但按你那个利用二级抗体筛选优等人种的方案,Beta的基因怕是在灭绝之列吧!”司南淡淡道。

“这个决定我后来在白鹰基地看到你之后就改变了。”罗缪尔耸了耸肩,说:“不过即使没改变也无所谓,你觉得这会影响我的政治主张?”

司南摇头一哂。

“所以你母亲死后,”罗缪尔继续道,“我父亲伤心欲绝,以至于后来一挫不振。他把她埋在了家族墓地里,希望百年之后能与她同葬……”

司南说:“但我在你们家墓地里没发现她的墓碑。”

“是的。”罗缪尔说:“那是因为父亲死后我把她移走,把我妈葬进去了。”

如果罗缪尔下一句话是“我把她烧了”或“扔出去喂狗了”,那司南今天肯定不会让他全手全脚地上飞机。然而他下一句却不是这个,而是看着司南微微一笑:“你猜移到哪里去了?”

“……”司南眯起了眼睛。

“喂!”飞行员从停机坪上远远跑来,作势指着手表催促:“到点了!喂——!”

身后士兵不安地动了动。

“那么紧张做什么。”罗缪尔轻松道,“我以为你们母子感情很淡薄呢。”

司南轻轻地、一字一顿问:“你把她移到哪里去了?”

罗缪尔扬眉不答,司南终于猛地拎起他的衣襟:“你……”

“公共墓园,”罗缪尔微笑道。

司南有力的手指终于一点点松劲,罗缪尔凝视着他在夜色反光中显得格外浅、由琥珀变为蜜色的瞳孔,说:“感谢我吧,这算是我爱上你之后为你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司南从鼻腔中轻而嘲弄地哼了一声,放开他向后走去。

“喂!”罗缪尔突然回头朗声道:“想知道你父亲最后葬在哪里了吗?”

飞行员快步跑来,士兵上前示意他赶紧走,但罗缪尔却站着没动。那一刻司南穿过夜幕中的停机场,背对着所有人,低沉的声音在风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我知道他在哪里,已经见过了。”

直升机缓缓上升,尘土随着旋风卷向四面八方。司南停住脚步,黑夜中红光一闪一灭,只见周戎叼着根烟坐在围栏边,向他笑着伸出双手。

司南上前按住他的掌心,四只手相贴,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是来杀他的,”周戎笑道,“还想着要不要阻止你呢。”

司南说:“我真要杀他的话,你也阻止不住吧!”

这倒是实话,司南发起狂来的时候除非击毙,否则很难制住。他想了想又解释了一句:“但罗缪尔没拿到终极抗体,回去后也不会太好过,杀不杀他都无所谓了。”

周戎拽着司南双手,把他拉到自己大腿中间,紧贴着他问:“嗯?”

“白鹰基地卡在病毒失控前研究出了适用于绝大多数人的抗体样本,但没有完成这个项目,就把不成形的疫苗封冻了。在罗缪尔的游说下,几个富有权势和历史的大家族决定把终极抗体掌握在自己手里,同时推行一种只适用于少数基因优秀者的二级抗体。”

“以此为手段,权力和土地可以得到迅速的扩张,甚至足以建立起末世中坚不可摧的独|裁王国。”

“……”周戎无声地点了点头:“所以你主动联络郭副部长,以完成疫苗研究为条件,把终极抗体的样本偷了出来?”

司南说:“差不多吧。但其实也……不能算偷,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周戎差不多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没有打断,只静静看着他。

“虽然有能力的国家都在做病毒实验,但潘多拉病毒最终确实是在我母亲手里成型的,为此她非常后悔,跟罗缪尔他父亲……结婚后,就一直在做疫苗相关的研究,但没人具体知道她完成到哪一步了。”司南吸了口深夜冰凉如水的空气,说:“她在这方面的专业性非常超前,也可能是我父亲的死,给了她很大的动力和灵感吧。”

周戎默不作声地听着,司南自嘲道:“不论是科学或艺术,死亡的痛苦总是灵感迸发的途径之一。”

“然后呢?”周戎柔声问。

“她自缢后给我留了封信,但我一直没打开。我连她的葬礼都没去……”

司南静默了很久,周戎以为他不会接下去,谁知片刻后他竟然平静地承认了:“我不敢去。”

“……为什么?”

司南大概这辈子都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他思索了很长时间,像是在勉强组织语言来陈述自己隐秘晦涩的、不为人知的过去,终于开口道:“有好几年的时间,我一直有点恨她。”

“我恨她为什么要折腾我父亲的遗体,为什么要研究潘多拉病毒,为什么要以我为实验对象进行一系列的抗体测试。”他停顿片刻,说:“后来大概因为疫苗研究遇到瓶颈,她的精神状态慢慢就不对了,老是产生我父亲还没死的臆想,甚至又回头去继续研究潘多拉病毒……”

司南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当年不堪回首的一切,灰暗华美的庄园,和头顶仿佛总是阴霾着的,隐隐泛出血色漩涡的天空。

“我打破了她的幻想。”司南睁开眼睛,用一种平稳得可怕的音调继续道,“她无法承受,留下一封信后就自杀了。”

周戎这才明白“我不敢去”这四个字里,隐藏了多少用语言难以形容的复杂感情。

“你是什么时候打开那封遗书的?”他低声问。

“好几年后吧,”司南说,“具体不记得是哪天了。看到那封信我才知道原来疫苗研究已经取得了关键性进展,但我去问罗缪尔的时候,他说项目已经被冻结了……”

“所以我就想,既然潘多拉病毒最初是由我母亲而起的,那我也有责任把疫苗传递出去吧。”

他说完话,笑了笑。

那只是个非常轻微而疲惫,如果不仔细看,甚至很难察觉的微笑。

但从那笑纹里周戎看见了从三万英尺高空纵身跃下的、摔倒在悬崖边被丧尸活生生撕咬而醒的、以及在伤重濒死时,一步步从山谷中蹒跚而出,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呼救的身影。

周戎坐着拉住司南那只手,两人双掌相扣,周戎用结实的大腿把他夹紧在自己怀里,低声问:“你来跟郭部长联络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相信118呢?”

司南仰起头,海岛上空夜幕深邃,半晌他笑着说:“虽然你当时已经忘记我了,但……我妈死后,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呢。”

周戎伸手按住司南后颈,把他的脸轻轻扳向自己,在他冰凉柔软的嘴唇上印了个长久而缠绵的亲吻。

停机坪另一侧,远光灯穿透茫茫夜色,将他们交缠的身影随风投向远方。许久后周戎打横抱起司南,让他手臂勾在自己脖颈上,向岛屿另一侧的宿舍走去。

“你笑什么?”司南小声问。

周戎说:“我在想罗缪尔说你在餐厅里……”

“用一把勺子捅死了所有人?”

周戎低下头,司南脸贴在他颈侧,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司南扬起的嘴角:“是真的。”

“但不像你的为人啊。”

司南反问:“你又知道我是什么为人?”

周戎思忖片刻,微笑道:“能在丧尸围城的大街上停下来,主动救援一帮被困在停车场里的陌生民众,差不多就能看出为人了吧!”

司南嘴角的笑意扩大了:“唔,我也觉得差不多能拿这个邀功一辈子……喂!”

周戎笑着重重拍了下他的屁股。

周戎没有问,像是并不把那当一回事。他们顺着长长的马路穿过停泊区,道路两侧是覆盖着枯草的荒原,向夜幕连绵起伏,远处路灯闪烁着微渺的光晕;司南嘴唇贴着周戎温热柔软的颈窝,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后突然轻轻道:“因为吃的东西里被下了一种药。”

“嗯?”

“我去接完水之后,回来吃了一口,就发现味道不对。不论药是在座中谁下的,我给了他们机会离开,不愿意走的肯定是同谋。”

周戎“啊——”地点了点头:“很有道理。”

“白鹰基地不是个很好的地方。”司南说,“如果一定要有人死,我只想确保那个人不是我。”

周戎又重复了一遍:“很有道理。”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

海岛空气清新,星空璀璨,此起彼伏的涨潮声从远方奔袭而来。他们背对大海,向着渐渐熄灯的宿舍楼走去,背影渐渐融入祖国最南端温暖的季风里。

“等灾难过去后,我们去把你爸挖出来烧了吧。”

“烧了骨灰放哪?”

周戎说:“跟你妈合葬呗!便宜大舅子爹妈合葬,咱爹妈也合葬。谁比不过谁啊!”

司南大笑起来,几乎从周戎怀里掉出去,一口应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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