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夜色中疾驰。在两个医生给弗洛西施治的时候,露丝坐在女儿的头侧,用手抚摸着她像绒毛一样的头发。

弗洛西现在陷入了深度昏迷,她在厨房里时的那种轻微的呻吟声,现在也没有了。

那位年轻的男医生头发卷曲,打着蝶形领结,看上去像个公立学校的十几岁的男生,他在准备第三支注射器时,凯特对露丝说道:“她中毒了,我们在用镇静剂让她安静下来,这样我们才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可怜的孩子,露丝心想。她花了那么多精力来照看她,让她吃进身体里的东西全是有益的、安全的、有机的,而现在,一切努力都因为把她当成了一个毒品实验室而一扫而光。

“从反应来看,不像典型的脑膜炎。”那位男医生说道。

“不像。”凯特说,挪过去在露丝旁边坐着,握住她的手,“露丝,我想让你回想一下:弗洛西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吃到不该吃的东西?会把什么东西放进自己嘴里?清洁液?药品?”

露丝想起弗洛西撒在地上的波莉的药片时,不禁不寒而栗。

“我们的朋友波莉…”她开始喃喃自语,凯特看见这一幕,接过话题。

“对了,是过量服用处方药中毒,可能是某种过敏反应。我们得采取与镇静相反的措施。赶快!”她冲那个年轻医生吼道。年轻医生开始将一种清澈的液体注入一个注射器里。“赶紧上催吐药!”

“波莉把一个药瓶掉在地上了,当时弗洛西在场。”露丝说,“但她说她都捡起来了。”

“在我看来,你的朋友连个屁都不懂。”凯特嘀咕道。露丝猛地抬起头来,“对不起,我觉得不是这样。”

年轻医生在给弗洛西注入新的液体时,他的舌头从嘴边伸了出来。凯特把一个氧气罩罩在弗洛西脸上。“我现在就要那些药片的名称。”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把手机塞给露丝,说道。

露丝虽然很难保持清醒,但她还是成功地用凯特的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加雷斯接了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他压低声音问道。

“我要跟波莉说话——快点。”露丝答道。

“为什么?”

“回头告诉你。我现在要跟她说话,加雷斯。真的很重要。”

他放下电话。她听见前门打开的声音,还有他跑出去的脚步声。过了片刻,波莉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

“对不起,我刚回去睡觉。”她说道。

“波莉,听着,你得告诉我昨天那些到底是些什么药片,掉在地上的那些。”

“我的药片?可——”

“听着,去把瓶子拿来,把上面的说明读给我听。”

“已经拿回副楼了。”

“什么?”露丝听见加雷斯在问。

“她想知道我那些药片的名称。”

“按她说的做啊!”他对她喊道,“去取来。现在就去。”

电话那端响起了混乱的声音以及波莉爬上花园台阶的脚步声。

“我们怀疑弗洛西吃了波莉的一些药片。”露丝小声对加雷斯说道。凯特把两根手指放在弗洛西胸前,正在对她抢救。

“我要把她杀了。”他平静地说道。

“我们把她抢救过来了!”凯特抬头对那个医生笑笑,那个医生高兴得像他的板球队刚刚得了一百分似的。

“弗洛西怎么样了?”加雷斯问道。

“不太好,加雷斯。”露丝抽泣道。接着她听见波莉在电话那端气喘吁吁的声音,药片在瓶子里晃荡的声音,以及加雷斯要波莉把瓶子上长长的、复杂的希腊名称读出来的声音。

露丝将名称复述给那个女护士,那个女护士把名称写下来,又复述给凯特听。

“这些药的药力非常强,比我们一般的处方药都强。”她说,“弗洛西的症状就是典型的过量的症状。我们要想方设法弄出来,可如果是昨天服的,现在就晚了。我们要把精力集中在减少对她的肝和大脑的影响上。”

露丝感觉自己的血液已经流失殆尽。

“她不会有事吧,露丝?”加雷斯对着话筒喊道。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她不会有事吧?”露丝轻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希望如此。”凯特说,“我们能不能快点?”她对救护车司机吼道。

“我爱你,加雷斯。”露丝说道。她挂断电话,他们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医院的急救室。

那以后发生的事有点模糊了。一群医生、护士跟他们打完招呼,迅速将弗洛西推走了,凯特仍然给她举着氧气罩。那个男护士把露丝带到正在抢救弗洛西的房间外的一排塑料椅旁。

“在这里等着吧。他们正在用最有效的方法对她进行治疗,但在没有接受过训练的人看来,可能会觉得有点粗鲁。”

露丝抗议的意识一点也没有了,坐在那里直发抖。有人给她递过来一条毛毯,一杯茶,是上好的陈茶。她坐在那里,好像过了好多天似的。她祈求上苍的保佑。她跟上帝约定好:她再也不想当然了;她要永远做好人,行善事;她再也不撒谎了;她要去教堂,脖子上戴着十字架,乐善好施,再也不质疑“上帝”的存在;她要将“上帝”即Him或God。的首字母大写,即使在她的意念之中也要如此,只要能把弗洛西救活。

“想抽支烟吗,亲爱的?”一位长着一双让人害怕的黑眼睛的老妇人拖着步子,从过道里走过来,问道。她俯身看着露丝,呼吸中散发着波尔多红葡萄酒和烟草的味道。

“我看见他们把你的孩子带进去了。”她含混不清地说道,“亲爱的,希望他没事。来,抽支烟吧,如果你想抽的话。”她拿出一盒恩巴斯香烟。

“我的孩子是个女孩。”露丝说。

“我的是个男孩,以前那个。”老妇人咕哝道,慢吞吞地向救护车停放点走去,边走边点燃一支烟。

我以前的那个也是,露丝情不自禁地想道。

她将毯子裹紧了一点。那个男孩正是在医院失去的。她讨厌医院。他们没给她做任何解释,只说失败了。她记得,二十年前,坐在布莱顿的一家医院,自己只剩下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空壳。如今在这里,她又面临失去自己的孩子,又…

不要想这些了,她告诫自己。是自己运气不好。她曾经发誓,永远也不要回那个地方。她把部分展开的思绪叠起来,放在一边。可那时候自己为什么那么脆弱呢?

过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弗洛西的消息,一个精干、面善的年轻女人来到露丝面前,把她带进一间侧室,给她搬来一把木扶手矮椅,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来,中间隔着一张丽光板铺面的矮茶几。那个女人——露丝没听清她的名字——打开一台手提电脑,问露丝叫什么名字,出生在什么地方,住在哪里。

“那个村子很漂亮。”隔着茶几,她冲露丝笑笑。

“对。”露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嗯,弗洛西——这个名字很特别。是什么的缩写吗?”

“不是,她就叫弗洛西。”露丝回答。

“没太上门去看她,是不是?”那个女人问道,嗓音明亮。跟救护车上的那个医生一样,她看上去很年轻,而说话却带着命令的口吻,脸上长了些好像青春痘的皮疹。

“对不起?”露丝不明白她的话。

“医生很少上门去看她。你很少带弗洛西去看医生。医生上门检查身体的记录也没有。”那个女人在屏幕上浏览着什么东西,皱起眉头,身体向后靠了一点点。

“来过一个,可再也没回来过。”露丝答道,“她说我们照顾得不错,如果需要什么就只管跟她联系。”

“我明白了。”那个女人从茶几上看过来,又笑了笑,“他们觉得生过二胎的母亲自己能行就会这么做。减少开支,你知道吧。”她回到屏幕上,打了几个字,“嗯,我需要再问几个问题,露丝,关于家里的,这样我们才能有一个完整的印象。”

“好的。”露丝答道。为什么她会需要这些信息呢,而此时真正重要的是弗洛西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家里有什么非处方药吗?”

“有。不多,只有扑热息痛、阿司匹林之类的,都是解热镇痛药。”

“都放在哪里?”

“药盒里。碗柜里最上一层。”

“小孩拿不到?”

“是的。”露丝感觉好像在捉迷藏似的。她扫视房间四周,寻找出口——门、窗、踢脚板上的裂缝等等。

“你们家有谁开了处方药吗?”

“波莉。”

“谁?”

“波莉——她跟我们住在一起。不过不在同一栋楼里——她在花园尽头。”

“我明白了。”

“在副楼。”

“对。你家里有没有人——我们把副楼也包括在内吧——会有违法的非处方药?”

“没有。”

“没有?”

露丝突然一惊。“噢,天哪——你是警察,是吗?”

“不是,我不是警察。我是医院的社会工作者。对不起,我以为我告诉你了。嗯,这些问题只是这类病例中的程序性问题。比如,一个烧伤的孩子来了——可能只是个意外,但可能是因为疏忽,也可能是因为虐待。中毒也是如此。这是例行程序,对每个人都是如此,露丝。这不是说你在受监视,我们得抱着开放的态度,不带任何偏见地把情况搞清楚。我想你肯定能理解。”

露丝点点头,又低下头。

“呃,”那个女人轻声细语地继续问道,“药品的事?”

“跟我们无关!”露丝砰的一声捶在茶几上,把那个满脸皮疹的女人吓了一跳,“是她。是波莉。她让弗洛西玩她的药片,然后又不全部捡起来。她让我的孩子中毒了。他妈的她也太粗心了!”

“露丝。你感到不安,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这样对事情的解决没有任何帮助。”

“我的孩子病了,我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而你跟我说话的口气好像我是个罪犯似的,”露丝说,“好像你觉得我不知道怎样照顾自己的孩子似的。”

年轻女人朝后坐了坐,抄起胳膊,看着露丝,露丝感觉自己在被人审查,于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两只胳膊抱住自己。

“有人明天会去见你的朋友。”停顿了很长时间之后,那个社会工作者说道,然后回到了电脑上。

这时,响起了简短的敲门声,凯特走了进来。

“有新情况。”她握住露丝的手,在她身旁坐下来,说道。

“噢,天哪。”露丝说,“噢,不,不不不不。”她抽回自己的手,把脸埋在手掌里,用手掌使劲压着眼睛,她的眼前全是黑点。由于早过了喂奶时间,奶水从她肿胀的乳房里溢了出来。由于一哭会流出乳糖而不是咸咸的泪水,露丝太害怕,连哭都不敢哭了。

“露丝,”凯特说,又握住她的手,试图让她听清她说的话,“还好。她还跟我们在一起。”

露丝看着她,眼眶红了。

“她暂时已经脱离危险。我们尽了自己所能。她情况稳定,但仍然很糟糕,露丝。我们仍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露丝一动不动。

“我们让她进入了深睡眠,这样对她器官的恢复会更有利。我们仍然不知道在她醒来之前会发生什么情况。”

“什么意思?”

“我得告诉你,露丝,有一种风险是存在的,就是可能会留下后遗症。虽然这种可能性低于百分之五十,但几率仍然不低。”

“后遗症,什么意思?”

“现在还不好说,可能是肝脏,也可能是肾。或者,露丝,可能是大脑。但我们不能肯定,即使能肯定,我们也不知道会到什么程度。”

露丝闭上眼睛,用手掌紧紧压着前额。求求你们了,她祈祷着。让我们回到从前吧。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除此之外,弗洛西这个女孩其他方面都非常健康。到目前为止,你的所作所为也都是正确的。鉴于她目前的情况,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她最后也可能一点后遗症都没有。”

“这么说,”露丝说,眼睛仍然闭着,“你是说她可以活下来?”

“是的。这一点我们完全有把握。”凯特点点头,使劲捏着她的手。

“可你也不能肯定她最终会不会成为一个植物人?”

“这种可能性很小,露丝。”

“可还是有可能。”

“极小。”

“谢谢你。”露丝低声说道。突然,她被一阵愤懑攫住,残酷地融化了自她发现小床上的弗洛西以来的寒气。她想把波莉杀了。她想拉着她的头发,让她脑袋后仰,用他妈的那些药片一颗一颗地把她的嘴巴塞满。然后在她的衣袋里塞满石头,从田里踢下去,让她滚进河里。

“来看看她吧。”凯特抓住露丝的手,领着她,离开那个社会工作者,来到急诊病房最末端的一个小房间,弗洛西躺的地方在露丝看来就像一个塑料箱,她的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和电线。

露丝缓缓地向她走去,恐惧从她的喉咙里升起来。

“那是什么?”她指着轻叩在弗洛西嘴巴和鼻子上的面罩问道。

“那是帮助她呼吸的,让她的肺部休息一下。”凯特说,“这些,这些,这些…”她指着弗洛西身上那些消失在敷贴下的电线说道,这些敷贴覆盖着看不见的小孔,“是为了保证她有足够的流体和营养。”

“这个呢?”露丝问道,只见两根长长的红色管子从弗洛西身上伸出来,一头连着一台呜呜运转的硕大的机器。

“那是在清洗她的血液。”凯特说,“她在做透析,让她的肾功能恢复正常。”

“我可以给她喂奶吗?”露丝轻声问道,按了按T恤衫上几块被奶水打湿的地方。

“现在恐怕不行。”凯特给了露丝一个拥抱,答道,“她不饿。她正从静脉注射中获得她需要的营养。”

露丝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她此时与其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台机器。

“你们把她身体里的药物都弄出来了吗?”她问道。

“能弄出来的都弄出来了。我们花了很大的工夫来中和这些过量的药物,但恐怕下到肝脏里的还有一点。药物在她体内渗透得太深了。但她正在跟它作斗争。”

弗洛西看上去是那么渺小。在盒子里四肢伸开,除了尿布和绷带之外,身上什么也没有,两臂上举,拳头紧握,看上去像个新生的婴儿,好像她没有在尘世中待那几个月,而是回到了出生前的脆弱状态一样。露丝想摸摸她,可隔着塑料箱跟那些电线和管子,她摸不着。

“箱子的侧面有个洞,在这里。”凯特说,在她的指引下,露丝把手从箱子上的洞里伸进去,摸到了弗洛西的腹部。弗洛西赤裸的皮肤摸上去像丝绸一样,露丝能感觉到她指尖下生命微弱的跳动,真是谢天谢地。她决定就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弗洛西好起来。

“儿童中心的急救室目前还没有床。”凯特说,“恐怕弗洛西不得不待在这里。”她走过去,找来一把椅子,放在露丝身后,这样她就可以坐下来,而又不至于摸不到弗洛西。“这样还是不太理想,我让他们给你弄张行军床吧。”

“我不睡觉。”露丝低声说道。

“我了解你的感受,”凯特说,“但说实在的,露丝,你应该考虑休息休息。接下来的一两天会让你非常疲惫。弗洛西需要你有个强壮的身体。”

“谢谢,但我只想待在这里。”

“嗯。我得走了。”凯特抚摸着她的肩膀,“半个小时后我要做个手术。我今天下午会来探望她的。”

“好的,谢谢。”露丝说,眼睛从未离开过弗洛西。

“多保重。”凯特俯身吻了吻露丝的额头,向露丝和弗洛西待的小房间外走去,可露丝听见的不是她的脚步声,而是她的叹息声和哆嗦声,但她觉得凯特是不可能发出这种哆嗦声的。

谢天谢地,让她遇见这样的好人,露丝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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