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第二天早上下楼时,差点吓得晕倒在地。波莉已经起来了,坐在厨房的扶手椅里,穿得像英国电影《相见恨晚》里的女主角西利亚·约翰逊,膝盖上放着一个小手提包,身旁的地上放着一个小手提箱,她之前从没见过。

“早上好!”波莉容光焕发,说道,“我来喂猫。它饿得不行了,可怜的小猫。”

露丝穿着睡衣,昨晚的酒还没有醒,脸也没有洗,感觉自己一点自信都没有。她咕哝着把弗洛西放在高脚椅上。接着整个房子里沸腾起来,尼科、亚尼斯和安娜轰轰隆隆地从楼上冲下来。

“我们会迟到吗?”他们问道。

“出租车会准点到吗?”

尼科和亚尼斯的这些问题都是向露丝提出的,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母亲也在厨房里,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病好了,变得精神焕发了,而前一天他们还在为她的健康忧心忡忡。

“请安静,我们不想吵醒加雷斯,”露丝说,“现在才6点呢。”

他们洗漱完,吃完早餐,打扮好,提着手提箱,爬上通往乡间小路的台阶,等汽车来。这是一辆大型家庭汽车,村里的出租车就是它,司机是本地那家商店老板的丈夫。露丝不想他停进自己的私家车道,像往常那样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她给加雷斯留了一张简短的便条,提醒他要喂猫。她还非常谨慎,不让他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她等波莉在浴室里时,把她的手机从包里拿出来,藏在了梳妆台后面。

这是个大雾笼罩的早晨——雾很大,伸手不见五指。露丝希望只有他们这个地方有雾——否则的话他们可能会误火车,如果是误了火车的话,他们怎么办呢?

他们站在小路通往“乡村小屋”入口处的一小块草地上等着。大一点的孩子把长长的草拔起来,像拿香烟那样拿着,假装在抽烟,向潮湿的空气中吹出一团团像云似的雾气。弗洛西一声不吭,像个睡佛似的被紧紧裹在山地小推车里。在这寒冷的乡村早上,波莉身上穿着20世纪40年代的衣服,看上去笨头笨脑的,露丝心里这样想。她显然有些迷糊,因为太早,太冷,衣服又穿得不够多,自身又没有防御能力。

“瞧!”安娜指着枝形吊灯似的蜘蛛网,上面镶上了宝石似的露珠。尼科把草从嘴里拿出来,对着这些蜘蛛网一顿猛击,这些精致的蜘蛛网转瞬之间稀里哗啦地、悄无声息地塌了。安娜笑着,拍着手。如果是在一两个月以前,见此情景她会发狂。露丝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女儿的心肠变得这么硬,也不知道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谢天谢地,出租车准时到了,露丝关于大雾的担忧是没有根据的。他们上了大路之后,一切变得顺利起来,他们到达火车站时提前了五分钟。即使上火车是件简单的事,但有那么多行李和孩子,上火车也不简单,多亏火车站那两位满面通红、年长爽快的男乘警,他们把所有的事情包了下来,“你们女士去给自己和孩子们找个好座位吧。”火车上甚至还有流动小吃部,提供这项服务的是个脸颊红润的波兰女孩。他们一在自己预订的位置上坐下来,她就把推车推过去,给他们送去茶、咖啡和热巧克力,给孩子们送去甜美的油炸面圈。露丝付了钱。

“我会还你的。我还在等那个希腊律师。他们花的时间太长了——不过,下周好像有可能。”波莉说。

露丝突然想到,这一趟,波莉可能什么费用都付不起。这大概是她以前从来不用考虑的问题,所以即使现在波莉身无分文也不会难倒她。

“你今天早上感觉怎么样?”露丝问她。

“噢,你知道的,还行吧。”波莉说。

“至少你不用在医院待一个星期。”

波莉目光锐利地看着她,露丝扭头看着窗外。

“看那里,”她对孩子们说道。一条宽阔的河流从一片肥沃松软的草地蜿蜒而过,“那些水是从我们的河里流来的。”她说。那条河是从“乡村小屋”旁边那片原野的尽头流来的,加雷斯曾经说要用木刻将这条河刻下来。

薄雾笼罩着小河,从小河的两边弥漫到草地上。

“好像我们在飞机上从云层上向下看似的。”她说道。

波莉将头靠在窗户上,准备打盹。露丝伸出手,在她膝盖上拍了拍。

“把票给我拿着吧?万一乘警来时你睡着了。”

波莉把手伸进自己的小手提包,把一个装着车票的钱包递给露丝。

他们乘坐的火车在西南部爬行,每到一站都要停。波莉很快就酣然入睡了,而露丝却在忙于维持秩序。男孩子们像往常一样,不停地互相侵犯,现在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安娜也加入了进来,她不仅能保护自己,而且还能奋起还击。露丝试图让他们保持安静,但由于这是一次长途旅行,孩子们都很兴奋。坐在他们周围的几个旅客一声不响地站起身走开了,有一两个旅客对他们表现出明显的不满。出发一个小时后,他们周围就成了一个禁区。

他们到达汉普郡时,波莉醒了,向露丝借了十英镑,摇摇晃晃地去找那个波兰女孩和她的小推车。回来时,她给孩子们带了几包油炸马铃薯片,给自己买了一杯咖啡。

“你不需要什么东西吧,是不是,露丝?”她问道。

“我没事。”露丝回答。

“我们可以到那边去一下吗?”安娜指着隔着几个座位的一张空桌子,问道。

“条件是你们要守规矩,”露丝说,为了让车厢里的每个人放心,她又提高嗓门,继续说道:“我只要一听到我不喜欢听的东西,我就会让你们立刻回到这里来。”

她坐在那里,看着波莉,看着这个曾经是她朋友的女人。她想,她们表面上有很多共同经历,都一再声称对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可不知道私底下她们是否会一直这样别扭下去。难道她们这种关系也像婚姻,曾经确实相爱过,时间长了,激情不再?尽管波莉身材娇小,也不乏小女孩的灵气,她却是个非常有棱有角的人。露丝意识到,不管怎样,自己大概都很恨她。即便不是因为这次公开抢男人,也会因为嫉妒和在互相比较中自信心不足而恨她。

“你有什么打算,波莉?”等波莉喝完咖啡,她突然问道。火车驶过南安普敦附近一个低潮的港口,一只只孤独凄凉的小船搁浅在满是淤泥的海港里。

“又来了。”波莉说道。她看着窗外,红润的下嘴唇撅了起来。

“我想知道。加雷斯和我——”

“加雷斯和你什么?”波莉扫了她一眼。

“或许到了你该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地方待下来的时候了。你自己说的,买房的钱也积攒得差不多了。你大概想到伦敦附近去看看,如果你要出门,到处看看,看看能找到些什么,我非常愿意帮你照顾你的孩子,直到你把房子找好。”

“呃,这太可笑了。加雷斯昨天还那样说,而你现在就让我去找房子。”她脱下红色的皮手套,“对了,他说的是,‘你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波莉。有你和孩子们在,可以给这个破旧的地方带来一丝生气…’”她学着加雷斯的口气,语气夸张,听上去就像回到了危险的西部蛮荒地区。她挺直腰杆,端坐在椅子上,几乎对露丝形成俯视之势。然后,把一只手放在露丝的膝盖上,没有任何预兆地放声大笑起来。

“哦,别忧心忡忡的,露丝。我想他肯定不是那个意思。他甚至都没有说那么多。”她皱皱鼻子,试图去看露丝的眼睛,“你真可怜啊,”她说,“你真的需要这趟短暂的休息,不是吗?”

“女士们,请出示一下车票,早上这么大的雾,多棒啊!”一个大块头乘警从过道里朝他们奔过来。露丝心想,西南部火车公司的列车今天早上是怎么啦?好像这条线上只允许样子快活、生气勃勃和充满阳光的人在这里工作啊,跟她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想起了加雷斯,这是她自那次破坏活动以来第一次想起他,她想起了画室,有一种想吐的感觉。突然,她原先的计划——在这次旅途中搞清波莉的底细,昨天去调查画室——被证明是一塌糊涂,她表面上与那个验票员谈笑逗趣,内心里却有种背井离乡、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画室的破坏活动之后,她大概再也无法跟加雷斯讲话了。她都干了些什么?

“别把脚放在座位上,小弟弟。”露丝在自己硕大的手提包里摸索着找票的时候,那个乘警对尼科说道。终于找到了,她把票举起来,感觉自己像个小孩一样。

余下的旅程几乎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无论是露丝还是波莉,说的话都是指向孩子的。他们到达布莱顿时已是中午。他们在寒冷、鲜亮、散发着海水味道的空气中,走完了整个站台,站台上方是铁做的拱形顶篷。当年她跟母亲从伦敦购物回到这个车站,手牵着手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那时她还只有几岁,还没有让大家失望。那时她还是个好女孩。

他们在“金色面包”货摊处转过街角,来到出租车停靠站。没有人排队,他们钻进了停在那里的一辆出租车。

“哎呀,哎呀,停,”出租车司机喊道,下车把门关上,“我一次拉不下你们那么多人,你们知道的。还有那么多包,婴儿车之类的。”

“太可笑了,”波莉说,“你肯定能拉六个吧?”

“我的许可证上可不是那样写的,姐妹儿,”司机说,“除非你们比我更清楚上面是怎么写的。”

“哦,我没事。我和弗洛西可以步行,”露丝说。她觉得正好可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宁愿走路。真的。”

“我想跟你一起走,妈妈!”安娜紧紧抓住露丝,说道。

“好的,宝贝。你跟我一起走吧,我给你看看我过去的那些地方。”安娜钻进她怀里,带着羡慕的目光抬头看着她。

“终于解决了,宝贝。我可没这么多闲工夫。”出租车司机鼓起双颊,说道。

“那好吧,”波莉说道,“是圣卢克莱斯二十五号。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露丝说,“你需要一点钱吧?”

“需要,”波莉伸出手,说道。露丝给了她一张十镑的钞票。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那就是,从许多方面来说,这一趟的代价都是昂贵的。最后,波莉、尼科、亚尼斯和所有的行李都上了出租车,露丝、弗洛西和安娜站在人行道上,跟他们挥手告别。出了车站,露丝应该转左才能到达露西的家,下山上山也就一英里左右的路程。但她决定给自己争取些时间,于是推着婴儿车,上了北街,向海边走去,楼房之间,海洋像一张巨大的毯子展现在她们面前。

“来吧,安娜。我给你看看世界上最棒的夜总会吧。”

“什么夜总会?”她们向山下走去时,安娜紧紧抓住婴儿车的把手,问道。

“你长大后就会去的地方,就是跳舞、喝酒、好玩的地方。”

“听上去不错,”安娜说,“除了喝酒之外。”

露丝感觉自己有些轻率。她感觉自己不仅对波莉没有责任感,而且对这位来自过去的露西也没有责任感。她曾想,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担心别人怎么想。她们经过成群结队的人群,向海滨区走去。人群中有白得像雪的女孩,她们鼻腔上穿了孔,柔软的腹部裸露在刺骨的海风中;有养着可怜的狗、售卖《大事件》杂志的摊主,露丝以前具备回避购买这本杂志的能力,而现在离开得太久,这种能力也散失了;有跟露丝一样,推着婴儿车,看上去神情恍惚的女人,她们聚精会神地站在水石书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堆堆她们以前空闲时常常阅读的书籍。

如今的布莱顿,跟露丝曾经在这里长大的小镇截然不同了。过去邋遢、破败、戴着“快吻我”帽子的顾客出入的低档酒吧不见了,换上了一副有点邋遢的大都市的模样。露丝心想,不知道这种均化作用是不是最近才发生的,如果是,这种扩散速度是多么快啊。她快到海边了,右边是重建的丘吉尔广场购物中心,给人慰藉的砖块,轻淡柔和的色彩,她感到好久没有来过这里,自己衰老得不可思议。当年,这里可是个遍地是小便、荒凉萧瑟的蛮荒之地。

“看那些鸟!”安娜惊呼道。

“是海鸥。它们有点像长了翅膀的老鼠。”

安娜思考着这句话。“可它们没有让人讨厌的尾巴。”她说。

“确实。但它们什么都吃。而且还攻击人。罗汀迪恩小镇上有个人就曾被海鸥杀死了,我曾经读到过这个报道。”

安娜睁大眼睛,抬起头看着她,露丝在自己头上拍了拍。她在想什么呢,让自己敏感的女儿担心?她已经习惯了两个男孩的说话方式。“但他是个老人,当时已经病得很重了。海鸥从来没有攻击过小女孩,也没有攻击过小女孩的妈妈。”

“从来没有吗?”

“从来没有。”

她们顺着斜坡,来到海边时,露丝彻底惊呆了。她记得在渔民们破败的拱形建筑物、财大气粗的酒吧和臭烘烘的藏身之所之间有几家凌乱的夜总会,可如今,在与沙砾相连的整洁的平台上全是咖啡馆。用漂亮的玻璃地砖铺成的小道一直通向海边由小方块花岗岩铺成的崭新、弯曲的人行道。沿途有一两个淋浴间,一间出租皮艇的商店。还有一个古怪的雕塑,在露丝看来,这个雕塑很不像英国的东西。在白垩色的天空的映衬下,它显得鲜艳、喧闹,色彩杂乱,几乎与她最近形成的关于乡村的感觉完全对立。

但安娜喜欢。就连弗洛西也似乎对一个塑料风车架子产生了兴趣,架子旁是个女孩那么大、用玻璃纤维做的冰淇淋圆锥形蛋卷。

“我们去喝点东西吧,”露丝说道,她们在延伸到沙滩上的一个铺砌好的半岛上的酒吧露台上坐下来,面前是一道巨大的用石头砌成的防波堤。露丝心想这家酒吧冬天怎么办,暴风雪来时,会将沙滩上的沙子刮到人行道上。或许每个春天他们都得重建。或许这里的冬天跟往日南部的冬天不一样了。

下午的时光缓缓流过。太阳正努力地将云彩笼罩在万物之上的灰色面纱除去。可安娜和露丝坐在酒吧等酒水送上来的时候,还是感受到了凛冽的海风。她们要的酒水终于送来了。露丝要了一大杯西拉红葡萄酒,安娜要了一杯加奶油和巧克力片的热巧克力,她断言这里的热巧克力没有她们在希思罗机场等两个男孩和他们的妈妈来时喝的热巧克力好。

她们喝完酒和热巧克力,结完账,继续向码头上走,码头看上去没有变化,比较像昔日的布莱顿。一切看上去都有点艳丽,有点俗气。堵在入口处的那些人身上有文身,戴着金链,出来享受只有在布莱顿才能找到的乐子。她带着女儿走到码头的最远处,一路上闻着新鲜的炸面圈那无法言传的鲜美的味道,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娱乐场所的吵闹声和催眠曲般的低沉的流行音乐。她们向前走得很远,走过了那个阴茎状的螺旋滑梯,和让人惊叫的碰碰车,也走过了那个伸到几百英尺以外的海上、让人恐慌的起重杆,它好像要把坐在上面惊叫不止的人扔进下面波涛汹涌的海里去似的。

“瞧,你可以看见海水在你下面打转。”她对安娜说道。她们站在用木板铺成的步道上,从缝隙之间往下看,“你以为你的脚下很稳固,可它并不稳固。它随时都会垮掉,让我们掉进水里。”

露丝觉得能在下面的水中看见自己的幻影,幻影上面似乎有个男孩,污迹斑斑的光屁股上下沉浮,在跟她性交。她哆嗦了一下。

“我怕掉进水里,想回去了。”安娜说道。

“别说傻话。一百年来它都是这个样子。”

“那,那个码头呢?”安娜指着波涛起伏的海水那边的西码头,它起初被一场暴风雨摧毁了,后来又成了一桩纵火案的牺牲品。这是一幅伤心的景象,露丝心想。它曾经是一位漂亮的王后,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个架子,一个扒光了衣服的玩意,慢慢地,它就会归于虚无。

“噢,那是一座非常古老的码头,几乎跟恐龙一样古老。这座要是像它那样垮掉还要好多年呢。”她说。事实上,她还记得西码头关闭的时候,当时多多少少还是完整的,当年,当她和一个男孩子在夜总会关门后连滚带爬地出来,跌倒在鹅卵石上,在海水与陆地相交的地方笨手笨脚地寻求片刻的欢愉时,那个从鹅卵石中拔地而起、有着漂亮的半球形屋顶的舞厅便怂恿她勇往直前。她感到跟天真无邪的女儿们站在这里有种不道德的感觉。

“来吧,安娜。你想看看我住在那里长大的房子吗?”

她们逃也似地回到干燥的陆地上来,爬上小山,经过海洋生物中心。要是反过来的话就是露丝以前上学的路线。露丝越向前走就越是担心看见那幢老房子。

回首童年,让人恐惧。跟弗洛西一样,她来到这个世界一定也是个意外。但她跟她幸运的小宝宝不一样,她没有得到双亲中任何一个人的支持。她最重要的记忆就是,她总是他们的绊脚石,在她父母开办的家庭旅馆中,她总是个麻烦。如果她始终低着头、闭着嘴,他们就高兴。除此之外,任何事情都会招致他们、尤其是父亲的恼怒。

养成了这种让人家看不见自己的习惯之后,露丝后来在上学时完全不知道怎样交朋友。她父母对她还很吝啬。她的衣服都是从旧货店里买来的,每周只允许洗一次澡,每次只能放五英吋深的水。没有玩具,没有假日,没有新衣服,没有生日派对。

交际需要的这些东西她都没有。

她唯一的安慰是吃东西,将食物当作情人。她渐渐变成了一个古怪、单调、身上散发着臭味的胖女孩。只有到了她将情人当作情人的时候,她才开始减肥,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因此,当那天早上在学校浑身透湿,波莉对她稍微友好一点时,她就将这份友好用双手接住,贴在自己胸前。自那以后的这些年里,她似乎一直将这份情意贴在自己胸前。人行道上有个被海鸥啄破的黑色垃圾袋,袋子里黏乎乎的东西流到了人行道上,她推着婴儿车,绕过垃圾袋,心想,也许,那份感激现在可以停止了。

“到了。”她们在露丝长大的一幢瘦高的房子前停下来,她对安娜说道。房子看上去比她记忆中的小许多。或许她已经习惯了“乡村小屋”那样的大房子。

“漂亮。”安娜说。

“有人整修过。”露丝从屋前的篱笆向里窥视,篱笆里面是个院子,种满了喜阴植物。跟布莱顿一样,这幢房子也有一种当年没有的光辉。白的地方白得耀眼,黑色的地方漆得非常光滑。过去腐烂斑驳的窗框现在也换上了崭新的双层玻璃木格窗。露丝心想,现在可能没有穿堂风了。临街窗户上破旧的带网眼的窗帘取了下来,换上了时髦的威尼斯橡木百叶窗。一切都很好,可也感觉与世隔离,像人把眼睛闭上了一样。

“我当时住在这里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她住在这里时,一切都是棕色的。露丝想起阁楼上的那间客房,那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每次来布莱顿时都住这间房。她想起他摸索着涤纶裤子上的拉链时,她躺在灯芯绒被子上两腿伸开的情形。她想起他的一位“朋友”,他有时候也来和他一起跟她轮流做,她还想起了他们嘲笑奚落她的样子以及拍打她鲜嫩的小乳房的情景。

“别告诉你的父亲,好吗,露丝?”

“让它成为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吧,小女孩?”

与此同时,波莉也在怂恿她,激她走得更远,让她与客人无耻地打情骂俏,将校服下面更多的肉体拿出来卖弄,以取悦客人的欢心。

“瞧,你们跟大海好近啊。”安娜出神地望着老街尽头的海平线。太阳最终赢得了战斗,染红了灰色的天空,现在大海里倒映着淡蓝色,露丝曾经在这里的海边见到的只有这种色彩。“你好幸运,妈妈。我希望我也住在海边。”

“父亲是谁?”那天她父亲在客厅里突然扯住她的头发,挥起拳头,尖叫道。

说实话,露丝不知道。她如实相告。

“荡妇!”他咆哮道,“无耻的女人!”

波莉干了件好事,让他住手了。否则,她父亲肯定把她杀了。

“你也幸运啊,安娜,”露丝回答道,“你有那些田野,乡村。你觉得这还不够可爱吗?”

“可爱,妈妈,”安娜被她母亲的语气吓了一跳,赶紧说道,“但我也喜欢大海。”

“呃,真是有趣。我在这里的时候总想住在乡下。”露丝说道。她必须逃离这里。“来吧,他们都在寻思我们去哪里了。”

她们爬上小山,来到皇后公园,露丝停下来给弗洛西换尿布,让安娜自己在操场上玩,操场上已经换上了一种安全、富有弹性、粉红色的塑胶。她膝盖上至今还留着一块黑色沥青嵌进身体里的污迹,那是她七岁时由于太急在一个下坡滑倒时留下的。

到了咖啡馆,露丝给女儿们点了一杯茶,几块杯形糕饼。咖啡馆生意十分兴隆,挤满了当地的妈妈和孩子。从成群结队抓着蓝色书包的孩子来判断,好像才刚刚放学。几个大一点的中学的孩子一边抽烟,一边大摇大摆地穿过公园。这是一幅让人吃惊的景象。男孩子们的衬衣吊在裤子外面,裤子穿得很低,连内裤都露了出来。女孩子们都很肥胖,好像要从太紧的埃尔特克斯牌衬衣里挤出来似的。孩子尚小的母亲们很显然都在回避这一幕,对着彼此发出啧啧之声。这些学生头发凌乱,性感十足,把星期五下午的公园搞得乌烟瘴气,看得出来,她们觉得自己的孩子今后绝不会这样。她们的想法当然错了,露丝心想。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会被时间玷污。小小的露丝多年前被玷污了,这是无疑的。

她知道自己在拖延时间,她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上露西家,假装是她的朋友。更为糟糕的是,她现在已经到布莱顿来了:走在大街上,记忆中多年前被关闭的通道现在又打开了。露西也在上学期间就怀孕了。但露西坚持了下来。更重要的是,她的男朋友也坚持下来了。她怀孕不是个谜,跟露丝不一样。

现在是时候了,她得直面现实了。

“安娜——快点吧。”安娜正跟一群女孩子一起,在首层的旋转木马上旋转着,呼喊着。她自信、开朗,即使一只眼睛戴着眼罩,她也能毫不费力地立即交上朋友。这是露丝这辈子当中几件为数不多的她称之为成功的事情之一。想到这里,她想起了画室和自己在画室里的所作所为。加雷斯已经发现了吗?她的胃里翻滚起来,想吐。她弯下腰干呕了几声,几个人关切地把头转过来,几个妈咪又用手揽住自己年幼的孩子,生怕她是个疯婆子。

已经醒来的弗洛西坐在婴儿车里,一边朝嘴里塞糕饼,一边看着其他的孩子玩耍。

“安娜!我们得走了。”

“哦哦哦。”安娜像唱歌一般地回答道。她来了,像往常一样顺从,她们缓缓地朝公园北端一座陡峭的小山进发,小路中间有一堆狗屎,像哨兵似的立在那里,她们绕了过去。

到了山顶,露丝停下来,喘息了片刻。她把手伸进灯芯绒上衣里面揉着时,发现腰背部汗湿了。安娜抬起头,用那只好眼睛关切地看着她。

“我们快到了吗?”

“过了那条路就到了。”露丝指着那幢房子,当她看见波莉站在房子正面的凸窗前,双臂交叉,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时,她把手放了下来。她们走上人行道时,她看见了她们,随即进屋去了。露丝把婴儿车拖上通向房子的台阶,在有点碎裂的红色前门上敲了敲。

过了几分钟,波莉出现了,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谢天谢地,终于到了,露丝,”她大声说道,“我们担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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