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池坐在一座公办中学校门对面的小吃街里,吃麻辣串, 配着从仓库里取出的顶级xo。

14岁的池小池已经有了高中生的个头, 麻辣串小摊的塑料矮桌对他来说有点拘束, 他无处安放的腿只好向椅子两侧斜勾着。

他的头发刚剃过不久, 身上带着一点柠檬皂的清香, 他坐在油腻溽热的空气里, 像是一阵清爽的风。

旁边过路的,不论男女, 都会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眼。

等看清楚后, 又会忍不住暗暗吃惊。

池小池有过滤人类视线、把所有人当成大白菜的本领,因此, 他无视了所有或探询或惊艳的视线,只自顾自喝着他的酒。

无需多言,“池小池”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他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主神把他们扔进了平行世界。

如果把各个世界的存在比喻成琴弦, 平行世界就是两根相距无限近的琴弦, 同调共振, 几乎完全相同。

池小池所经历的第一条世界线, 已经算是距离原世界相当近的一条了。

在那条世界线里,有星云娱乐,有北邙公墓,甚至有池小池认识的宋致淮,但仍然存在着许多显著的不同, 譬如在那个世界里,娄影并没有死。

按照娄影说的,随着任务难度的递加,池小池只会离原来的世界线越来越远。

没想到,他经过了九个世界,最终竟然回到了一个与原点无限近似的世界。

他抬手抚摸自己清爽的板寸头。

头发是新剃的,短短的发茬摸上去手感很舒适,像是一只刚冒出软刺的小刺猬。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以至于池小池都忘了,小时候的自己是不爱留长头发的。

头发长了,他嫌热,也嫌不够爷们儿。

池小池禁不住想,后来的他为什么想要留长发?

喝到第三杯酒时,他总算想起来了。

长头发是第一次拍戏的时候,孙老要他留的,目的是为了符合人物形象。

在他的处女作里,他饰演的是在小渔村里长大的留守少年,幼时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但又被父母送回老家,心比天高、志向宏远、心思敏感,因此在衣着、发型与谈吐等等方面,都力求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

长发,就是那个渔村少年和他的小世界对抗的方式之一。

后来,池小池就一直留着长头发了。

原因与渔村少年不同,却也简单:这样好上戏。

剧情要求让他剃短发,他就剃;需要他蓄长发,他也能直接上场,效果总比戴假发要好。

就像遗忘了要留长发的理由一样,池小池已经遗忘了太多事情,以至于不知道要怎么扮演最初的自己。

坐在满是沙土气的马路小摊上,他在一次性塑料杯子里注满琥珀色的液体,一边品酒,一边一个人调出世界线,静静阅读起来。

原主池小池,14岁。

父亲是牙刷厂工人,原本同样在牙刷厂工作的母亲成为了下岗大潮中的一份子后,在某家食品小作坊里做了女工。

这对夫妻,是现代婚姻发展过程中的反面典型。

因为怀了池小池,两个都不很想负责任、又不擅长负责任的男女结了婚,为孩子起了个很敷衍了事的名字,并敷衍了事地放任着他的野蛮生长。

所以从小,池小池就不喜欢在家里呆着。

他愿意去筒子楼附近的废弃铁轨走上一个下午,直到满身镶嵌上彩云夕照的光环。

小时候的池小池浪漫,敏感,脑中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再加上外表出挑,在四季笼罩着油烟气的筒子楼里,像个投错了胎的小怪物。

直到有一天,他等来了另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小怪物。

父母因事故双双亡故的娄影,搬进了小姨家里,正正好在池小池家的楼下。

池小池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哥哥,主动去扒他的门,厚着脸皮去打招呼、搭讪。

很快,小怪物和小怪物玩在了一起。

用池小池的话说:“长得好看的人就该和长得好看的人一起玩。”

他和娄影就这样一起长大。

“一起长大”这个词,置身其中的时候,感觉很轻,只有在多年过后回想起来,才能感受到那份别样的、沉重又欢喜的滋味。

他们一起吃冰激凌,一起养了一条瞎了眼睛的小流浪狗,一起打游戏。

娄影会留他住宿,陪他上厕所,给他讲题。

池小池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哥哥。

不,哪怕有亲生的哥哥,都未必会有娄影这么好。

池小池曾问过娄影,为什么要对他好。

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对面的娄影眼睛微微垂下,神情有些难过。

“我告诉你,你不要跟别人说。”小娄影说,“我妈妈出事的时候,肚子里……有我的弟弟,或者是妹妹。它还很小,小到连我妈妈都不知道它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如果它还在,将来会不会和你一样可爱,一样好。”

小小池一听,差点委屈成了河豚:“好啊,我就是你弟弟妹妹的替代,是不是?”

“刚开始,我对你的确是有一点……不过现在不是了。”娄影迅速收拾好心情,温柔地给他顺毛,“你不是任何人,你只是池小池。”

事后,池小池回家反省,觉得自己当时的表现太差劲,没有照顾娄哥的感受,应该给他一些补偿才是。

不知怎么的,他冒出了个鬼才想法,觉得自己不应当只做弟弟,妹妹也可以。

适逢学校节庆排练,老师为舞蹈队女生订了一批红色的小裙子,多订了两条尺码大的,池小池就借了一件回家,故意跟娄影打赌,谁输就穿裙子扮女生出去逛一天,然后自己再假装输给他,这样,娄影说不定能高兴高兴。

计划执行得相当顺利,但唯一的问题是,池小池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才走出家门不到一刻钟,池小池就不行了,拽着裙摆臊得迈不动步,一张脸羞得通红,死活不肯再往前走。

娄影看他头顶都要冒烟了,也不舍得眼睁睁看着他这么窘迫,就脱了自己的薄外套,给他盖住脸,又把他背了回去。

小的时候两个人很要好。

这份要好,也招来了非议。

筒子楼是个容易出碎嘴子的地方,有不少人议论,说池小池是本地原产的小土鸡,娄影是不小心飞进山尕尕里的金凤凰,一个注定要留下,一个早晚要飞出去,最后还是各走各道,分道扬镳。

甚至有好事者在闲聊的时候,看到下楼找娄影玩的池小池,会笑嘻嘻道,小池呀,又来找你娄家哥哥了?到时候你娄家哥哥变成凤凰飞走了,你怎么办哦。

池小池思路清晰地道,我怎么办跟您有什么鸟关系。

不过也不怪这些人嚼舌根。

娄影自从在本地落户念书,就没从全区第一名的位置上下来过。

而池小池本人对学习的态度旗帜鲜明:“我讨厌学习。”

娄影问他:“你不想跟我读同一个大学,和我一起走吗。”

池小池嬉皮笑脸:“高中毕业之后我就不读了。我去你的大学里卖冰棍儿,卖日用品,到时候你只许买我家的,不许买别人家的。”

娄影哭笑不得:“读大学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你是很聪明的孩子,最好不要随便决定自己的未来。”

池小池问他,他想考哪个大学。

娄影说出了一个大学的名称。

池小池思忖了一下:“那我还是去卖冰棍儿吧。”

玩笑开过,但娄影的话,也让池小池从此存下了一点野心,一点隐隐约约的不甘心。

娄影在楼里一部分人的心目里是不折不扣的好孩子。

但优秀,本身就是惹人嫉妒的缘由。

另外一部分人,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好孩子,但他们从他的学业、礼节和日常表现上都挑不出错来,只能干瞪眼。

楚姨的半导体事件,总算是给了这些人一个发泄的机会。

因为半导体的缘故,娄影的风评在筒子楼里一落千丈,每个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娄影手脚不干净的事情,末了还要装模作样地感叹一声,哎,还是没爹妈的孩子,打小没能教好。

池小池气不过,想为娄影出气,却被娄影阻止了。

他受父母耳濡目染,一身的好脾气与好修养,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动摇的。

而又是因为失去双亲,他在儒雅的书卷气外,又多了一份同龄孩子少有的、对世事的体察和谅解。

娄影是真的不生气,并真心实意地觉得不值得。

到头来,池小池反倒比他这个当事人表现得还要愤怒。

父母在听到相关八卦之后,居然难得地表现出了责任心,在餐桌上教育池小池,让他少和娄影往来,还说,他们池家的孩子可以成绩差,但不能被人带歪了品德。

池小池愤怒至极。

他在餐桌上站起,说,以前我和娄哥玩得好的时候,你们根本不管我,现在听了点捕风捉影的传闻,就摆出一副为我好的样子。你们到底是关心我,还是怕我丢了你们的面子?

不出意外,在被狠狠刮了一巴掌后,父母联系了住在隔壁的朱守成,请他在初二的暑假为池小池补习,并勒令他不许再去见娄影。

朱守成是一所公立学校的数学老师,五十多岁了,头发有些花白,但身材依然高大健壮。

池小池已经算是发育得很好的,发顶也才堪堪到他胸口,就连娄影,也不过刚到他下巴。

他妻子早亡,只留下一个儿子,和儿媳妇在城市生活,而他选择独身鳏居、留在这城乡结合部的中学里执教,用他的说法,是“故土难离”。

在筒子楼里,他是德高望重、学问高深的代名词,为人又热心,很得大家尊敬。

但在池小池看来,朱守成就像一座黑漆漆的铁塔,虽然上过两三次课,对池小池也很是温柔,在他去他家里补习时,总给他备好冲泡橘子汁和牛奶巧克力,可池小池仍是不喜欢他身上的那股味道。

当然,池小池也不会把这种事太往心里去。

最让他犯愁的,是要怎么把这件事委婉地告诉娄影。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和往常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一起去喂狗肉,期间偶遇了朱守成,意外把这件事挑到了明面上。

娄影劝池小池听父母的话,也跟他约好,晚上八点,在天台上见,他要给他开小班补习。

池小池满心欢喜地回了家。

父母都去上班了,池小池本想午睡一会儿,等三点钟就去找朱守成补习,谁想刚躺下不久,脑袋上吱吱转悠的风扇就停下了。

池小池被活活热醒过来,咔哒咔哒转了几下风扇旋钮,又拉了一下灯绳,确认是停电了。

老筒子楼经常出现类似的状况,池小池没什么意外,熟练地翻出厚厚的电话簿,准备打给当地的电业局报修。

然而拎起听筒,听筒里却寂然无声。

这下没招了,池小池只得撂了电话,重新滚上床。

没了风扇,空气迅速升温,凉席变成了被火烤着的饼铛,夹缝里都沾上了汗水。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摊了一会儿煎饼,池小池突然听到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他抱着竹面枕汗流浃背地爬起来:“……娄哥?”

“小池,是我。”外面是朱守成亲切的声音,“午睡了吗?这停电了,怪热的,我家里有绿豆棒冰,你来吗。”

池小池犹豫了一会儿,爬起身,穿了工字背心和短裤,打开了门。

门外的朱守成背着光,露出牙齿,对他笑得无比灿烂。

池小池看了一眼身后显示着两点钟的挂钟,拿手背挡光,和朱守成商量:“老师,我今天早点去,能早点下课吗?”

中午娄影送了他一块巧克力,如果今天能提早下课一小时,他想趁糕饼店没下班,去附近买点鸡蛋糕给娄影吃。

朱守成的笑容弧度丝毫不变,仿佛是黏在脸上的面具。

面具后的一双眼直直望着池小池,对他说:“好啊。”

筒子楼里几乎没有闲人,在白天,每个人都得为生计奔忙。

筒子楼每天最热闹的时段是晚上,中年妇女忙着嗑瓜子,中年男人忙着喝酒,年轻夫妻忙着趁孩子出去玩的时候亲热温存,锅碗瓢盆响成一出,构成一片烟火气十足的风味人间。

但在夏日的午后,除蝉鸣之外,死寂一片。

池小池抱着课本,跟随在朱守成身后,走入一片白日,又进入有着一层厚厚铁门的朱家。

轰隆一声,铁门把他与外面的世界分离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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