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爱欲边缘(下)

一开始,喜欢的是那个表象,到后来,沉湎的是他的灵魂。
第一眼的好感迅速点燃了左临渊那隐秘而不敢表露的欲望,他深深地陷入了迷恋之中。迷恋张思嘉认真学习时夹着笔的手指,迷恋张思嘉苦思冥想时皱着眉的表情,更迷恋张思嘉洗完澡出来时几近全裸的身体——他竭尽全力地去克制,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从他还在滴水的发梢,到他形状优美的锁骨,就连脊椎上那一条浅浅的凹陷都觉得无比性感。

年轻的欲望贪婪而疯狂,自从见到张思嘉后,左临渊不记得多少次悄悄在浴室中想着他自慰,恨不得将他按倒在床上,撕开他的衣服,掰开他的双腿,狠狠地进入他、占有他,让他秀气的脸上露出不知所措的慌张和羞耻的情潮,然后沉沦在爱欲之中,放荡地呻吟享受。

可事实却是,在隐秘又狂热的欲望的催动下,左临渊反而拉开了与张思嘉的距离。他从不主动约张思嘉出去打球,吃饭从来不和他一起,就连上课的时候也永远坐在他后面,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放肆地看他。他后颈上那一段裸露的皮肤在引诱着他,他竭尽全力地克制着,不要去碰触,不要去亲吻,不要去留下印记,他不可以。

如果没有意外,他们终将保持着泛泛的室友情谊,度过整个大学岁月。张思嘉会成为他心尖上那一缕不曾触碰过的白月光,清冽、明亮,然而远在天边。
那次同学的一次生日聚会,大家集体喝得酩酊大醉,错过了宿舍的门禁,一群人干脆在附近的宾馆住了下来。左临渊扶着喝醉的张思嘉刷开了他们那一间的门锁,小心地将张思嘉放在床上。

醉醺醺的张思嘉很好照顾,他既不大吵大闹,也不上吐下泻,就只是皱着眉一脸不舒服地蜷缩在床上,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竟有几分不省事的可爱。
左临渊拧了热毛巾给他擦了一把脸,张思嘉舒服地呻吟了一声,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脸上微微泛红,嘴里吐露着呻吟,还毫无防备的张思嘉在左临渊眼中简直在诱人犯罪,那种难以克制地想要亲近他的欲望在酒精的催化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左临渊手中那块擦过脸的热毛巾被他越捏越紧,攥得滴下了水。

就一次,偷偷地亲一口,反正张思嘉也不会知道。
手指不知不觉地摸上了张思嘉的脸,温热光滑的触感从手指一直传到了心底。左临渊终于无法再控制心中的魔鬼,俯下身吻上了张思嘉的嘴唇。

唇瓣碰触的一瞬间,身体像是过电了一般,他不由自主地用牙齿咬住了张思嘉的嘴唇,去索取更多的温度,理性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他挑开张思嘉的嘴唇,用舌头去摸索他的齿列,滚烫的欲望从唇舌间一直燃烧到了四肢百骸,让人沉沦到地狱里去。
突然,张思嘉的嘴唇动了动,蓦地睁开了尚不清明的眼睛。

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骤然被冰水浇灭,左临渊猛地挺直了身,一动也不敢动,只能愣愣地看着张思嘉的眼神一点点褪去迷惘。
张思嘉还没有完全清醒,可也没醉得那么厉害,左临渊将他扶到房间的时候他还是有意识的,等那块热毛巾擦过他的脸之后,他就更清醒了,只是酒精让他反应迟缓,懒得动弹。
所以当左临渊吻上他的那一刻,他的大脑还浸泡在酒精中游弋着。

左临渊吻了他?他该说他其实并不意外吗——在他发现左临渊的秘密之后,他就隐隐感觉到会有这一天。
某天张思嘉出门没多久被放了鸽子,怏怏地回寝室去了,寝室里没有人,浴室里却传来“哗哗”的水声。眼看天快下雨了,张思嘉想去把阳台上的衣服收了,经过浴室的时候水声停了,门后却传来沉闷又急促的呼吸。张思嘉当然知道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在大学里不发现几次室友在撸管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大家还会偷偷摸摸着,今天浴室里的这个大概以为寝室里没人,丝毫没有收敛。
张思嘉有点好奇是谁,他也很快就知道了。

当左临渊低沉沙哑的声音叫出张思嘉名字的那一瞬间,张思嘉僵住了。
隔着一块木门板,那急促灼热的喘息仿佛就落在他的后颈上,张思嘉懵了半分钟,决定立刻离开这里,走的时候他格外小心翼翼,就连关门时都用钥匙拧着门锁,无声无息地合上寝室的铁门。
这一次意外的发现彻底改变了张思嘉对左临渊的认知,他本以为这个室友生性冷淡不近人情,因为一学期以来,冲着他外貌试图亲近他的女生一个个都在他的不假辞色前败退了。

这倒不至于让张思嘉怀疑上他的性取向,因为他本人也是这样,对异性谈不上讨厌,但也说不上喜欢,就是淡淡的。就连性幻想的对象都是模糊的,甚至没有代入一张固定具体的脸。当同龄的男生在荷尔蒙的影响下躁动不安的时候,他的感觉就像是看着一群还没有脱离动物本能的猩猩。

虽然他也会遇到十分出色让他很欣赏的女孩子,但是这种欣赏不会变成想要和她成为恋人的冲动,更不想投入到一段热烈的感情中,让另一个人走入他自己的世界里。他也不觉得自己是同性恋,因为他对男人的感觉也是一样,他只是单纯地沉湎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大概就是性冷淡吧,张思嘉默默想,反正不是性无能就行。

这种古怪的性格使得张思嘉在发现左临渊的秘密后很快恢复到了冷静中,应该说他根本就没有恼怒过,无非是有点尴尬吃惊罢了,甚至有一丝隐隐的得意。他也没有纠结正常人发现室友把自己当作性幻想对象时会不会觉得恶心,至多是因此对左临渊多了几分在意。

他开始留心左临渊,也因此发现左临渊对他的态度的确和对其他人不一样,他的高冷和不近人情,在面对张思嘉的时候却总是打了个巨大的折扣。
张思嘉确定,左临渊是喜欢他的,至少对他有很大的好感,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种好感从何而来。他是长得不错,但是和左临渊比起来,只要不是昧着良心的人,都得承认是左临渊更胜一筹。
以左临渊的长相身材气质,只要他愿意,无论是男男女女都会前赴后继。都这个年代了,大学里公开出柜的人也不少,低调地交个男朋友根本不是什么事。

可是张思嘉发现,左临渊藏得非常深,几乎是严防死守地隐瞒着。如果不是他意外发现了那个秘密,他绝对看不出左临渊的性取向,更别说他暗恋他这件事情。
为什么呢?张思嘉疑惑着。他不可能去问左临渊,也看不出更多东西。除了学业之外,他还在暗地里调查二十年前哥哥失踪的事情,搜集着这二十年里失踪人员的名单和信息,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浪费在别处,于是这些疑问也就搁下了。

直到这次醉酒后的亲吻。
当张思嘉意识到有人在亲自己的时候,他就睁开了眼,这是不经思考的本能反应。当时喝醉了的他根本没有缜密地权衡思量过,如果当时他是清醒的,他肯定会假装不知道,让这个秘密和那一次一样无声无息地过去。

可既然已经睁开了眼,张思嘉就没法再假装下去了,他看着不知所措的左临渊,摸着自己被“热情招待”过的嘴唇,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同性恋?”
那一刻左临渊如遭雷击的反应让张思嘉更加迷惑,他都没有生气地怒骂他,为什么左临渊的反应比他还要强烈?

左临渊沉默了很久,他该说自己喝醉了认错了,总之有无数个理由可以为他开脱,可是谎言到了舌尖却总是无法说出口。
到最后他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我是。”

他已经准备好接受一切,无论是恶毒的言语,还是严厉的惩罚,哪怕是恶意的羞辱都可以,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应该被这样对待,这个污点让他卑微到活该被人践踏。
所以当张思嘉面带尴尬之色地说出那句话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说:“同性恋不是错。你也不用这么偷偷藏着,找个合适的人好好过吧。这事儿我就当没发生过,我不会说出去的。”
左临渊呆立了很久,他怎么也没想到张思嘉竟然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这种难以置信让他下意识地问出了一句话:“那你是吗?”

张思嘉本想矢口否认。这是最正确、最直接、最不给左临渊任何希望的回答。这个回答之后,他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无交集的可能。
酒精的影响从大脑中逐渐褪去,张思嘉开始思考得很多。他的脑中不断回放着许许多多过往的画面:父母拿给他看的哥哥和女友的照片,填高考志愿时父母殷切又不容置疑的决定,父母送给他的成年礼物是那枚和哥哥一模一样的耳钉,梦境的月光下他歇斯底里地向张嘉发泄的崩溃……

凭什么呢?凭什么我就要当你的替代品?凭什么我要和你一样?
我从来都和你不一样。

这种迫切想要证明的欲望让先前纯粹的善意染上了别样的色彩,张思嘉沉默了许久,幽深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局促的左临渊,低声道:“我不知道。”
对,我不知道。

这一句不知道给了左临渊无尽的希望,那天之后左临渊就开始明里暗里地向他示好。张思嘉虽然感觉有点别扭,但是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他没有断然拒绝,两人逐渐越走越近,比朋友更亲密,比恋人更疏远。

这种疏远的界限无处不在,就像张思嘉明明很讨厌左临渊叫他“思嘉”,可他却从来没有提出这一点。每当左临渊这么叫他的时候,他就会从眼前温暖的美梦中惊醒,回到冰冷丑恶的现实中。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强迫自己清醒着活下去。

可是这一点,左临渊从来都不知道,他也不想让他知道,就像他刻意不去了解左临渊的过去,只是冷漠地在心中划开一道距离,将两人的关系撇清。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大二时,此时张思嘉已经向左临渊透露了自己有个哥哥在二十年前失踪了,两人一起调查着当年的事情。这一天他们一边讨论着收集到的线索,一边在过马路。那个时候已经很晚了,四周人烟稀少,张思嘉沉浸在话题之中,完全无视了周围的环境,以至于一辆车横冲直撞地开过来时,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危险。

走在他身边的左临渊发现得比他早,反应也比他快,就在汽车快要撞上张思嘉的一瞬间,他一把推开了张思嘉,结果自己被撞倒在了路边,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肇事的车辆逃逸了,空荡荡的马路上张思嘉慌乱地打着急救电话,徒劳无力地对着昏迷的左临渊说话,一遍又一遍。

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路上,张思嘉的脑子里都是空白的,他紧紧地握着左临渊的手,生怕他就这么突然之间停止了心跳。
幸好命运还眷顾着他,左临渊颅内出血并不严重,只需要在医院观察几天。等待他醒来的时间是如此漫长,那寂静漫长的夜晚中,张思嘉一直握着左临渊的手,那一晚他想了很多很多。

这个人不认识张嘉,永远也不会把他当作张嘉的替代品,他是把他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爱着的。
他是被爱着的,倾尽所有地爱着。

这种被人爱过的滋味,只要尝过一次,就永远也忘不掉了。
天蒙蒙亮了,一夜未睡的张思嘉看着左临渊从昏睡中醒来。
于是他露出了一个憔悴却灿烂的笑容,说道:“左临渊,我们交往吧。”

从那天起,两人就在一起了。
可是因为一时的感动而升华的感情,在那份动容逐渐褪去后,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两人的关系始终淡淡的,像朋友多过像情侣,就连上床都像是纯粹解决生理需要,甚至从不做到最后。张思嘉不愿意的事情,左临渊从来不去勉强他,于是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维系在一起。

直到大二的第一个学期结束,左临渊亲耳听到张思嘉在电话中和父母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他说:“好啊,既然你们想让我带个人回来给你们看,那我就带回来。”
挂掉电话后,张思嘉深深地看了左临渊很久。

那个眼神里装满了故事。
“放假跟我回家吧。”张思嘉说。

左临渊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可到最后他也没有拒绝,他说:“好。”
就在那个冬天,张思嘉把左临渊带回了家,当着父母的面出柜,当即被赶出家门。左临渊深深记得那个黑暗的楼道中,张思嘉牵着他的手,在一片漆黑中头也不回地往下走。身后传来男人女人一边哭泣一边责骂的声音,他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地逃离这里。

这二十年来浸泡在毒液中的温柔折磨,二十年来用爱意包裹着的扭曲操控,彻底将他变成了一条可怜虫。他卑躬屈膝、摇尾乞怜,试图攫取那一点点纯粹的爱意,可是当甜味的糖咽下之后,他才发现,那是供奉给另一个人的祭品。

为什么不反抗呢?张思嘉问自己,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家庭,过自己的人生呢?
他舍不得,做不到啊,就连这么一丁点反抗的意识,都是在他足够成熟理性之后才酝酿出来的,在那之前他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过。因为折磨着他的人,是养育他、塑造他、摧毁他的至亲,他们爱他,虽然这种爱,比恨更可怖。

他这一辈子最激烈的反抗,就是带着左临渊来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他和哥哥不一样。
就只是这么卑微到可怜的申诉而已。
可就连这样,他都已经竭尽全力,快要窒息。

走出楼道的时候,月亮已经高悬在了头顶。
张思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阴霾,他笑着对他说:“今晚可没地方住了,我们去外面住吧。”

就是那个有着清冷月光的冬夜,两人手牵着手走在人烟稀少的马路上,零下的温度中,张思嘉的脸都冻得没什么感觉了,可是左临渊的手却是温暖的,那种值得交付一切情感的温暖。
他觉得自己亏欠了左临渊太多了,那种无以为报的歉疚仿佛满月的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拍在心头,将他淹没。他总是要做点什么,来回报这份不可能回报的感情,让自己卑劣的利用更加心安理得。
他们找到了附近的一间宾馆,开好了房间,像往常一样洗完澡准备入睡。

房间的灯已经关了,可是窗帘却没有拉上,那皎皎的月光照亮了这间房间。张思嘉掀开被子,挤到了左临渊的被窝里,左临渊没有睡,月光之中,他的眼睛清明得仿佛早已知晓了一切。
这份镇定让张思嘉越发紧张,他舔了舔嘴唇,在越来越快的心跳中吻上了左临渊的唇。

他们接吻,比任何一次都要热烈地索取着,他们都知道这一次和从前不一样,不再是浅尝辄止的试探,而是真正的做爱。他们在黑暗中探索着对方的身体,那皮肤上传来的热度好似在灼烧着灵魂。可是很温暖,是那种会让孤独的灵魂飞蛾扑火的温暖,不顾一切地放纵自己飞向那耀眼的光明,哪怕刹那的欢愉之后就是永恒的寂灭。
“我们来做吧,我想要你。”张思嘉在热吻的间隙里气喘吁吁地说。

左临渊依旧是那样,他说:“好。”
少年时情色的臆想和现实重叠在了一起,仿佛迷梦,仿佛泡影。两个孤独压抑的灵魂竭尽全力地靠拢,好似只要这样做,一切现实的痛苦都会在偎依中消散,既不用去了解对方的过往,也不必再拷问自己的内心,就这样,让那短暂的、片刻的、残留在皮肤上的温暖,抵御漫长冬夜的严寒。

就这样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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