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有一天,舜錤的儿子金昶约我在北海仿膳吃饭,我就去了,席面上却意外地碰见了老四的儿子三虎和顺福的儿子德明。金昶在电影厂做编剧,讲起话来常常是妙语联珠,论黄数黑,给人一种聪明外露的感觉。曾经光着屁股在破絮里缩着的德明现在已一身名牌,西服革履地挺拔起来了。德明递过他的名片,名片很精美,散着甜腻腻的香气。金昶说德明是安提特陶艺公司的总经理,大款,这顿饭就是他特意请七姑爸爸的。我问安提特是不是中外合资,德明说不是,是他们几个爱好陶艺的哥们儿合资在门头沟办的厂子。我问为什么偏偏取了这么一个非常西化的名字。德明说当时三个人想不出好的厂名来,便一人翻一页字典,把第一眼看见的字联起来并做厂名。就出来了“安提特”这个很奇怪却又很顺口的名字。德明说,安提特好,安提特给他们的厂带来很大效益,大伙儿都说安提特有神气儿。我想告诉他安提特是希腊魔鬼Atenagoras的译音,那是一个大鬼,与撒旦同级别的大鬼,竟被顺福的儿子捡来了,看来父子两代烧窑都与鬼有着不解之缘。我问德明的陶艺公司都烧些什么。德明说烧大碗,烧有中国特色的大糙碗,土釉蓝花,写着“吉庆有余”的字样。我说,这样的碗也卖得出去?德明说,怎的卖不出?这样的碗只有中国有,这种返璞归真的乡土气息正是生活在高科技快节奏中的人们所怀念向往的,在国际市场很吃得开,人家一看就是中国的,假冒都冒不出。我真不敢小看昔日光着屁股在破棉花堆里滚的经理了,同是烧大碗,他和他的父亲已经有了根本的不同。德明请我吃饭,以往日的经验我感到,大凡这类人的饭都不是那么好吃的,葡萄美酒的背后决不是单纯的友情。三虎有些腼腆地叫我姑爸爸,他和金昶还是依着旗人对姑奶奶的称呼叫我,这使我感到亲切。想起当年他用垂线法为老七在地图上寻找结婚地点的事,我突然觉得很好笑。三虎不好意思地说,姑爸爸您甭乐,我知道您想起什么来了。我说我想起你画地图的事儿来了。金昶就问怎么回事儿,我说了,金昶与德明都笑得直不起腰来。金昶说这倒是个好素材,可以用到电影里头去。

跟小辈们在一起总是愉快的,不知不觉中喝了不少酒。金昶说,姑爸爸您说,当年我爸他们跟黄四咪一块儿逛北海那是一种什么心情?我说,能有什么心情,公子哥儿捧女戏子,胡闹罢了。金昶说,我爸是胡闹,黄四咪可不是胡闹,她是国民党,带有发展组织任务的,所以“文革”才把金家老哥儿几个都装进去了。德明赶紧补充,还有我爸爸。我说,这些事儿,老辈儿都不提了,你们不要再翻腾,金家好不容易不打仗了,你们千万别再点火煽风。金昶说,干吗不翻腾?现在才是翻腾的时候。您想想,当初说我爸爸在六国饭店会见了国民党要人某某人,是谁牵的线儿?是黄四咪!这么看,那位黄四咪就该是咱们这边时刻不忘的统战对象,我爸爸既然有这关系干吗不充分利用?别人想跟台湾那边搭关系还搭不上呢。我问金昶怎么利用这关系。金昶说。凭着这,也该闹点儿政治资本,比如进个政协什么的。德明在一边敲边鼓说,男人就得参政,不参政的男人是窝囊男人。我刚想说他爸爸昔日当警察也算参过政,照样窝囊了一辈子,不料却听三虎说,我爸是货真价实的三青团,去妙峰山参加过活动。我说,参加过三青团的活动不见得就是三青团。三虎说,我爸当初都承认了,您还替他遮着干吗?德明说,关键人物是黄四咪。黄四咪临去台湾发展了这么多人,这些人“文革”也为她吃了不少苦,俗话说苦蒂甘瓜,咱们到今天总不能结个苦瓜。苦蒂苦瓜,真那样我们的亏吃大发了。我说,你们三个把话说明了,翻老账究竟是什么意思?金昶说,动员我爸爸,充分利用一切有利因素。我问,什么是有利因素?金昶说,只要承认与某某人有过来往,别人就得刮目相看。我说,你真相信有那事儿?那些高压之下的胡咬你们也当真?金昶说,不当真怎么能定案?我说,“文革”时定的案那也叫案?什么叫捕风捉影啊,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就叫捕风捉影。德明说,有些人也想捕风捉影呢,问题是他们无风可捕,无影可捉。咱们以前既然为这个受过整,今天总得有个结果,现在的人都巴不得外头有关系,以前也没听说谁是什么,现在门户一开,好,吴三桂的三孙子、袁世凯的干儿子,什么都出来了,是与不是也无据可查,但谁也否定不了,否定不了自然有人另眼相看,自然也就有好处等着。

我问德明他爸爸对黄四咪这些事儿是怎么看的。德明说一提黄四咪他爸就哑巴了,不吐半句实情,他爸是叫“文革”整怕了,怕牵连,怕引火烧身,一点儿也不知道手里这张牌的价值。他今天找我的目的是让我劝劝他爸和那老哥儿几个,还是当年那些事儿。咱们也并不因形势变了而添什么加什么改什么,至少属于咱们的就应该给咱们。我问,什么是应该属于咱们的?三个人都不愿回答,似乎也不好回答。我说,你们可以直接去找你们的爸爸,他们能给你们一个说法。金昶说他爸说以往那些不堪回首的事儿都只因了两个字“年轻”,他爸说,“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表面看起来老爷子是大彻大悟了,实际上是稀里糊涂。三虎说他爸爸近来只是玩儿鸟,也不是不关心台湾的事儿,所关心者无外乎是真的一国两制了那钱怎么算,整个儿一个小市民头脑。哪儿还有大宅门儿出来的气魄。

喝完了酒又划船,小船荡在悠悠绿水中。老三、老四和顺福的儿子轮番操桨,水晃船晃人也晃,就有些昏昏欲睡。朦胧中我觉得时光好像倒退了几十年,小船上载的分明是另外一批人,那些人也在这汪水上挥动双桨,也看着那白塔、龙亭的缓缓移动……

历史的近似让人忽地猛醒,我赶紧坐直了身子。三虎脸上冒着细汗笑着对我说,姑爸爸一通好睡。我说,我睡着了吗?德明说,您都打呼噜了。我说,今天喝得是有些过量,你们三个把姑爸爸灌醉了。金昶说,这么说吃饭时候我们给您说的那些您都当酒话听了?我说。你们都说什么了,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金昶嘿了一声说,您真行,揣着明白装糊涂,真上道儿了!

我说我跟他们的爹一样,老了。

小哥仨觉得很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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