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川正治郎沿着一楼宽敞的走廊朝外走去,走廊两侧的夜总会里涌出许多回家的客人,井川君夹在他们中间一起走着。这些客人回家时仍然装模作样,不忘白天在公司办公室里的伪君子风度,身边簇拥着许多打扮艳丽、花枝招展的服务小姐。男人们醉醺醮的说话声和女人们嗲溜溜的嬉笑声,像巨浪不时地朝井川君袭来。井川君孤独地走着,身边没有女人。

走出大厦,眼前是黑压压的车辆,允许在门前道路上停车是为了方便客人。井川君望了一下手表,是十点四十分。此刻,正是夜总会、俱乐部和夜酒吧的客人们开始往家赶路的时候。

井川君直怔怔地望着长长的车队。这时候,井川君身边走来一位地铁售票员模样的男子,头带大檐帽,上身褐色茄克衫,下身褐色长裤,脚穿黑色长统皮靴。井川君想起来了,一小时前乘电梯上四楼牡安夜总会时,这个“全副武装”的家伙曾站在电梯口不断地朝客人们鞠躬。好像有客人喊他乔君,听上去有点像外国人的名字,可瞧他脸上的肤色,不像混血儿。

“先生是准备回家吗?”

乔君笔直地挺着腰板,站在井川君面前问道。

井川君努力地回忆着这张脸,高个头,挺直的背,帽檐下露出一对显得非常精神的眼睛。

“请告诉我您的车牌号?”

乔君又问,他以为井川君在等自己的车。如果追溯到七年前,井川君也是人到哪里车跟到哪里,或者随手喊一辆出租车,费用由公司报销。可现在手头拮据,过去的阔气已经一去不复返。

“不,我不等车也不要车!”

他急忙摆手,迈开大步像逃跑似的。左手提着自由丘那家服装店的纸袋,里面装着为太太买的衣服。

一个接一个的商店大门都降下了卷帘门,人行道上昏昏沉沉的。微弱的路灯和彩色的霓虹灯混合在一起的光线,洒落在他的那顶贝雷帽上。来来往往行人们的肩上,朦朦胧胧的光线晃来晃去。

快到十一点了,他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个念头,坐最后一班开往国分寺的地铁电车回家。可是,全身乏力,腰上、脚上就像被绑上铅块似的十分沉重,全身的神经系统在瑟瑟发颤,连路也走不动了。

他想起中田君的家住在池袋,于是来到公用电话机旁边。正好另一部电话机旁边站着一个服务小姐,嘻嘻哈哈地与对方交谈。井川君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夫人秋子的声音。

“我今天晚上与同事喝酒,看来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了,今晚就寄宿在中田君的家里,明天早晨回家。”

中田君就是那个业余学汉语的同事,他的姓名和身世夫人早知道了。

“没有睡觉不要紧吗?从下班一直到现在一定很累了吧?”

秋子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太疲劳了,所以喝了一点啤酒。和同事在一起偶尔交往,也是人之常情,反正明天还是公休日。”

这时,旁边正在打电话的那个漂亮小姐的声音,从送话器里传到了秋子的耳朵里。

“我知道了。不过,你可要小心点哟,别越轨!”

七年来,在外住宿还是第一次。在大阪拼死拼活地干,公司倒闭前还在夜以继日地到处奔走。

听到秋子的回答,井川君放心地离开电话机。他没有打算去中田君家寄宿,皮夹里还剩一万七千日元,住便宜一点的旅馆要不了这么多钱。夜酒吧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就要打烊,正在迎接最后一批客人。他来到新桥地铁站前面的路上,小巷子里还亮着各式各样的灯笼。他走进一家小店,狭小的店堂里坐着许多身穿西式背心的人,油烟味和香烟味满屋都是。

身穿工作服、体格健壮的中年妇女,站在工作台前一边忙碌,一边窥视进店的客人脸,嘴里大声说着欢迎光临,她身旁那个瘦女人在烤着鸡肉串。正巧有两个客人离开,他便坐了上去。

“给我烤鸡肉串。”

那个身穿工作服的女人抬起眼睛打量了井川君一眼,旁边客人的视线也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头戴贝雷帽的井川君这儿来。

这里的客人几乎都是工薪阶层的人,他们脱掉西装,解开领带,挽起袖子,桌上都放着两种酒,一种是威士忌,另一种是烧酒。喝酒的人中多半是三四十岁的人,其中也夹杂一些二十岁左右和五十岁左右的人。

“给我一杯烧酒。”

端来的烤鸡肉串上洒有胡椒粉和咖喱粉,飘溢着香味和辣味。

早到的客人们各自大声议论着,说什么O小姐啦,A先生啦,他们的话题对象都是不在这里的人。说的人和听的人,似乎都或多或少地与上司或同事之间有矛盾,有利害关系。尽管装做漠不关心的模样,可表情十分认真,用酒后吐真言申诉心中的不快。

唉!好像又回到七年前的岁月。井川君倾斜着杯子。与二十年前完全一样,三十岁的时候自己也经常在酒店里。

先前不断颤抖着的神经开始迟钝麻木起来,与身体一样疲劳。渐渐地,周围传来的说话声隐隐约约,时有时无,大脑仿佛进入了梦乡,眼前的场面开始摇晃起来。

身穿工作服的女人摇了一下井川君的肩膀。可他用手支撑着脸熟睡起来,上装的袖口被淌下的口水弄潮了。贝雷帽也滑落下来,滚到摆在脚边的那个服装店纸袋的旁边。井川君的身后,站着几个刚来等座位的客人。

他结完账来到店堂外面,在人行道上步履蹒跚地边走边看手表,已经是深夜零点三十分。井川君又返回银座大街。

隔着宽阔的道路,对面是那幢四方形大厦,门口挂有牡安夜总会灯箱招牌。宽阔的快车道,被拥挤的车流堵得水泄不通。路边,停放着一长排熄灭车灯的车辆。银座大街上,到处是车辆,有租赁轿车,自备轿车,出租车等等。在这黑压压的车群里,有的车辆为了载客突然打开车灯企图驶出车群。由于周围的车辆都是非法停车而举步维艰,只得使劲鸣喇叭,可也是徒劳的,只得耐着性子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向前推进,挤出重围。

两边的人行道上,只有依稀可见的人影在蠕动。一些服务小姐正在送客人走出酒吧和夜总会,手拿着客人写的车牌号码,瞪大眼睛寻找车辆。

井川君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眼前的热闹场面,身后的大楼是银行,大门口的卷帘门早已关上并上了锁。他登上了银行大楼门口的台阶,对面那幢挂有牡安夜总会招牌的楼前情景,一目了然,尽收眼底。大门口人群涌动,有客人,有服务小姐,相互说着分别时的客套话。井川君大致目测了一下,人群里多半是披着长长秀发的服务小姐。此刻正是招牌上写着的打烊时间,所有的店都是这个时候结束。可大门口,却不见和子小姐的身影。

自己为何要登上台阶举目眺望呢?井川君根本没有想了解和子小姐近况的用意,也压根儿不想回答脑海里闪现的问号。事实上,他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为自己现在的行动辩护。他心中只抱定一个念头,与和子小姐说几句以示告别,哪怕两三分钟也行,以平衡被她狂妄态度而扭曲的心理。

昨晚九时,当井川君视线紧随着和子小姐的那辆车时,中田君同事说了《文选》中的那句话:“……眷恋飞走的小鸟。”自己在那通行券上写暗号的情景,一定被中田君看见了!也许是中田君根据直感推测女车主和自己曾有过的那段艳史。

决不是眷恋和子小姐!井川君的心在默默地向中田君解释。我是一个掉队的人,并且已经步入老年,与你中田君毫无两样。我只是想与她说上一两句话,以终结过去的那段情感。从今往后,我就安心地与你中田君在一起,在收费站与来往车辆相伴直到退休。

“哈哈啊,这风景太美了!”

黑暗中突然传来说话声。井川君转过脸定睛一看,是一个男子,两手插袋站在与自己同一级台阶上,不是自言自语,而是主动朝井川君搭讪。

起初,井川君不明白“太美了!”是指什么而言。这家伙,矮矮的个头,圆桶似的体形,圆脸上挂着一副墨镜,正望着眼前黑压压的车群。井川君琢磨了他刚才的那番话,可能是对道路上的壮观场面感到吃惊?!

“简直是鬼斧神工!”

那个男人喃喃自语地说着,眼睛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

银行大门上的几盏灯光线昏暗,与路灯光线交叉在一起洒落在那家伙的头上,肩上,清楚地显现出他的前半部分。

“瞧!那儿有一个头戴大檐帽的男人,在车与车之间走来走去。你看见了吗?瞧!就是那个像交通警那样打着指挥手势的人,正在引导那辆被堵在车群里的轿车。”

井川君一眼望去,那顶大檐帽在车群中格外显眼。井川君想起乘电梯上四楼时曾经见过,那人叫乔君什么的。在电梯门前遇到客人光临时鞠躬行礼,遇到客人走出电梯时也是弯腰行礼。

此刻,乔君突然摇身一变,俨如车辆调度员。所有的车辆都听从他的调遣,整条道路以他为中心。他不断地吹着哨子,两手打着手势,引导那辆轿车突出重围。井川君原以为那些乱停的车辆会岿然不动,无动于衷。可使他感到意外的是,那些司机都俯首贴耳地听从指挥,就像乔君在驾车。

突出重围的那辆车,在乔君的引导下缓缓向前行驶,不一会儿停在路边。从店里出来的客人和服务小姐们正在那里等车,那客人看到自己的那辆黑车到了,非常满意地低头钻进车里。服务小姐们挥手示意告别,乔君笔直地站在车窗前向客人致礼。接着,那辆轿车加足马力驶离路边走了。

但乔君并没有在原地休息,迈开穿着长靴的双腿朝相反方向跑去,像一只甲壳虫在车群中敏捷地穿梭着,顷刻间又重复刚才的动作,随着他手的示意,刚才还围墙般的车群,转眼间崩溃了,那辆被引导的车驶出车群,宛如在被打开的水流上滑了出来。

对于配合他指挥的司机们,乔君不时地脱帽鞠躬致谢。他一刻不停地疏导着车辆,让每辆车不前不后地停靠在客人和服务小姐等候的地方。

十字路口上有自动信号灯,红绿灯间隔为一分钟。可宽阔道路上停满了车辆,信号灯失去了白日里的威力,似乎交通疏导责任落在乔君的肩上。在这茫茫的车海里,他那褐色的大檐帽、制服和长靴象征着绝对权威。

“怎么样,真了不起!那男人叫乔君。”

站在旁边的男人一边注视那顶大檐帽在车海里游动,一边对井川君说。井川君手提着自由丘那家印有巴黎女装店字样的纸袋。

“他根据每家夜总会妈妈桑的委托,像猎人一样能迅速找到目标,然后示意周围的车辆让开,把目标车辆引导到指定的店门口。正如你知道的那样,客人在回家前用电话订车,出租车公司便告诉客人迎接他的车牌号,妈妈桑便吩咐服务小姐记下车牌号,送客人到店门口后去找那辆车。由于车尾车头相接,很难看清车牌号,不能马上找到,而客人只能被迫一直站在人行道上焦急等候。即使费好大的劲找到那辆车,可那辆车无法动弹,客人不得不徒步走到那辆车停的地方。客人坐上车后,而车为避免碰撞,只得左避右闪,像蜗牛那样慢慢地爬出去。可周围的车大都不太愿意让路,因此费时费力费精神。道路上无边无际的车海,对于急着赶路回家的客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厌恶。久而久之,可能导致营业额大幅度下降。”

他说话语气很单调,向井川君不断地解释其中原委。他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毫不在乎井川君是否在听。

对面只有乔君在吹哨子,频频举手,指挥车辆,显得非常活跃。

“出乎意料的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乔君只需要两分钟时间就能够迅速发现目标,然后像小鸟那样飞来飞去,就好像早就知道哪辆车停在什么地方似的。嘿,他的感觉太神奇了!”

井川君忍不住搭腔。

那男子依旧望着乔君在指挥另一辆轿车,赞不绝口。

“瞧,像刚才那样,车辆又挤在一块了,信号灯根本不起作用,也没有疏导交通的警察。交通警察如果粗暴地疏导,相反,会引起混乱,不堪收拾。所以,警方把夜交通的疏导工作委托给乔君。那么,交通警察与乔君在疏导方法上有什么不同呢?说到底是对待驾驶员的态度。警察是使用手中的权力指挥车辆,而乔君是鞠躬致礼请求配合。在工作方法上,我们不知道乔君这样的方法是否受驾驶员欢迎,但客观上得到积极的效果。也许在驾驶员看来,因为是乔君说的,难以拒绝。乔君干这个行当已经有十年了,与夜里驾车来银座这里的驾驶员之间非常熟悉,知名度很高。”

“十年?”

井川君忍不住搭腔。

但尽管嘴巴开了口,可两只眼睛仍然紧盯着对面那幢大楼里出来的每一个女人。对他来说,寻找和子小姐的重要性远远超过讨论乔君。

“据说他曾是某政

治家的专职驾驶员,那政治家不幸去世后便来到这家宾馆当驾驶员。听说他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始这份工作的,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但仔细想一想,这样的工作的确是一份美差。想出这样一个工作,应该说是一个好办法。但这不是他主动要求的,好像是‘普拉塞俱乐部’、‘中庭俱乐部’和‘牡安夜总会’与他签订了这样的合同。此外,客人送给他的小费都归他所有。乔君嘴巴很甜,客人和妈妈桑都很喜欢他。”

就在这当儿,红色轿车出现了。在乔君的引导下,那辆车戛然停在对面大楼前的路边。井川君全身摇晃了一下,胸口像被电流猛击了一下。他踮起脚来仔细眺望,只见坐进车里的四个人全是男的。在路灯下送客的许多服务小姐中间,根本没有和子小姐的影子。也许不是和子小姐的那辆?

“牡安夜总会的妈妈桑,好像还没有出来。”

那男人这么一说,井川君吃了一惊。

“眼看就要到凌晨一点了,应该是她出来的时候了!”

井川君这才转过脸来,仔细地打量这个伫立在旁边的奇怪男子。奇怪!自己的心事,他似乎了如指掌。

那对眼睛的特征被墨镜的镜片挡在背后,井川君无法看清楚他的眼神。但那胖乎乎的脸庞和那张不大的嘴却一览无余,颈上还系着一条领带。

男子从裤袋里伸出手来。

“我呀,两小时前在牡安夜总会里!”

男子的手指缝里夹着被井川君扔掉的信封。

“这,是我拾起来的哟!在牡安夜总会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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