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下午四时半左右。

井川正治郎站在首都高速公路收费室窗前,收取过往车辆的通行费。

坐在账台前算账的寺崎君,今年六十三岁,原是某报社的记者。

听寺崎君说,新闻记者退休后没有找不到工作的。在报社系统的人退休后可以去企业寻找工作,但要返回报社系统再就业可能性则很小。寺崎君退休离开报社后,经一些前辈介绍到商业公司工作但发挥不出自己的作用。以后,他开了一家饮食店,不久倒闭关门,后来又到广告公司工作。前不久,通过中介人找到现在的收费站工作。

一进入孟兰盆会期间,拥有轿车的人纷纷赶往原籍。东京都内的车辆,就像魔术师变戏法,急剧减少。报上兴师动众,大肆渲染,称人们回乡赶赴孟兰盆会是“民族大移动”。

收费室有时也很空闲,因为过往车辆寥寥无几。两个收费员开始海阔天空地聊起天来。

“这么闷热的季节,我们也真想去海滩凉快凉快。”

新进收费所工作的寺崎君称呼井川君为前辈。

“现在这种季节,不管哪家海水浴场都是拥挤不堪,黑压压的一片。”

驶来一辆小车,井川君把报销单递给车上的司机,对寺崎君说道。司机接过报销单,连看都不看他俩一眼飞也似地驶走了。

“镰仓和房州的海边不能洗海水浴,我年轻时在山形县鹤冈记者站工作过。即使东北那里的日本海,水的颜色也与太平洋水的颜色有天壤之别,呈墨绿色,称之为‘庄内海岸’。念珠关、由良和汤浜那里的海水浴场,水清澄透明,海底鹅卵石和活泼可爱的小鱼看得清清楚楚。背后是出羽三山和鸟海山等,可谓风景如画。”

“你见的世面还真不少啊!”

又驶来一辆车,递上一张通行券。

“在记者站和分社转来转去,是因为在这些部门工作必须经常移动。我最后是在九州大分的分社担任社长,那里一到春天,鲜花盛开,春意盎然。还有别府和由布院的温泉,一到阿苏附近,那久住高原的山上到处都有温泉。哪天有空,我真想陪井川君去享受享受。”

寺崎君坐在桌前,十分怀念记者生涯的美好时光。

“也许哪一天我会拜托你的。”

不知是否有那样的机会。

收费站的下面,是宽敞的涉谷大街。这时候驰来一辆赛车,坐在副驾驶席上的女人嘴里叼着烟,上身几乎裸露,开车的是一个身穿和式衬衫的小伙子。他递上一张一万日元的纸币,寺崎君把找头与报销单交给井川君。井川君再从窗口递到那司机手里,“嗖”的一声,赛车开走了,那司机小伙子仍然没有朝他俩看一眼。

寺崎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顺势朝涉谷大街望了一眼。天空像太阳在燃烧似的,火辣辣的,没有一丝云彩。

“昨天夜里,松涛那里有一个大户人家发生了火灾。”

寺崎君说着用手指了一下那个方向。

“……住在那附近的一个朋友来我家时说的。”

“损失大吗?”

“不,是一场小火。消防车一到,三下两下地就把火扑灭了。是住宅后面的垃圾箱烧了起来,还有那板壁围墙烧了一部分,仅此而已。”

“就这么一点,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可看了今天的日报,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家人不小心导致失火。”

“那新闻我漏看了。”

“在社会版下面有一个很小的标题,像那样的写法不会引起读者的重视。那着火的住宅,是昭明相互银行下田行长的。”

“那家昭明相互银行的宣传广告,做得很大哟!什么‘人类信爱’啦,仁爱之类的标语满天飞啊!”

“‘人类信爱’到底如何,姑且不说,但如此淡化火事不能让人相信。”

“不是失火?”

“外面垃圾箱着火,报上没有登载,只写了板壁和仓库一部分被烧毁,我到那里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

又驰来一辆小车,是出租车。

“怎么,你明白了什么?”

井川君接过通行券,转过脸瞅了寺崎君一眼。

“如果报道火源来自垃圾箱,读者一看就能明白那是纵火。不用说,这样的报道肯定招来麻烦。因此,下田行长不让报社披露事实真相。我是这样认为的。”

“能有那样的事吗?”

“此类事情,拜托警方比拜托报社要容易的多。有关此类报道,报社只能根据警方提供的范围。”

“……”

“在我的记者生涯里,经常遇到这样的事。地方实力派人物要求地方警署署长这样做、那样做,新闻报道上就不会出现放火两个字。搜查时是悄悄进行的,总之,是照顾那些大人物的面子,不对社会公开。”

“哈哈啊,还真有这种事啊。”

“所以,听了朋友有关垃圾箱燃烧的消息,再看日报上刊登的内容,其不同点也就显而易见了。因为主人是相互银行的行长嘛!如果实事求是地客观报道,相互银行在社会上的可信度就会大打折扣。行长一诉说理由,警方就会从提供给报社的内容里删除关键部分。”

“……”

又驰来一辆出租车。井川君从司机手上接过通行券,顺便朝出租车后排座位瞥了一眼。

不好!后排座位上的乘客竟是原田君。井川君惊讶得差点叫出了声。

那天夜里第一次遇见这张脸,是站在银行大厦前面望对面的大厦。

后来被他缠上的那天,是芝白金的财务所门前。正巧那天早晨刚下班,被他邀请到宾馆餐厅吃早餐。这家伙说话时的一副腔调就像某股东大会的干事,非要自己坦白火柴盒上的暗号内容和说出山口和子背后的那个经济后台的姓名。大概是条件反射,井川君赶紧把帽檐往下压到眉毛那里,当然没有必要把整个脸庞都遮住。此时的原田君把两只手臂抱在胸前,满脸困惑的表情,紧闭着双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仅仅是几秒钟的停留,那辆载着原田君的出租车转眼就消失了。

“通常,警察是……”

井川君目送着出租车离去,耳朵还在听着寺崎君的分析。

八月二十日下午一直到夜里……

孟兰盆会结束,“民族大移动”又开始了,相继从原籍赶回东京。

有乐町的香才里才影剧院,还在继续上映美国大片《狂热的男人》。电影巳进人第十周了。

无论怎么精彩或惊险,一到第十一周,观众数量屈指可数。在孟兰盆会期间也许有不少观众,一旦盆会结束,观众寥寥无几。大约一千五百个座位的影剧院里,每场放映时观众只有六七十人。如此豪华的影剧院里,每天放映四场,观众总数仅二三百人而已,实在是少得可怜。

这电影吸引年轻人的主要原因,是摇滚乐和驾车特技。整个电影里,以流行语为主要纽带。电影院,似乎变成喧嚣的迪斯科舞厅。在高速公路的一角,追赶的警车纷纷变成废车,翻滚,起火……场面惊险刺激。

但无论电影如何受年轻人欢迎,毕竟进入第十一周,鼓动和宣传的效果也巳步入低潮。由于这部影片在第十二周将结束放映,所以又招来一些年轻观众。不过,也仅仅是六七十人。

第二场上映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四十分开始,四点十分结束。休息十分钟后,第三场是四点二十分开始,六点五十分结束。又休息十分钟,终场放映是七点开始,九点三十分结束。

在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里,楼下的休息走廊里挤满了青年男女。由于是走廊兼作休息室,因此十分狭长。墙边放着三张小桌,六把椅子,两把一组面对面地坐着。在旁边是四张长椅子,两只一对背靠背地放着,中间是正方形立柱。靠里面的那张长椅子的尽头,是铺着紫绛红绒毯的楼梯。二楼是指定席,走廊天花板上排列着整齐的嵌入式照明灯。走廊一侧是楼下自由席的出入口,墙上是每周上映的电影剧照的宣传栏。

年轻人三五成群地坐在长椅子上,手拿着在对面小卖部里买来的可乐饮料、雪糕以及三明治等。他们喝着,吃着,还不时地说说笑笑。有的男青年一手搭着女青年的肩膀,一手搂着腰,旁若无人地亲呀吻的。在空调送出的宜人温度中,如同处在避暑胜地。

电影一开始,他们排起队沿着走廊从出人口朝自由观众席走去。这时,走廊上还有一对男女仍然坐在椅子上。男的在抽烟,女的在吃冰淇淋,相互间在轻轻说着什么。电影已经放映很长时间了,可他俩仍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上去像一对愉快的恋人。由于观众席上空空荡荡的,因此,出入口的大门也敞开着。

即使出入口的大门紧闭,坐在走廊上也能听见电影院里那疯狂的音乐,和那震耳欲聋的激烈的摇滚乐。警车的警笛尖叫声,人的狂叫声以及被撞得破烂不堪的车辆,吸引着走廊椅子上坐着的那对男女。他俩不断地站起又坐下……

在二楼的指定观众席上,这里与楼下的自由席不同,椅子上有靠垫和坐垫,坐上去非常舒服。不需要脸朝上,头不会痛,颈不会酸,这儿视野宽阔。

在上映到第十一周的今天,坐在指定观众席上的客人只有一个。

摇滚乐、电吉他和锣鼓汇合而成的爆炸声,演奏者歇斯底里的手势和脸上恍惚的表情,在银幕上翻来复去地不停地出现。

歌手张大嘴不断地扭腰,那晃动的频率近似于陶醉。风驰电掣般驰来的车辆,像一头头猛兽拼命地狂奔,与迎面飞驰而来、眼看就要相撞的一辆辆车擦肩而过。这辆正在被追捕的逃车,方向盘左右晃动,整个车像在扭秧歌舞。

这辆逃车仿如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乱窜,转过一个弯又转一个弯。

在后面追捕的警车车队,警笛四起,叫嚷,狂鸣。在逃车面前,许许多多的泊车挡住逃车的去路。突然,那辆逃车高高跃起,从车群顶上飞过继续向前逃窜。后面的警车相互倾轧,碰撞,难以加速。

逃车在人头拥动的人行道上横冲直撞,行人们纷纷逃离。逃车穿过陈列橱窗飞向拱型大门的商店街,玻璃碎片劈劈啪啪四处乱飞,五颜六色的水果和各种形状的食品溅向空中,织成一道五彩缤纷的画面。威士忌、白兰地纷纷从酒瓶中窜出,像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水。警笛声,警报声,像鼎沸的开水。歌手放声大唱。

那辆逃车再次窜到道路上,在那泊满车辆的狭窄的通道上斜着车身,仅凭单侧的两个轮子挤了过去。警车见状感到难以通过,改变路线继续追赶。那辆逃车在无数级长长的石台阶上向下驶去。警察指挥中心的警官们暴跳如雷,训斥各辆追逃警车上的警察。

那辆逃车又窜到高速公路上。根据指令,在逃车的必经之路设置屏障进行阻击,警官组成的队伍埋伏在周围。

逃车继续向前逃窜,毫不理会两边的警察队伍。警察们慌里慌张地向四处逃跑,屏障四分五裂,飞尘烟雾在天空弥漫开来。

歌手还在狂嚎,电吉他还在欢快地伴奏,震撼着整个影剧院。

银幕上,警车车队在拼命追赶。那辆逃车以一个三百六十五度的翻滚,转过身来迎着一辆辆驶来的警车撞去。第一辆警车被撞得不能动弹,被后面接踵而来的警车骑在身上,满身伤痕。可是,那逃车还在不停地逃窜。

前面是悬崖!

逃车来不及刹车翻滚到悬崖下,随着一声巨响,一股燃着浓浓黑烟的火柱腾向空中。

以最高潮的摇滚乐作为背景,银幕上出现了“完”的字幕。

顿时,电影院内的照明灯一齐亮了。

二楼的指定观众席上只有一个观众,一个女性观众,好像靠在座位靠背上睡着了,睡得很香很香,似乎宜人的空调恒温把她带入迷人的梦乡。

这里没有新观众入场,也不见手持电筒引导观众入席的小姐身影。

十分钟休息结束了,电影院里的照明灯火又熄灭了。一开始是广告,紧接着是下一周放映电影的预告。先是《狂热的男人》字幕,依次是制作人员的姓名。突然,劈天盖地的摇滚乐划破寂静的夜空,迪斯科的场面出现了。

演奏者歇斯底里的手势和恍惚陶醉的表情。歌手张开大嘴,扭动着腰,醉醺醺的表情。猛然间,驶出一辆飞也似的轿车,与迎面驶来的一辆辆车擦肩而过。司机不断转动方向盘,车像跳伦巴似的在道路上飞驰。

是一辆不知逃向哪里的小车。这辆逃车不断地顺着街角转弯。

后面追赶的警车车队,在刺耳的警笛声中向前追赶。停放的车辆堵住去路,逃车腾空飞起,越过车群继续逃窜。后面追赶的警车互相碰撞,无法前进。

逃车窜向人行道,行人们四处躲避。逃车撞破陈列橱窗冲入商店,玻璃碎片漫天飞舞,水果食品更是天女散花,威士

忌和白兰地纷纷从瓶中窜出,形成五彩缤纷的画面。

电吉他疯狂叫喊,拼命地在伴奏。歌手又张开嘴……

又度过漫长的两小时。

银幕上出现了“完”字。电影院内又灯火通明,时针指向九点三十分。

“各位女士先生,今天的放映到此结束,衷心感谢各位光临。请一路走好,等待您下周的光临。”

影剧院内的上空,回响着录音带里小姐与观众道别的声音。录音播放完毕后,指定观众席上还有一位观众仍然靠在椅子上,似乎睡得很香。

工作人员从楼下走到二楼,确认观众是否已经走完。他发现有一位观众,从前面数起是第二排,在第二排靠近左侧的第二个席位,也就是第二排第十九座。

这位观众低头睡得很香,滋润的短发,发型很漂亮。身穿高级连衣裙,花纹的颜色很淡,颈上带着白金项链。

“喂,喂。”

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女士肩上。女观众没有醒。

“喂喂,今天电影已经结束了。”

他开始摇了一下女观众的肩膀。忽然,那女观众从椅子上滑落下去,滑倒在前面座位的中间。

脸朝上仰着,苍白的颈脖子上留有被绳索勒过的暗红色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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