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附近的咖啡馆还没有开始营业。

附近的儿童公园展现在井川君的眼前。井川君与木村秀子一起来到儿童公园并排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

井川君想起曾经与化名原田的山越贞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赤坂附近的一家宾馆餐厅里。

不用说,小学生都上学去了,幼儿园和保育园的娃娃们也正在室内自己玩耍。公园里没有孩子的身影,滑梯和秋千孤零零的,显得十分寂静。

“只能在这种地方来听你说说,真对不起了。”

井川君对这位自称《经济论坛》杂志社的编外女记者说。

“不,是我对不起您,在您工作二十四个小时后还没有让您休息。”

休闲装裹着木村秀子消瘦的身体,她把皮书包放在膝盖上,低着头。

“山越君,”

静子的“叔叔”井川君打开了话匣。

“对于《经济论坛》杂志社的不公正待遇早就牢骚满腹。前天,有关山越君离开公司的退职金,我找清水社长和肋坂主任打听,可他俩冋答说没有给过山越君一分钱,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前天,正在与清水四郎太和肋坂主任交谈的时候,走进一位女秘朽与清水君打起了耳语。井川君不清楚他们交谈什么。那位打耳语的秘书递给清水社长一张纸条后,只呆了两三分钟就出去了。当时从他俩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交谈退职金的问题。从那女秘书打听到情况的木村秀子,打算向这位叔叔揭露杂志社对编外记者极不公平的待遇和恶劣工作条件,包括对山越贞一的不当处理。

“就是杂志社单方面解除合同也不给退职金。这不仅仅是山越君一个人,包括女性在内的我们所有编外记者都是那样的。”

木村秀子蠕动一下薄薄的嘴唇,眼镜闪着光亮。

“入社的时候,签订过那种不平等的合同吗?”

“规范的合同书没有签订过,只是社长口头说一些要约和承诺。我们深信无疑,可社长说完脸上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比方说,社长曾口头承诺过编外记者虽不是正式职工,但两年过后根据成绩可转正式职工。但是,成绩这种说法没有一个具体尺度和标准。届时把成绩还不怎么样作为一种借口,足可让我们永远转不了正。成绩究竟如何?全凭社长主观想像,我们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从客观上,自己的采访成绩如何,一看杂志就可一目了然。”

“是的。”

木村秀子手敲膝盖上的皮书包,语气强烈。

“客观上是那样,可社长和肋坂主任却矢口否认。”

“为什么?”

“他们一直这样说,喂,你那釆访太粗心了。编辑部又重赴实地进行了采访。为此,我们查阅了《经济论坛》杂志,刊登的文章与我们采访来的素材没什么两样。说不客气的话,我们的采访说到底只能被认作素材,素材编辑全在于编辑们手中的笔。为什么编辑部主任尽说一些蒙骗人的谎话?因为肋坂主任是清水社长的克隆代言人。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奴才’。”

木村秀子瞪大眼睛隔着镜片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公园,气愤地说。

“素材的编辑方法。”

井川君喃喃自语。

素材的编辑方法尤其重要,关系到清水四郎太向该企业经营者索取广告赞助费的技巧问题。改变一种观点,就可改变评价,就可提高要价。歌颂也好,批评也好,只要超常发挥技巧,就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工作待遇,简直差得不能再差了。”

木村秀子继续说。

“交通费一开始由杂志社支付,但领导层借口杂志经营情况不理想取消了交通费。我们这些编外记者的每月固定工资只有十万日元,后又因与交通费同样的理由减少到每月八万日元。目前的生活最低标准不能少于二十二三万日元,不足部分,必须靠采访来的素材与社里交换稿酬弥补。为生活所逼,我们整天在东京都内的企业之间转来转去。交通费取消了,只能靠两条腿徒步采访,皮鞋穿不了两个月就要到鞋匠铺换后跟。”

木村秀子伤心地看了一下自己的皮鞋。

“还有”,她把眼镜往上挪了一下。

“采访的素材汁费单价也被莫名其妙地调低了。如果我们脸上稍有不满情绪,就会遭到被开除的厄运。我们没有工会组织,没有人为我们撑腰,与其受窝囊气,倒不如不干。可眼下还没有找到新的去处,只能忍气吞声,忍受煎熬。大家无不都是这样的处境。”

“千脆像酒井武治那样,与清水社长分道扬镳……”

“你说的酒井武治,是谁?”

“哦!”

木村秀子好像察觉自己说漏了嘴,急忙用手把嘴捂上。

“酒井君也是编外记者吗?”

木村秀子吞吞吐吐的,井川君问道。

“不,不是的。井川先生听说过酒井武治吗?”

“没有。”

“这已经是公开的事了,我说给您听。酒井先生原先是肋坂主任的助手,任编辑部副主任。他与肋坂主任不同,非常有骨气,最主要的是酒井君的工作能力强。酒井先生与清水社长发生了争执不欢而散,独立创办了金融专业杂志,叫《企业界报》月刊杂志。创刊后至今已有三年多了。”

《企业界报》月刊杂志,井川君经常在报纸广告栏里看到,但不曾买来看过,不知那杂志内容怎么样?

“酒井君是一个很能干的记者,肋坂主任也很怕他。如今《企业界报》发展很快,但其发行量还没有达到《经济论坛》的发行量。”

木村秀子说完,夸奖起酒井武治来。

“《企业界报》与《经济论坛》作为竞争对手,相互辩论,互相交锋,总之对着干。”

木村秀子解释道。

“所谓对着干,是针对某个企业的情况来说,其观点势不两立吗?”

“是的。就是那种倾向。因为是竞争杂志,也许不那样干不行吧!”

木村秀子说。

“不过,清水社长在表面上没有把酒井君的《企业界报》当作大问题。可内心是怎么想的?我们不清楚。”

木村秀子的言外之意是,清水四郎太怒火中烧,恨不得一下吞了《企业界报》。

“不过,他们之间的竞争与我们编外记者没有任何的关系。”

木村秀子说,她那副眼镜在太阳光下格外耀眼。“编外记者,在《经济论坛》杂志社就是那样的工作待遇。对于山越君,我们大家都愤愤不平。他是一位出色的记者,偏偏……”

也许因为是出色,山越贞一才落到被杀害的地步。

井川君想起山越遗孀一静子说的那番话。山越君也想独立,与酒井武治一样,计划成立新的经济专业杂志。

“报上说我丈夫患有神经质,那是绝对没有的事。我丈夫在外出旅行前一天晚上兴奋地对我说,从现在起,我准备奋力拼搏一番,我也终于熬出头看到希望了。他还说,接下来将要开始新的工作。他那眉飞色舞的神情,至今还浮现在我眼前。”

静子那天晚上还对井川君说。

所谓新的工作,一定是山越君看到了《企业界报》的成功。想创办同类杂志,开发新的事业。这种性质的杂志,除靠定价销售的收入外,还有广告赞助费之类的隐性收入,非常可观。

如今《经济论坛》杂志社的清水四郎太,从山越君采访的素材里得到启发,以广告赞助的名义从昭明相互银行行长兼全相银联主席下田忠雄那里获得相当的不义之财。作为交易,《经济论坛》发行临时增刊,刊登清水社长与下田行长的《访谈记》。

命运不佳的山越贞一却在独立之前,死于非命……

“我已经忍耐不住了,打算尽快地离开《经济论坛》杂志社。”木村秀子叹了一口气。

“您是想辞职吗?”井川君望着这张长圆的脸。

“是的……不过,像我这种年龄已经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我的一个外甥女在一家夜总会当会计,我想到那里找一份工作。”

“到夜总会?当服务小姐?”

“万一找不到满意工作就……”

木村秀子苦笑道,表情十分落寞。

“我如果再年轻一点也许就能当上服务小姐了。像我这样长得又丑又老,已经是无路可走了。我那外甥女说当保洁员可以。”

“在夜总会里当保洁员主要是厕所保洁。客人用完厕所时,必须站在洗手间水池边为客人打开温热水龙头,递上毛巾擦手,有时还要给客人身上喷点香水。因为客人给小费,所以工资微薄。据说小费收人非常可观。”

“那是一家相当高级的夜总会吧,叫什么夜总会?”

“听说是一家叫玛斯塔高级餐馆。”

“什么?是玛斯塔高级餐馆?”

“怎么,您知道那家餐馆?”

“不不,好像在哪里听到过那个名称。”

“总之,那餐馆是在最近新建成的全相银联会馆大厦的哪一楼层里。实行会员制,又叫晚餐夜总会。”

“木村小姐。”

井川君突然对此很感兴趣。

“你如果去那里就职,怎么样啊?”

“不过,就厕所保洁工作来说……”

“说是厕所,可到那里去的都是绅士。提到全相银联会馆,全国各地相互银行的头面人物都聚集在那里。光小费收入就很可观,就像您那外甥女说的那样。”

井川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希望之光,不单单是全相银联的人们,那些从增田富子的“塔玛莫夜总会”调到玛斯塔高级餐馆的服务小姐也在那里。在那里也许能够抓住安子小姐的线索?当然,妈妈桑增田富子也在那里,下田忠雄也会常去那里……

“一流夜总会里也有那类保洁员。客人用完厕所,肯定朝事先准备好的盒子里放上三百或者五百日币。听说放上一千曰币的客人也不少,一个晚上收入能达到一万日元左右。这话是夜总会传出来的。”

井川君极力劝说木村秀子。

“不过……”

木村秀子望着地上摇摇头。

“无论有多么好的收入,厕所保洁员与马路上打扫清洁是一回事,我可拉不下那面子。”

木村秀子咬了一下薄薄的嘴唇,用指尖轻轻地敲打着放在膝盖上的皮书包。

“太可惜了,这是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

井川君叹了一口气。

“能不能再重新考虑一下?”

“我无论如何没有那脸面去干那份工作。明天,我用电话谢绝外甥女的一番好意。”

她说话的语气十分肯定。

“什么?唉……你说玛斯塔高级餐馆里确实缺少厕所保洁员吗?”

“是的,原来有一个,但经常生病,听说最近打算辞掉不干了。这是我那外甥女说的。”

“那,木村小姐,如果你真打算不干,我推荐一个我熟悉的妇女,不知可以不可以?”

“什么,是井川先生的……”

木村秀子吃惊地望着井川君的脸。

“她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今年三十五岁,身体健康,不知对我说了多少遍想外出工作,可是我也一时找不到适合她的工作。刚才听你说的那个工作,我觉得她很合适。真不好意思,想请你跟你那当会计的外甥女说说好话,请她帮助介绍。”

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潜入玛斯塔餐馆的最佳人选——静子。

木村秀子点点头。

“那,明天我帮您说说看。”

“拜托了,拜托了。”

井川君不停地朝木村秀子鞠躬。

“结果如何,我明天打电活给井川先生,清告诉我您府上的电话。”

井川君取出笔记簿三下两下地写完,然后把它撕下交给木村秀子。

“我家在国分寺,请多关照。”

眼前,儿童公园里的秋千和滑梯,依然与清晨那样鸦雀无声。

原是为了听木村秀子的牢骚才见她,没想到眼前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希望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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