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子在骏丽阁吃了晚饭。

照料用餐的女招待大约30岁左右。她问典子:

“小姐,一个人来这样的地方游玩,不感到寂寞吗?”

“不。我是来工作的。”

“噢,是这样啊。”

女招待说道,可是她却想不到是什么工作。尽管如此,还是随合着说:

“那多没意思呀。下次,结婚的时候,蜜月旅行,请再到这儿来。”

“好,谢谢!”

典子轻声笑着。眼前浮现出一种幻影,又迅速消逝了。她想,那还是遥远的将来的事呢。

“那种情况,非常多吗?”

“在现在这个季节就特别多,每天总要接待几对。虽然已经习惯了,可要是接连不断地迎迎送送,头也难免昏昏沉沉的。”

典子笑了。她说了声“承蒙款待”,表示晚饭已经吃完了,女招待行了礼,收拾着桌子。

“不管怎么说,这可是黄金季节啊。夫妇们住的时间也久,可这样一来,也发生各种各样的怪事。哎,你看,今天就有。”

她低声说。

“在枫间,那个独自的单间,可不得了,夫妇两个打起来了。那位先生,开始只是一个人,后来他妻子追到这儿来,闹得天翻地覆。”

“哎,那位先生,是不是还带着另外一不女人?”

典子也是杂志的编辑,所以想打听一下看看是否有什么参考价值。

“不,就是自己一个人。”

“那么就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呀?”

“那位,你不知道,那位妻子真是气势汹汹。我中途就躲出来了,但看起来多半是妻子惦念得不得了,到处找她的丈夫,接着又追到箱根来了。”

“噢。”

“已经是中年夫妇了,那丈夫板着脸不说话,怒气沖冲的,妻子歇斯底里地哭哭叫叫,这也是闹得实在不象话了。看到这幅情景,当时结婚也真是罪过。那位当丈夫的,大概也确实是用情不专的脾性。照我的经验看,那位妻子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是吗?”

“唉,我也是为丈夫辛辛苦苦,日夜操劳,最后还是离了婚。”

说到这儿,典子没有兴趣再听女招待谈自己的事。她看了看手表,女招待温顺地退了出去。

看表还有另外的意思。现在快8点了。总编辑吩咐每隔3个小时了解一下村谷阿沙子文稿的进度。如果过3小时的话,应该在11点打电话。接着应当在清晨2点,那时是绝对不能打电话的,所以,不管怎么说,11点得打一次电话。总编辑的心情当然是理解的,但作家也不容易,典子对村谷阿沙子也有点儿同情了。

洗完澡,走回房间,铺好了被子。在11点以前没什么事情可做,于是拿出书来,连3页也没读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也可能是白天太疲劳了吧。

不久醒了过来,本能地看了看表。10点半。典子放心了。

可是,怎么会醒来的呢?总觉得不是自然而然地挣开眼睛,而是由于某种外部条件产生的作用。因为是正读着书睡着了的,台灯还明晃晃地亮着。环视四周,隔门接缝规整如初,各处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但是,这个疑问立刻就解开了,拿起书来读了还不到10分钟,丁零、丁零、丁零,响起三声铃响。随后又隐约听到缆车运行的声音。

刚才似乎就隐隐约约听到这丁零、丁零、丁零的声响。是的,确实听到了。犹如在梦中一样,可依然是现实。典子终于醒悟到,方才正是因为这铃声才醒来的。

丁零、丁零、丁零3声电铃,是缆车上升的信号。这是作为投宿者听到过才知道的。就是说,10分钟前,也就是典子睡眠被惊醒时,缆车上升过一次,现在,又上升一次。进一步说,在这中间,缆车下降回到这里,不过没有响起过两声铃响,这可能是因为没有乘客的缘故。缆车放空升降,作为信号的电铃是不响的。

典子想,大概有客人出行较晚的情形。客人是归来还是外出无从判断,然而可以想到10分钟之间缆车两次载客上升。

典子看了看表,已经过了10点40分。11点还早呢,然而也没必要非要等到11点整。相反如果晚了的话才是失礼呢。典子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交换台也没有马上回话,等了3分钟,终于接通了。

“对不起,我要对溪庄。”

“是,是。”

可是,这次对溪庄却不易接通。这回又等了3分钟。

“是,是,我是对溪庄。”

声音象睡着了一样。

“我是椎原,请接村谷先生的房间。”

“是,知道了。”

大约过了5秒钟。

“村谷先生不在房间。外出了。”

同一个声音答复说。

听说外出了,典子吓了一跳。这么晚了难道还出去散步吗?对溪庄的缆车作为信号的铃声在这儿听不到,所以不清楚。

“什么时候出去的呢?”

“啊,请稍等。”

中断的这段时间,可能去问女招待了。不一会儿传来答话的声音:

“大约30分钟以前。”

“30分钟前。”

那么,就是说,在使这位骏丽阁的顾客——典子被惊醒的第一遍铃声响起10分钟之前,可能村谷阿沙子也由对溪庄乘缆车上去了。

“喂,喂,那么,请叫村谷先生的丈夫听电话。”

无论如何必须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如果出去,要紧紧盯住,白井总编辑对此十分注意。

“啊,丈夫比他的妻子稍晚一点儿,也出去了。”

那么,夫妇都出去了吗?典子为此焦虑不安。文稿看来已经完成了吧?不对,明天才到约定的交稿时间,因此行笔较慢的阿沙子女士,是绝不会这么早就写出来的。她也一定不会半截撇下,出去游玩的。

“真糟糕!”

典子不加思索地抱怨说。

这时,听到了丁零、丁零两声铃响。可能有客人下来了。

“那么,请叫一下先生家里的女佣。”

女佣一定会知道这对夫妇的去向吧,然而典子又想错了。

“女佣作为丈夫的随从,也出去了。”

这么看来,村谷家全家都出去了。典子惊慌不安。她有一种直觉,等他们回到房间,也一定很晚了。

“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吗?请务必帮忙,因为工作的关系,要打听他们的去处。”

“请稍等。”

听筒里听到嘈杂细碎的女子的声音,似乎在问些什么。

“对不起,他们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所以都不知道。”

“是这样。”

“实在对不起。”对方挂断了电话。

没有线索。典子心中十分烦躁。“文稿还没有完成,你是怎么搞的!”典子好象听到白井总编辑在大声叱责。

——现在如果崎野君能在这儿就好了。典子想。

典子想向同一个编辑部的崎野龙夫求救。平素总是相互说着打趣的话,这时却最先浮现出他的面容。他虽然有点儿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劲儿,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请他帮忙。他是一个很可能会突然出现,在黑夜中搜遍整个箱根山的男子。女性的弱点,是即使心中忍受委曲,也没有这种胆量。

除了半小时以后再次给对溪庄打电话外,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还没有回来的话,那就过半小时再问。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屡次给编辑出难题的女作家。一边想着再也不跟村谷女士打交道了,一边因眼下的危机而忧虑。典子真是一点儿也沉不住气。

她连半小时也等不及了。

没想到电话突然响起来,典子飞快地拿起话筒。

“喂,是椎原小姐吗?”

通过听筒传过来的,分明是村谷阿沙子的声音。

“是的,先生。”

“你来过电话?”

阿沙子的声音听起来象是情绪不好。她不愉快的时候才使用这种语调。

“啊,是的。因为我对稿子的事儿还有点儿不放心。”

典子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仍然有些不安。

“没有问题。不用这么一次一次地来电话了。明天10点来拿稿子吧!”

“是。”

果断干脆的声音从听筒中冲击着耳膜。这种强硬的语气是村谷阿沙子所惯用的。“真粗鲁,”——典子想起了男编辑们常说的话。

但是,典子还是由此产生了一种安定感。不由自主地长吁一口气。总之,文稿到时候就可以到手了。这样,今天晚上也可以睡个好觉了。

早晨,醒来已经8点多了。不知为什么周围一片嘈杂。走廊上有人们急急忙忙走动的声音。还可以听到从哪儿传来的交谈声。语调慌乱急切。

典子刚洗完脸,昨天晚上那位女招待来送茶,还没道早安就激动地说:

“小姐,出事了!”她神情异常。

“今天早上,有人自杀了!在离这儿不远的河滩上,脑袋在石头上摔得稀烂,散步的客人发现的,旅馆里都乱成一团了。”

难怪今天早上这么嘈杂吵闹。典子皱着眉头。

“是怎么死的呢?”

“从悬崖上掉下来的。”

“悬崖上?”

悬崖高40米左右。这与缆车的索道线的高度是一致的。典子曾亲眼从缆车上往下看,想起当时的视觉映象,立刻觉得寒气袭人。

“我也跑去看了,只看了一眼尸体就吓得跑了回来。穿着我们的浴衣呢,所以更让人害怕。”

“那么说,是我们这儿的客人了?”

“就是,我告诉你——”

女招待严肃的脸上显得有点儿苍白。

“就是枫间的客人。昨天晚上跟你说过的呀,夫妻打架的那位丈夫呀。”

“哎呀!”

典子也瞪大了眼睛。

“哎,真吓死人了。从今天早上起,我们就该为这事忙了。”

“妻子怎么样,来了吗?”

“和警察谈话呢。尸体由小田原开来的救护车拉到医院去了。”

尸体运往医院。典子想,啊,这是为了解剖。可是,这里的自杀者都一一进行解剖吗?

“据说是昨晚11点到12点之间死的。今早6点钟发现尸体……这事儿,还真有点儿可疑呢。”女招待压低了声音。

“昨天夜里,夫妻俩大吵大闹,可是后来看起来又和好了,俩人还叫女招待给他们送啤酒什么的。我们还暗地里笑他们呢。可是后来那位先生就穿着浴衣一个人出了大门,乘缆车上去了。是这样的,那时大约10点半吧。又过了10分钟左右,那个妻子象是要追她丈夫,也乘坐缆车上去了。”

典子想起昨天夜里两次响起铃声。如果说10点半的话,时间也是一致的。这最初的铃声惊醒了她。第二次的铃声,是在给村谷阿沙子打电话前听到的。

“那妻子,过了30分钟左右,一个人回来了,可是位丈夫却一去不返。值班的女招待有点儿担心,问他妻子。她回答说,有熟人住在附近,请他去打麻将了,没关系。这才放心了,可作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典子因为听到过自杀者所乘坐的缆车的铃声,有一种身临其境的切实感。

姑且不论,村谷阿沙子的稿子怎么样了?一看表,已经过了9点,可以打电话了。早饭送来了,可是心事重重,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实在对不起。在吃饭前给您说这种不愉快的事儿。”

女招待惶惶不安。

该打电话了,典子想。可是,反正都一样,于是又改了主意,打扮了一番。告诉旅馆服务人员说要出去,乘上了上升的缆车。

同一车厢乘坐着四、五位客人,始终谈论着自杀者的事。缆车逐渐升起来了,从窗口俯视溪谷,客人们纷纷说道:

“从这么高掉下去,简直不可想象!”

典子也看着窗下。看着下边身形微小的人在活动着,不禁打了个寒战。

缆车上升到顶点,于是又再换乘对溪庄专用的缆车下行。想到隔壁去竟然要这么麻烦。

刚站到对溪庄的门口,服务处的人看到典子,迎上前来。

“是椎原小姐吗?”

“是的。我来拜访村谷先生。”

“村谷先生,今天早晨很早,对,在两小时之前回东京去了。”

典子连话也说不出来,呆立在那儿。

“她委托我们把这个转交您。”

说着递上一个厚大的信封。这是稿子。典子打开一看,稿子最后的页数是43,旁边写

着一行字:“页数虽然不够,务请原谅!”虽然不足原先所约定的五十页,但这已经使典子全身放松了。

“多谢了。”

典子向服务处的人致谢。这时的心情,对谁都想表示感谢。

可是,村谷阿沙子为什么急着回东京呢?如果是8点动身的话,也太早了。没有和典子联系,可能就是考虑到太早了吧,可是还是打一声招呼好一些。典子不由得这样想。

但是,不管怎么说,总算交出了稿子,所以她不管去哪儿都随便。最重要的是稿子。只要能拿到它,就值得庆幸。总之,典子心中洋溢着完成任务的轻松和喜悦。

典子回到骏丽阁,再次作临行前的化妆。

“小姐,就要回去了吗?实在是照顾不周。下次新婚时,请务必还来。”女招待说道。

典子可能是因为心情舒畅,忽然说道:“对不起,我还想去看看今天早上发现尸体的地方。”

“可以带您去。”女招待又劝阻说:

“那可不是年轻人看的地方,石头上溅满了血,看了心里会不舒服的。”

“没关系。”

一方面是因为好奇心,其次又因为作为编辑因而对任何事情都十分认真的心理。而女招待虽然劝止了一次,其实内心可能还是想领典子去,于是终于兴沖冲地走在前面。

现场距离骏丽阁的庭院只不过30米,在早川溪谷的尽头,那高约40米的断崖下,到处都是巨大的石块。

游客和旅馆的雇员有20余人在这儿围观。中间白色的水成岩上,飞溅着已经变成黑色的血痕。

典子对坠落现场血迹斑斑的可怕情形,只战战兢兢地略微瞟了一眼,其实这儿可能已经经过警察的处理,并不象想象的那样遍地是血。

可是,典子看到石头上黑色的血痕,依然感到毛骨悚然,马上移开了目光。

“大概,是从哪条路上摔下来的吧?”

“听说是从那条路上。”

一名围观者向上指着。断崖顶上茂盛的树木看起来很小。

“实际上摔下来的地方,看起来还要稍微低一些。”

女招待告诉典子。

“顶上是从宫之下速过来的道路,可是从那岔出的小的便道绕来绕去拐下来了。警察说,坠落的现场,在比躲崖顶稍低一些的便道的旁边。”

在旁边听到女招待的话的好事者,又插言问道:

“小姐,那个人,是住在你们这儿的客人吗?”

“是的。”

女招待踌躇不安。看来不太愿意公开这样说。

“他是什么职业?”

“啊,不太清楚。”

女招待拉着典子的手,匆忙从人群中逃了出来。

“怎么样?没什么不舒服吧?”

她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典子的脸色。

“还好。”

典子眼前仍然是一片片染在白石头上的黑色血斑。

“那位客人的职业呀——”

女招待现在向典子说起方才没有回答的问题。

“住宿登记簿上,写着杂志记者。”

“什么,杂志的记者?”

典子吓了一跳。心中感到猛然的震悚。

“年龄大概有多大?”

“42岁。是的,确实写着42岁。”

典子好象恍然有所悟。

“姓名是不是写的是田仓?”

“哎呀——”

女招待瞠目而视。

“你认识他吗?名字写的正是田仓。”

典子感到一阵晕眩。田仓义三死了!

不久以前,就在昨天早晨,在雾中所看到的田仓义三和村谷阿沙子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接着又联想到阿沙子的丈夫亮吾与不知名女子的淡淡的身影。进而又想起,村谷阿沙子今天早晨提前仓皇离去。

——典子耳边又响起昨夜那缆车的铃声。那是在黑色疑惑之中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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