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藤泽乘湘南电车在品川下车,由山手线到涉谷,从那儿换乘井头线在东松原下车。仅乘车,就足足需要一个半小时以上的时间,因此,典子他们走出车站,沿着商店街缓缓的坡道走下去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两侧的商店灯光明亮,村谷阿沙子的家在从水果店旁边拐弯的道路的深处。经过灯光烁烁的水果店,立刻感到周围一片漆黑,黑色的树丛绵延不断。

“这路太黑了。”崎野龙夫不满地说。

透过漆黑的树丛,泄露出住家若有若无的灯光。

“已经快到了,就在那儿。”

典子说。象是在鼓励龙夫。主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村谷女士的是典子。只有她的脚步声急促地响着。

村谷阿沙子的家也淹没在黑暗的静夜之中。树篱深处,门口那盏灯孤零零地闪烁着。

“已经睡觉了吧?”龙夫担忧地嘟嚷着。

女作家看起来心情不好,在电话里女佣这么说。女作家白天不在,她一定去探访丈夫亮吾的行踪了,因此,不愉快大概是因为目的没有达到。亮吾究竟是到哪儿去了呢?这是人们包括我们自己都要探求的。今天,应当听听女作家自己是怎么说的。

两个人在乘电车来这儿的途中已经这么商量过,可是无论怎么说,听说女作家心情不好,在她家门前龙夫还是踌躇不前。

想说他一句“真没志气”,然而又强忍住的典子,出乎意料地站到前面,摁响了门铃。

龙夫站在后面,似乎在四顾左右。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灯亮了。门被打开,从半开的门里露出脸来窥视的,是那个年轻的女佣。

“请进。”女佣行了礼。

“先生呢?”典子问道。

“嗯,已经睡了。”

典子借着灯光看了看手表,还不到8点。

“那,男主人呢?”

“还,还没有回来呢。”女佣犹豫着回答。

“是这样。那么请转告先生,实在对不麵,我务必要拜望先生。”

“是,请稍等。”

女佣消失在走廊深处。

龙夫走到典子身边。

“利子。今天的女佣,是和阿沙子女士一起去箱根的那位吗?”他小声问典子。

“是的。”典子回答。

“如果是的话,假如不能见到阿沙子女士,问问这个女佣怎么样?”

“她看来是个嘴很严的人,恐怕没什么用。”

“如果没什么用,那是那时候的事。总之,可以试试嘛。”

对龙夫的耳语,典子表示同意。

这时,门口看到女佣的身影在晃动。

“先生同意见面。”女佣行着礼说道。

“是吗?多谢。今天失礼了。”

女佣走在前面,典子和龙夫紧随在她身后。

走廊上只悬挂着光线昏暗的电灯,每间房子都被纸隔扇遮蔽着,使人感到确实是已经安寝入静了,然而,只有最里边一间,向外透射出亮堂堂的光。

这是典子和村谷阿沙子多次会面时来过的房间。只有八席宽,正中放置着黑檀木的会客桌,摆设有各种各样的装饰品,总之这儿不是女士的书斋,而是专门会客的客厅。典子在走廊上行了礼。

“可以进来吗?我是椎原。”

“啊,请进。”

里面传出女子高亢的声音,典子吃了一惊。声音气冲冲的,明显透露出“情绪不好。”

典子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纸隔门。

村谷阿沙子肥胖的身躯坐在黑檀木的台子前。她的圆脸毫无动人之处,深深的皱纹,小小的眼睛发出滞钝的光。但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仪表堂堂。

只看了一眼,典子就低下头来。

“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实在对不起,这次来是为稿子的事致谢的。”

似乎龙夫也马上在后边行了礼,坐了下来。

“你们。这次是为那件事来的吗?”

阿沙子用尖厉的声音劈头问道。这可以理解为对夜晚来访的非难,也可以理解为“稿子交了已经好多天了,为什么不早点来呢”的叱问。

“是的。本来应当更早一些来拜访的,可是打过电话,先生不在家,所以现在才来。虽然知道先生已经休息了,依然想当面向先生致以深忱的谢意。”

典子扬起脸来说道。正面看去,阿沙子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是吗?不足挂齿。”

她似乎是说,其实不必。

“是的。不过,总编辑特别高兴,他说,多亏您惠赐大作,这一期杂志才有了顶梁柱。实在太感谢了!”

典子再一次低下头。虽然说了白井没说过的话,但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这么随机应变。

“譬如,我到箱根,住在那儿等着,总觉得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抱歉!”

“不,没有什么。”

阿沙子虽然措词如此,然而语调仍然是生硬的。

这时,女佣送上了茶。把三个茶杯分别放在各人面前。在明亮的灯光下的女佣的脸,可能对于主人的不愉快忌惮,看起来毫无表情。年轻的皮肤,略微有些苍白。

“好了,你去看看门关好没有!”阿沙子厉声命令道。

“是。”

女佣象被追赶着一般退了下去,而典子却感到自己也象要被撵出去一样。

“先生。”

典子想,得坚持下去,双手捧着茶杯问道:

“在我所投宿的骏丽阁附近,先生也认识的田仓从悬崖上投身自杀了,先生,您知道了吗?”

恰巧这时女作家把茶杯放在口边,她咕嘟喝了一口,然后依然语气生硬地回答说:

“是的。在报纸上看到了。”表情毫无变化。

所谓看了报纸才知道的,显然不可相信。那天早上的骚乱一定会传到相邻的对溪庄的。这样的话就应当会传入村谷一家某个人耳中。

“我很吃惊。因为,田仓和我住在同一家旅馆里。听到人声嘈杂;去看了一下,原来是田仓。”

典子这么说道,她悄悄观察着阿沙子的反应。

“是吗?”女作家放下了茶杯。

“不知道。我们早上很早就离开旅馆了。”女作家语气坚定地说。

“先生,您不知道田仓来到箱根了吗?”

虽然尽可能用拉家常的口气,典子的声音还是不知不觉地紧张起来。

“不知道。”女作家明确地回答。在从一开始就不高兴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改善的迹象,至少没有显著的变化。

“因为和我没有关系。”

这句补充的话,语调象是发泄积愤一样。

和自己没有关系。这可以理解为与田仓本人没有关系,听起来也有与田仓之死没有关系的意思。

这是撒谎,典子在心中叫道。我看到的。在田仓死的那天早上,在雾中,你和田仓并肩站在一起,我连声音都听见了。

还有一个问题。

就是,那天晚上从10点过后到11点过后这一个小时,阿沙子和她的丈夫亮吾,到什么地方去了。在绝对属于田仓死亡的时间范围内的这一小时,她们夫妇的空间位置,是重大的疑问。

但是,典子没有提出这个问题的机会。阿沙子女士脸色的恶意有增无已。

女作家小而滞钝的眼睛望着另外的方向,她板动自己的手指,骨节发出喀喀的声晌。这是她表示厌倦的动作,是催促客人及早告辞的表情。

典子畏怯了。她丧失了再进一步坚持的勇气。

“先生。”

突然,龙夫在典子背后发出声音。

“您丈夫现在在家吗?”

典子吃了一惊。她对龙夫提出的问题也感到意外,没想到他会采用这种单刀直入的方式。

与典子心中战栗的同时,阿沙子女士的脸色骤然变了。

“你,是谁?”

她怒气冲冲地盯着典子身后。

“啊,通报过的。”

典子象要庇护龙夫一样,急忙说道:

“我们编辑部的成员,叫崎野龙夫。”

龙夫以为村谷阿沙子认识他的想法是错误的。他们是初次直接见面。

“我叫崎野。请多关照。”

龙夫搔着头行了礼。

阿沙子女士紧闭双唇,细小的眼睛向上吊着,默然无语。

“其实没别的意思,我的朋友认识您的丈夫,托我代为致意。”

龙夫好象是要消解女作家的怒气,用轻柔的语调分辨道。

“他叫什么?”阿沙子极不愉快地反问。

“叫田中。在证券公司工作,他说因为工作的关系,和您丈夫曾多次见面。”

“这么说吧,他今天晚上不在。”

女作家冷淡地回答道。不过,她一时疏忽泄露了真情。

“这真遗憾。”

龙夫抓住这一点。

“后天他会在家吗?”

“后天?”

女作家的目光一闪,于是龙夫结结巴巴地说:

“没什么,其实,是那位朋友想早点儿见到他,所以,如果在家的话就来拜访,他托我问一下。”

听到这番话,女作家严厉的目光中微微闪露出惶恐和狼狈。不过,也并不很明显。

可是她的两颊却因激动而涨红,嘴噘了起来。

“后天不知道!”她用高亢的声音断然说道。

“那么,是旅行去了吗?”

龙夫的这句问话,使女作家紧张地一哆嗦。

“随你说在哪儿都行,最近反正不管是谁都不见!”

她恨恨地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典子,命令道:

“我累了,所以请你们现在就回去吧!”

她用尖厉的声音说道,又自己摇晃着沉重的身体,从黑檀木桌子旁站了起来。

“让您如此疲劳,实在过意不去!”

典子身子倜缩着,发出细弱的声音。

“广子,广子!”女作家怒声呼唤着女佣。“客人要回去了,把门口的灯打开!”

从黑暗中出现的女佣沿走廊走到门口。

女作家没有送客的意思,在鞠躬之后向外走的典子背后,威严地大声说:

“椎原小姐,你,最近最好别到家里来了,总编辑那儿由我作解释。”

平时看来,这个女作家有着婴儿一样的双下巴的圆脸上,小小的眼睛,低平的鼻子,狭窄的前额,给人一种可亲的印象,然而这时,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一付凶狠的神色。

典子和龙夫出了门,女佣鞠躬,回身要关门。

“等等。”

龙夫早就走到女佣身旁,抓住了她的手。女佣吓了一跳。

“失敬了。”

龙夫道了歉,又低声说道:

“唉,姑娘。想问你一点儿事,到门外说行吗?”

女佣惶惑地看着典子的脸。

“来吧,广子。”

典子第一次用这个听来的名字称呼她。

“别担心。我们为杂志采访,只问一点儿事。”

她和善地劝着广子。

“那好吧。”

女佣象是对家里有点儿担心地回过身来。

“只用三、四分钟。”

龙夫一边说着,一边推着女佣的背,来到门外。

这一带没有行人,只有幽暗的道路和黑色的树丛。远处有路灯在闪亮,然而又被高高的树梢所遮挡。

“你这次是和先生一起去箱根了吗?”

龙夫小声开始问道,女佣虽然还没有定下心来,还是点了点头。

“12日晚上,喂,还想得起来吗?就是这个人给对溪庄打电话的那个晚上。”

龙夫指了指典子,女佣又点了点头。

“那个晚上,先生和男主人离开旅馆去散步了。你也一块儿去了吗?”

“是的。”女佣回答。

“大概10点过后吧,先生好象是在另一个房间写稿子,说想休息一下脑子要去散步,于是就去了。她丈夫在这之后也来叫我,说也想去遛遛。”

“果然是这样。那么,你们走到哪条路上去了呢?”

“要说到哪儿的话,我对地名可不清楚。”

“不,请说一下大概的路线,大体上所走的方向。”

“乘缆车上去,顺着那条大道走,稍微一拐,右手岔出一条平整的路。沿着那路向上走,然后……”

“请等一等。”

龙夫打断她的话,象是在思索。

“大概是去强罗方向的路吧?”典子对龙夫说。

“可能是

这样的。喂,沿着那条路走,没有看到并排的大旅馆吗?”

龙夫象是要看透女佣的内心。

“是的。有许多漂亮的大旅馆。”

“果然是强罗。是一直沿着那条路走上去的吗?”

“是的。”

“后来呢?”

这时,突然听到家里传出阿沙子女士连连呼唤“广子!广子”的声音。

听到这叫声,女佣广子惊恐地哆嗦起来。

“啊,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说着转身往回走。

“等等,等等!”

龙夫和典子都急急忙忙地挽留她。

“后来又绕到哪儿才回旅馆的呢?请简单地说一下。”

然而听到主人尖厉的叫声的女佣已经身不由主。

“实在对不起!”

说着逃进门去,关上了门。

“广子!”

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阿沙子女士的声音比刚才更为凶狠。

“唉,我回来了。”

女佣惊惶失措地回答道。典子紧追着小声说:

“哎,广子姑娘。还有好多事儿要问你呢。下次,先生不在的时候我再悄悄来,所以先生什么时候不在,请告诉我!”

希望能够借助她的力量。

不知道这话她听到了还是没听到,黑暗之中,只听见门上加闩的响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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