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平原是最黑最暗的时候, 天空昏沉不见星子,只有地平线尽头亮起一抹微光。太阳尚未出来, 一切都仿佛是在洪荒太古时的浑沌中, 战火还未从这里褪去,厮杀声仿佛犹在耳边。黑暗大地上亮起数把火光,如鬼火般摇曳。

第三军分出一些人来打扫战场,明于焉就在其中。她举着火把背负着短刀仔细地听着,若是有微弱的呼吸声, 她便会翻开尸体找出那人。如果是同袍,那便招来士兵抬走, 送往伤兵营救助;若是西戎人, 那便用短刀了结。没错,在这次战役中并不存在救助俘虏这项常例,来自军中的最高指令只有一条, 那就是不留一人。

尸骸相枕,血泊乌糟,巨大的平原已经成为修罗场, 这里既埋葬了代人,同时也埋葬了西戎人。负责收集武器盔甲的将士们把西戎骑兵身上的重甲拖下来丢进推车里, 如有残活的敌人,就毫不留情的补上一刀

“真是便宜这群蛮子了.......”

一个年轻的士兵抹了抹刀上的鲜血,她的刀在多日的收割中已经有了豁口,用起来总是很慢。云策军大部分主力都已经去追击残余的西戎人,她们却只能在这里打扫战场。但没有人出声抱怨, 因为这庞大战场她们花了五天时间只打扫了三分之一,死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

明于焉手上火把的油脂已要燃尽,她抬头看了眼远方的天空,明亮的光占据了大半天空,朝霞绚烂无比,预示着这必然是个晴朗的天气。

象征着云策军的战旗只剩下半边,斜插在尸体边上,她踹倒那面西戎的狼头旗帜,把那面残破的军旗拔了出来,迎着熹微晨光,看见旗面上绣的火红图案,想了想把这旗别在了自己腰后。

我们终于赢了,她想。

一片阴影落下,长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光,身首分离时发出崩裂的爆响,血流了一地,顺着先前乌黑的血沟继续流着,新鲜的血液很快填补了即将干涸的草地。红色的衣袍红色的血,犹如在草中开出了血腥恶毒的花朵,秋草沾染上粘稠的红,带着极为不详的预兆。

干涸的水泽边落下数只秃鹰,皆是被地下血气吸引而至。见一旁行刑手未阻拦,停驻在其中一具尸体上,警惕地注视着远处的动静。

刺客们与牧民打扮的并无两样,握起厚重朴刀,逼压巫师低头,她们曾是南方草原上备受尊敬的修行者,在金帐的领土内,她们的影响等同于王庭的长老们。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人轻易地撰握住性命,低伏如同待宰的牛羊。巫师颤抖念着经文,破碎的语调令人备感绝望。天璇手起刀落,快的让人看不清动作,那巫师头睁着眼滚落在草中,那里堆积了许多这样的头颅,随着金帐最后一个巫师的倒下,四周已然是一片寂静,再也听不到断断续续的诵经声。

雪白帐篷如同小山屹立在草原中,牛羊闲适地走过,对这一切丝毫没有觉察。天权沉默地看着,摸了摸刀上的缺口,一行人将尸体排放好,天璇拍了拍手道:“没活口了吧?”

天权答道:“只剩那群奴隶,三百个人都在这,已经数过了。”

“若不是毕述带着驻兵离去,恐怕还不能这样容易就到达金帐。”瑶光擦拭着长剑,坐在草中道,“消息放出去了吗,她应当快到了。”

天璇是队长,闻言道:“已经放了出去,还故意让那牧民看见,也是时候上路了。”

瑶光问:“是生擒?”

天璇道:“不,殿下说,取其首级,带回长安。”

秋末,清平一路北行,终于到达长安。因通缉文榜还未撤下,吴钺为她伪造了一个新身份,来自辰州的茶商王芝兰,带着未婚夫张柊上京卖茶,顺便走访亲戚。战时进长安一切都查的严,加上通缉令尚在,她必须格外小心。不过因有张柊相伴,倒也无人去怀疑她的身份。两人打扮一看便是富足人家,神色从容镇定,与通缉令上的犯人相差十万八千里。这一路行来,并未有人识破她的身份。

张柊身体虚弱,紧赶慢赶最后终在年末抵达恒州。一路上清平听闻云州战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朝廷下令向商人征马,从组寒甲营;接着便是周乾被起复,统帅云策军,看似简单的几步,最初的时候还遭到了朝中大臣的反对,六州商人更是明面上顺着,暗地里撺促,玩了一套阳奉阴违。对于她们来说,安平郡沦陷又有什么干系,大不了割让一片土地出去,换个平安也是好的。再加上起复的却是周乾这中老将,一时间谣言遍地飞,说此人已经老的都走不动路了,更遑论指挥作战?原以为此次阾枫郡也要失守,但万万没想到却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这下那些反对之声总算是小了许多,待清平回到长安的时候,笼罩在人们头顶的战争阴云已经消散的快差不多了。

清平伫立在城墙下看着高大的城楼,不免有些晃神。四年前她匆匆离去,如今仍是匆匆赶来,好像并没有太多区别。但有些事情的确是发生过的,哪怕所有人都将之遗忘,她也能牢牢记住。

张柊见车还不走,便掀开车帘去看,见她站在阴云下不知在想什么,终是不曾开口,只吩咐驾车人将车拉到一边,省的拦了进城人的路。

清平听到马蹄声才醒悟过来,马车粼粼,她又招呼车妇进城,车中张柊见状道:“本不欲打扰你想事,没想到还是惊动了你。”

他说话向来小心周全,如同所有的大家公子一样,进退有度,知礼晓节。清平一路上已经习惯,闻言道:“没事,别耽误了进城就好。”

张柊点点头,脸色有些苍白。他身体虚弱,但还是强撑着过了关隘。下车搜查的时候仆人为他裹上披风,道:“公子,这北方不比南边,您可要多穿些。”

核对文书身份的官员见状问道:“你是辰州人士,来长安经商?”

清平拱拱手道:“回大人的话,正是如此,小民的货车就在马车后头,通贸的文牒就在这,您请人查看即可。”

官员遣了署吏们去查看那货车,过了一会回来禀报,道是一切无异。

每天进入长安的商客多如牛毛,区区一茶商还不能让那官员联想到通缉要犯上去。此时忽然传来喧哗声,一队人纵马从城门而出,领头一女子停在门前翻身下马啊,手持赤色卷轴道:“五城兵马司奉旨前来巡视,请大人多多担待。”

文书官笑道:“又是刑部的?隔几天就是一次,这通缉令上的犯人,本官可是一个都不曾见到。”

那女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不会打扰大人办事的。”

文书官笑着摇了摇头,清平不知她们在说什么,知觉上感觉不太妙,她想走,但又怕不自然引起怀疑,只得僵在原地,低着头,尽量不然别人看到自己的脸。

忽然身边仆人惊呼道:“公子,公子,你怎地了?”

张柊面白如纸,用手帕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清平忙便道:“大人若是瞧完了,可否允许我未婚夫先回马车?他向来体弱,北方风大,怕是经不得吹。

那官员点点头,对那五城兵马司的女子道:“先放这位进去吧,家眷病的厉害,莫要耽搁了人家的事。”

清平向那文官道过谢,便扶着张柊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张柊早已经停止了咳嗽,道:“她们不会发觉的,吴三小姐办事向来稳妥。”

清平缓缓叹了口气,后背微湿,方才她竟然在五城兵马司那队人中见着一个熟悉的人,丰韫。

她怎么会在那里?清平虽离京四载,但却不能保证丰韫不识得自己。况且她如今背负的乃是通敌叛国的罪名,一旦被人发觉,便是万劫不复。

丰韫若是发觉了会上报朝中吗?清平不敢去用一个曾经的交情赌,事实上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从准备要回到长安开始,她就已经将自己放在一个再无回旋位置

任何人都有退路,她想,唯独我没有。

深秋时节,层林浸染,清平雇了一辆马车带着张柊去明霞湖边游玩。张柊虽然不解,但也是顺从的跟了出去。他心中明白报仇不能急于一时,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暴露了那本账本,岂不是功亏一篑。

两人真如一对情人般并肩绕湖而行,来玩耍的多为青年男女,长安风气开放,男子不需带帷帽亦可。游人便可见一女子半搀着身边男子,她神态温柔,动作小心谨慎,显然是极为在意身边人。有人走过忍不住打量清平,见她装扮平常,却生的十分秀丽,眉眼低垂,唇边噙着笑意。

清平温言安抚他道:“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看看吧。长安四景明霞湖,早先年我想与好友来不曾得空,没想到如今这个时候反倒能出来看看。”

张柊不知她先前为何在家中呆了数日不曾出门,一出门就到这种人多的地方。两人后坐画舫在湖上游览了一圈,虽各怀心事,却也能面上亲密无间,仿佛所有尽兴的游人一样,依依不舍地离去。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又过了数日,北方的捷报连连传来,西戎大军被逼至居宁关前,与云策军交战多日,主帅赫昌自刎而亡,这场国战终是落下帷幕。

这夜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清平安静地坐在厅中,桌上的蜡烛已经燃了大半,有仆从来报,说是公子已经睡下,请她也一并去歇息。

清平轻声道:“不必了,你去歇息,待会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窥探,知道吗?”

那仆从有些迟疑,见她垂着眼,渐渐勾起嘴角,心中不住发凉,退了下去。

不一会门外传来有序的脚步声,清平不曾让下人落锁,是以来人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那人彬彬有礼道:“李大人,许久不见。”

来人正是昔日楚晙府中近卫长天枢,算起来二人也是老熟人了。风夹杂着雨水从大开的门中吹来,桌上的灯烛恰好燃至尾,倏然熄灭,一时间厅堂陷入黑暗中。

清平微微一笑,起身走出大厅,道:“李清平不过待罪之身,怎敢称‘大人’?”

天枢并不以为意,道:“下官只是奉命来请大人入宫罢了,殿下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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