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在高处, 山风格外猛劲。清平捏住上下翻飞的衣袖,每一步都如履覆冰, 走的份外小心, 谁也不知道这栈道历经百年是否还能结实如故,浓白的雾气在她们周围漂浮,微微低头便能从栈道的缝隙间看见险崖深谷;茂密的藤萝从崖壁上垂落,开出的花引来许多蝴蝶,人走过便惊飞而起, 扑腾的蝶翼上落下许多鳞粉,在日光中仿佛下了场金光闪闪的小雨。

走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领头的侍卫惊喜道:“大人, 前头是处石洞!”

众人闻之皆振奋不已,石洞毕竟是在山体中的,比悬空在山外的栈道不知好了多少, 清平缓缓吐了口气,嘱咐道:“不要太急,脚步还是放稳些。”

今嬛早年在矿山时也曾上过栈道, 故而丝毫不畏,甚至还临风眺望山下的风光, 闻言道:“李大人说的没错,不要心急,慢慢走,也不要低头看下面。”

侍卫们皆照着吩咐做了,一路虽行的慢, 但也胜在有惊无险。只是赵元被吓的手脚发软,夹在两人之间被半推着走,待到了石洞之中,她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地上,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回望方才行径的栈道,更觉心惊肉跳。

许是风大的原因,栈道上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从洞里看去,日光明澈无比眩目。清平捏着袍子的手微微发僵,她无声地松了松指节,打量着这处山洞。洞中石壁呈半融状,丝毫不见人工开凿的痕迹,想来是天然如此。山洞幽深,亦不知通向何处,侍卫持火把照亮道路,纷纷拔剑而行,以防洞中有野兽藏匿。如此又行了不知多久,却听见细微的流水声传来,拐过一处弯,终于又见光明。

由洞中而出,清平先是觉得眼睫微湿,她抬头看去,四面皆是绝壁,水从顶上倾泻而下,流入一方深潭中。山壁上倒悬下许多藤萝,在水汽中更显幽绿,生满了山谷。在水潭上有个小台,摆着石案,似乎是作祭祀之用。水雾弥漫之中有条山道通向高处的山崖,清平很是用力的叹了口气,只觉得山山复山山,这一路都是在向上爬,叫人心力交瘁。她一边叹气一边打量这处地方,余光瞥见脚边,愣了愣道:“这是什么?”

赵元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还是鱼,大人!”

清平俯下身去看脚边的东西,这是一座石台,上头爬满青苔,她以剑削去些许,露出下头的纹路来,鱼鳞片片,果真是条鱼。

这鱼也生出了手脚,摆了个怪异的姿势,嘴巴长的老大,里头黑洞洞的,不知放了什么。清平用剑尖刮了些出来,今嬛靠近捏了点在手中道:“是油脂,这石雕应当是个灯台。”说着她起身感慨道:“此处真是穷尽造化之奥妙,不知昔日开山的是何许人也,竟能想出顺山势之奇险而为,于绝峰孤地另造一方天地,真是奇哉。”

清平听了不可置否笑笑,她爬山爬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对这地方实在生不出什么好感来。何况陡崖高峰山山相连,恶水环绕道道无尽,怎么看都像危险的地方。在此地大兴土木之人,若真是一心向神别无所求,那才是奇了怪了。

众人拨开藤蔓,向着水雾中的山道走去,每行十步便可见一尊鱼形灯台,动作神态皆不相同,这些石像都有着细长的眼睛,却未雕出眼珠,只是一片平白,似乎是有意而为,充满了阴森鬼气。这路用石板铺就,十分宽阔,她们才走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将深潭抛在了脚下。但这路在一处石壁前分成两条,路口处各有一座石像,清平仔细看了看,道:“走右边。”

她刚要抬脚走,赵元却挤到她身边,道:“大人,万一是左边呢?”

清平看了她一眼:“左边的石像手持刀剑,右边的脚踏波涛,你说走哪里?”

今嬛颇为意外道:“哦,竟然是这样的?”

赵元难得硬气一回,坚持道:“若是真在左道呢?不如大人在此等上一会,让我过去瞧瞧看,也耽搁不了事情。”

清平见今嬛正兴致勃勃地打量着那两座石像,颔首道:“行了,不要废话,让两个人跟着你去,快些回来。”

赵元欣喜不已,朝她作了一揖,闪身踏入那条石道。清平听她脚步声渐远了,便站在今嬛身侧去看下方的深潭,这潭水不知有多深,从高处看形如漩涡,她瞥见从方才出来的洞口处掠过一道影子,嘴角轻撇,若无其事地与今嬛道:“今大人可看出什么门道了?”

今嬛起身拍了拍下摆尘土,道:“这石像不是本朝的工艺,但究竟是哪朝的也看不出来,若是胡濯胡大人在此便好了,她于金石颇为精通,应当能为你我解惑。”

清平还未答话,便听见左边的通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元匆忙出来,脸色格外苍白,明显是受了什么惊吓,见着她连礼都忘记行了,靠在石壁上结巴道:“里头都是死人!被吊起来悬空挂着,就和腊肉架似的……”

饶是今嬛不曾见过那情形,也被赵元生动的描述给震着了,一时竟忘了言语,满脑子都是腊肉架。清平捏了捏眉心,想笑又忍住了,对赵元身后两个侍卫道:“里头到底是怎样的情形,你们如实禀报罢。”

一侍卫道:“禀大人,这路的尽头是绝路,通向一处深谷。崖壁上架着许多木杆,上头的确是吊满了人。不过不是尸首,而是人头。”

“可能是从前处置犯事者的地方,取人头而悬,以示惩戒。”清平如此答道,“既然这条路不对,那么只有右边这一条路可走了。今大人,你以为呢?”

今嬛没忍住好奇向左道探了探,顿时觉得有失体统,咳了几声道:“依李大人所言就是。”

一侍卫在前开路,众人踏入右侧的甬道,这甬道平坦开阔,以石砖铺就,与她们之前走过的小道完全不一样,未行多久便传来一声惊呼声,接着便是刀剑铮然的出鞘声,开路的侍卫喝道:“是什么人!”

清平心中一惊,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一人回禀道:“前头有两座石像,卑职等错眼看成人了。”

清平快步走到前面,只见道旁立着两尊石像,石像通体漆黑,比寻常人高出许多,一眼看过去仿佛真像两个人站着,而前头影影绰绰,走几步又是两座石像,清平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不是她初入昭邺,在河道里见过的那座石像吗?

想到这里她看向赵元,赵元也似乎想起来了,小跑到她身侧道:“大人,这不是咱们在船上见到的那个神像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山里?难道说……”

清平微微偏过头去淡淡道:“慎言。”

赵元将那句话吞回自己肚子里,注视着道旁的石像继续向前走,这石像皆是低眉敛目的样子,头簪鲜花,衣带飘逸,细长的眼睛与那些鱼形灯台异常相似,嘴角弯起似笑非笑。

赵元无意中瞥见这石像的袍子下,眼角抽了抽,小声道:“大人,这些人怎么都有鱼尾巴,难道……难道是她们吃多了鱼?”

今嬛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听到这等妙语,不由对赵元刮目相看。清平也看见了这些石像衣袍下的鱼尾,她没说话,顺着甬道继续向前走了几十步,而道旁的石像面容也慢慢发生了些变化,嘴巴咧开眼睛瞪圆,有獠牙从唇下生出,好似妖怪一般。

这些石像都低头看向她们,仿佛马上就要扑身而下,石像双眸都未雕眼珠,看起来森然冷酷。然越走越能体会到这种变化带来的压抑,到了路的尽头,便见一截台阶被分为三段,中间最宽的那段铺满人骨,台阶向上延伸,通往无尽光明所在。

清平吩咐道:“走边上些,不要踩着中间。”

不必她叮嘱,也没人敢踩过一地尸骨走上去。赵元已经练出了些许胆量,此时面对一地骨头也充满了求知欲:“大人,为什么这条路不能走?”

清平手指搓了搓,感觉赵元的胆子越来越肥,说话也不再顾忌上下尊卑了。幸而今嬛注意力并不在这上头,若是换了原随来,恐怕赵元又要进天牢了,她想了想道:“以人为基,是为神道。你要是不怕死,等上去了,你自己顺着这条路走走试试。”

赵元缩了缩头,怯怯道:“那还是算了,我就是问问。”

出口处立着两尊更为高大的石像,石像的脚下踩着许多游鱼,刀戟交错,彩带环身,手捏法诀,呈拱卫之势,对到来之人怒目而视。清平屏气凝神从石像下走过,清凉的风夹杂着水汽吹来,她只觉得一片绚烂的光落在眼睫上,抬头看去,只见一道虹光横贯而过,在空中落下斑斓的光辉,化成一团无比绮丽的虹气,与周围翠绿的树木相互辉映,细碎的光点从空中撒落,仿佛凝结在了半空,叫人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

她呼吸一顿,只在这片虹气的尽头,伫立着一片恢宏的建筑,层楼叠榭背倚群山万仞,在升腾而起的水雾之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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