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 今年这场雪从初六开始便渐渐小了,甚至有回暖的迹象。到了正月十一, 只有零星的雪片落下来, 天照旧被阴云笼罩着,雪将下未下,这片云不仅在天上,更在朝臣们的心里。自内阁次辅沈明山被降罪遣送回乡以来,清流们竟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 内阁俨然成为首辅严明华的一言堂,传闻近来皇帝卧床修养, 朝中要务决策都交由严阁老批示, 一时间曾叫嚣“倒严”的大臣们十分不安,深怕再次得势的严首辅借故铲除异己。

大权在握的严阁老被人用轿子抬到紫宸宫外,皇帝体恤她腿脚不便, 特赐轿子一顶便于她在宫中行走。严明华下了轿,颤巍巍地进了殿,隐约听见里头皇帝在说话。

“……东西都备好了吗, 搬进……重华宫……修缮……”

宫人传报,那声音戛然而止, 严明华知道重华宫是太女所居之所,但现在太女都不知有没有满周岁,这就要开重华宫了?严阁老现在已经不敢去揣度皇帝的心思了,这位朝臣眼中大权在握的首辅,早已经被皇帝雷霆手段吓的够呛, 纵观历朝历代,哪个皇帝敢将权力随便交给臣属。沈明山之所以下台,正是因为连她也不会相信皇帝真能把权力交出来,而这种假象让她做出了错误的判断,甚至认为皇帝真的快不行了。

于是她走错了最后一步,正是这一步,断送了之前所有的谋划,满盘皆输。

有前车之鉴,严首辅已经想的非常明白了。有时候她想起先帝在时,偶尔几次提起这个女儿,只说她清修苦行,一心向道,那时候严阁老只是听听罢了,毕竟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女,能掀起什么风浪?但而今再去回忆当时的场景,她在心中长叹一声,怕是连先帝那么精明狠厉的人都被蒙蔽了,由此可见皇帝手段。

严明华进殿后行礼,见工部尚书江麟在一旁站着,皇帝说道:“重华宫中一处宫殿年久失修,今年雪大,没想到屋顶竟然塌了。”

严明华道:“原来是这样,臣记得先帝在时为修玉霄宫,曾从贺辰两州运了许多木料来,可惜后来没用上,陛下这么一提,倒叫臣想起来了。”

江麟亦道:“严阁老好记性,正是如此,陛下方才说就用那批木料修宫殿,也能节省些用度。这样一来,少了运料的时间,只要几日就能修好了。”

严明华便道:“陛下勤俭,臣等也应当效仿。”

皇帝笑了笑,对工部尚书道:“既然是这样,那就去办吧。”

江麟俯身应是,殿中便只剩严明华与皇帝二人,皇帝问道:“最迟到月末,朝廷就要回复辰州府的上奏,到底派何人去辰州,阁老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随着那出新排的戏唱遍长安的每个角落,戏中所隐射后宫侍君与臣子,也渐渐成为茶肆酒馆闲聊的新话题,人人都在猜测这隐秘香艳故事中的主角到底是谁。

所以当管事将那人从后门领进来时,心中犹如天塌了一般。

那人被青灰色外袍包裹的严实,说话时轻声细气,他走路时低着头,手不自觉交叠在胸前,步子如同直线般不偏不倚。

管事就算再没见识,也能感受到那人身上的奇怪之处。

这分明是宫中的人,她照着清平吩咐将他带进屋中,刚要关门出去,清平道:“不必出去,你就在此地。”

管事额角蒙着一层汗,低声道:“是。”

清平看了她一眼,坐在椅子上转头对那人道:“张良人派你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那人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清平冷冷地打量着他,对管事道:“拿着。”

管事只好上去接了,清平见那人肩膀放松了些,目光瞥过灯盏,吐出两字:“烧了!”

那人一下子抬起头来,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清平似笑非笑地道:“既是口信,那便直说,何必要写出来。”

“不管你是谁的人,”清平目光冰凉,看着他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不要玩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那人踉跄后退,不敢与她对视。

自从清平在酒馆中听到那出戏时就猜到会有今日,但后宫再怎么折腾,都不会影响到朝堂的决策。如这等拙劣的手段,仅靠三言两语,难道皇帝就会昏头昏脑废了臣子,那内阁六部难道是摆设吗?

她并不在乎这种流言蜚语,让管事领那宫人进来,也不过是想知道张柊是否真有事找她。没想到居然能亲眼见到这么一个粗浅的局,都到了她的府上,还敢在她的眼皮下耍花样,还真把戏里的东西当真了。她只要寻个由头,当即就能将这人打杀了,抑或是扣起来押送到京兆府,查起来不过一夜的事情。

清平觉得自己可能看起来脾气太好,连后宫里的侍君都能随便踩到她头上。这件事过后,正月十三那天宗正寺卿上疏,请求皇帝立后君,内阁与承徽府在这道上疏后落名,礼部随即表示附议。

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到处挂起了花灯,适逢佳节,也不必去上朝了。清平懒得去看灯,管事为了应景从外头买了些花灯回来挂着,清平站在屋檐下抬头去看那做工精巧的莲花灯盏,被将晚的天色一衬,更显璀璨绚丽。既然是花灯,自然不仅是这一种样式。但管事也没多买,只挑了几样做工细致款式简洁的,等到入夜后再看,果然真不错。房檐上尚有未化的雪,浮着碎冰的水面映着五彩的灯光,好像装了一池斑斓的星子。

这天宫中再度设宴,不过这次设宴的目的是为温老尚书送行,只邀了几位老臣相伴。徐海澄前几日还与她说,皇帝召严明华入宫商议派去辰州的人选,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诏令下来。但她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只能耐心的等。

不知楚晙领她入局的时候是否想到今日,当初的棋子也能反将棋手一计,这招说不上有多高明,但她偏要看着楚晙亲手放开她。同样是局势所迫,如今的情形,又与在云州之时何等相似。

用过晚饭后,她去沐浴更衣,吩咐管事将官袍腰带一应取来。绯色袍服上织线隐隐光华闪动,这颜色并不是常人所想的明丽,却更为深沉内敛,这种近似深红的色泽中透出奇异的鲜红,让人不觉想起渐渐凝固的血。这袍服覆在身上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她看见自己的脸被这红衬的如瓷,素白冰冷,眉目间自有种锐利的冷漠。穿上袍服的瞬间,她再也看不出自己的年龄,仿佛已经老了。

她戴上发饰、朝珠带、乌纱,这些熟悉的东西随着身份与品阶的升高,也有了更为繁复的样式,穿戴的手法也变的十分讲究。发饰沉甸甸地压在发间,金丝交错,珠玉辉映。即便是在光线暗淡的屋里,她也能在铜镜上看到它们,如新雪一样,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管事不明就里,问道:“大人,这么晚了,难道还要去府衙吗?”

清平道:“不去府衙,今夜可能要进宫。”

管事道:“那可要备轿?东西要不要也帮大人一起备好?”

清平笑了笑道:“东西不用备,到时候自有人来接,你去歇着吧,不必忙了。”

深夜,清平遣退下人,单独坐在厅堂中。屋中漆黑一片,她却觉得心中无比平静。外头也非常安静,只听到冰雪融化后的水声,顺着檐角滴落下来。

独处的时候思绪便有些难以控制,黑暗让人觉得懈怠,于是她又想起了过往的事情,想起了这几日做的梦。

“做梦中梦,见身外身。”

清平想起在石碑上的那句话,隐约觉得如果真有天意,那么她这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而活着又是为了什么。这条路从山重水复走到柳暗花明,从春夏走到秋冬,走过晨光走过夕阳,从夜晚到天明,要到哪里去,哪里又才是尽头?

如同在爾兰草原上逃亡的日子,茫然不知所措,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她依然觉得自己还在那条路上。

清平走到屋外,细密的水线迎风落在她的脸上,花灯在水雾中朦胧成一团迷离的光晕,她仰头看向夜空,竟然下起了小雨。

脚步声从院墙那边传来,火光照进院中,她的预感再一次应验。只是不知这次,她又将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也许无关对错,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为何心中始终有不平之意。她也想问问楚晙,那封迟来的信,是否也只是计谋中的一环,好让她更加死心塌地,甘心前往死地。对错也好,爱恨也罢,终是要她亲手画上句号。

门开了,院中火光通明,刘甄就在门外,她提着当初那盏灯,与清平对视片刻,行礼道:“李大人,陛下有请,随奴婢入宫一趟吧。”

清平垂下眼,缓缓踏了出去。

她宁愿对面残酷的真相,也不要一份虚情假意的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写到,开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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