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之时, 海面金红烁烁,如沸水欲腾。数十只海鸟停在码头的风帆上, 看着地上的人们来来往往。

今天是启程的日子, 邵洺站在甲板上看着金红褪去,海面转为青绿,饶是这见惯了的景象,也因远行的缘故,渐渐蒙上一层哀愁。晨雾中难辨灯楼所在, 隐约听到铃声传来,再去细听, 却只听到海浪拍打的声音。

“浮天沧海远, 来途若梦行……”

他迎风独自站了一会,管事找到他回禀事情,邵洺收起愁绪, 仔仔细细地核对过货物,召集管事们再三核实,到了中午, 船工们收了绳索,唱起了熟悉的乡曲。那是离乡之人对故乡的怀念, 歌声一停,立即有人高喊:“开船喽——”

这一幕在海港极为常见,并没有引起什么惊动。却有很多人辨认出船队最末尾的那只新船,好像是邵家工匠所造,一时间搬运货物的人们纷纷抬头看去, 有人大声说道:“是邵家的船,邵家出海了!”

众人这才看清这是只规模庞大的船队,从海港缓缓驶出,向深海前进。距离上一次邵家这么大规模的船队出海,已经过去有三十年之久,那次出航打通了代国与南洋诸国的航路,将货物卖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这一次出海,她们又将会去哪里呢?

这是许多人心中的疑问,也有人发现不对,为何邵家这次出海,先前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似乎不太符合闽州邵家的作风。

无论人们是如何议论的,这只船队在喧哗声中安静地离岸远航,在海上行了一天一夜后,邵洺在船舱中对单子,一名管事进来道:“少爷,人已经带来了。”

邵洺收了东西道:“请进来。”

身形精悍的短衣女子进得房中,见了他行礼,音调古怪地道:“四少爷好。”

邵洺打量着她道:“你是张管事荐来的人,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女子安静地听着,邵洺目光落在她绕发的长绳上,那绳子是用金银交错而成,在尾端垂下一只扁扁的小鱼,他点点头道:“原来你是海童,怪不得了。”

女子咧开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闽州部分地方仍留有旧时蛮俗,一些渔民生了孩子养不活,只能忍心将孩子放在采螺的水洞里,夜晚涨潮时水洞便会被淹没,第二天再去看,若孩子不在,那便是淹死了;若孩子在,那就是老天开眼,这孩子便是海童。

海童生来就会游泳,幼时便能在深水中玩耍,与鱼群嬉戏,哪怕是凶猛的海兽,也将其视为同类。等到成年以后,父母会为其打一条金银交错的长绳,绳中缠绕着父母的头发,而那绳子上的小鱼是用特殊的泥土烧制成的,这两样东西意在警醒海童,她生来脚踏土地,而非大海,始终都有归岸的时候,且岸上有父母忧心,莫要忘了自己为人的身份,以免在海中游的太深太远,最后迷失在海里,丢失了魂魄。

邵洺道:“张管事,你将那船的事情告诉了她没有?”

管事答道:“说了,她应当记下了。”

邵洺轻轻拍手,下人托着一个木盒从帐后出来,邵洺接过盒子,递给海童,示意她打开。

海童揭开盖子,里头现出一片莹莹珠光,盒中装满了拇指大的东珠,每一颗都如同满月,连这屋中都被照亮了几分。

管事也是震惊不已,没想到少爷竟是这般大手笔,邵洺道:“我还有一事要拜托你,你务必要听好了。”

海童在管事艳羡的目光中盖上木盒,慎重地点了点头。

邵洺三指捻起一把小折扇,缓缓道:“那船沉了以后,有人必会挣扎上别的船,你要看准一个蓝眼睛的,莫要让她上来,知道吗?”

那海童迟疑地看着他,邵洺见她似乎没有听懂,想了想收起扇子,做了一个手势,道:“意思就是,不要让她活着,懂了吗?”

有人进来将孩童带了下去,管事俯身问道:“少爷,先前已经给过她赏金了,为何还要……?”

邵洺意味深长地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还是不要多管了。”

管事是聪明人,闻言便告退了。待她走后,邵洺从箱中取出一只木船,若是清平在此,便会发现这只木船与之前邵洺送给她的一模一样。

邵洺摩挲着船身,思绪却回到一年前,接到那封密旨时他是无比错愕,那密旨上只写了这么一行字:“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登时以为皇帝不会放过邵家了,传旨的人却道:“陛下说,若要赦免邵家,只要邵家造一条船。”

既然不是问罪抄家,一切就都好说,于是邵洺谨慎地问:“什么样的船?”

那人道:“一艘必定会沉的船。”

海风潮湿腥咸,有别于乌兰山下温暖和熙的夏风,至少在入冬之前,那风始终都是那么怡人。

毕述在船尾眺望,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后,再也看不到一片边岸,地平线尽头水天相接,水雾与云气变化出种种奇异形态,这却是让她想起了草原的天空,也是这般的碧蓝透澈。

想到这里,她不觉有些可惜,不能见到如今代国的乱象。倘若能深入中州,看一看那位陛下忙的焦头烂额的样子,想必一定十分有趣。

她盘腿坐下,躲在阴凉处打坐。不管如何,至少她始终是略胜一筹的,抛下了厌烦的长老们,少了张口闭口就是经文的废物,前景一下子变的开朗起来,再也不会有人阻挡在前面。她一手无意识地在打坐时变幻法结,那是从前听经时必做的。最后毕述收拢手指,船板适才以水清洗过,在炙热的阳光下泛起铜亮的木色。她笃定地想,至于这只船队,以后也会属于她。

听到脚步声靠近,毕述一手撑地,立即起身。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女子,长辫在光中一闪一闪。毕述微微眯起了眼,等她走进后才发现她辫中缠绕着金银发绳,方才闪的正是这个,辫尾吊着一只灰色的鱼,毕述不知这是什么,看了看收回视线。女子也只是路过,看了她几眼便绕回了。

毕述的手下被管事安排到舱底做事,人多的地方消息也多,她想着等夜深人静时再下去接头,突然有悠长的螺号声响起,有人大喊:“船,船进水要沉了,大家快逃啊!”

这船是只货船,船上人并不多,听到有人说船要沉了,一伙人四处逃散,纷纷跳入水中,而不远处的大船也闻讯放下数只小舟,显然是要接应她们。

毕述见手下们从船舱上来了,当下一同跳入水中,一只小舟缓缓过来,她刚要攀上去,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脚踝,那东西力道极大,直拖着她向水中去。毕述暗道不好,情急之下抽出匕首刺向那东西,却发现竟是个女子。那女子定定看着她,五官看不清楚,只是眼睛在朦朦海水中极为明亮,本该漂浮在水中的发辫却是向下,全然不似生人的样子。毕述悚然向上浮去,女子看着她上浮,再一次拽住她的脚踝,将她拖入水中。

这一次她游泳的极快,如同一匹迅猛的海兽,不过片刻,毕述便置身于幽绿的水中,她寻着一个机会,贴近这女子的身体,猛力用匕首刺下,这一次漫开了大片血色,女子被她刺中了肩膀,吃痛推开她。毕述趁机一脚踹开她向上游去,一只小舟正浮在粼粼水面,她跃出水面,剧烈地呼吸了几口,正要攀上小舟,却没注意到身后的水面晕开一线红,身形一僵,周围的海水此时已经被鲜血染红,她低头看向胸前,刀剑雪亮,正是寻常渔民用来刮鳞撬贝的鱼刀。她仰头倒向海面,原本紧抓的手不甘心地松开,此时从海水中冒出一人来,平静地注视着她。

远处她的手下似乎已经上了小舟,正在到处找她,她却只能任由力气一点点散尽,连呼喊也不能。沉入水中后,她看清了那女子辫尾垂下的小鱼,电光石火间,她终于明白,她到底没有赢,彻彻底底的输了。

冬月初三,因朝廷急召,清平再次踏上返程的路。途径贺州乐安,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故地安然,只是故人已经不在了。

行于闹市,她听着外头热闹,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外看去,此时黄昏已近,整座城充满了令人怀念的气息,街巷是旧时的模样,连曾经听过书的茶摊也还在,说书人醒木一拍,故事便已经说完了。满堂听客或叫好或唾骂,哄然散去。

此时有一人身背着把琴从马车边走过,背影却让清平倍感熟悉,她还未来得及细看,那人已经走远,身影在余晖中看的不甚分明,想要再看,却已经不见了。

清平放下车帘,始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顿觉有些好笑,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居然还有闲心去关心路人。如此自嘲了一番,但不知为何,徒留满心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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