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了。

江随舟本想睡个回笼觉,却未曾想昨夜睡得太好,躺回去便再睡不着了。因此,他早早便起身,孟潜山也提前备好了早膳。

霍无咎起得也很早。

他们二人虽共处一个卧房,但基本没有交流。孟潜山伺候着江随舟洗漱完,霍无咎便自去后间清理。待霍无咎自己摇着轮椅回来,便有孙远推着他的轮椅,将他推到了桌边。

桌上的早膳已经备齐了,江随舟此时正坐在桌边,慢悠悠地看书。

他也不是一定要等霍无咎一同吃饭,只是自小养成的餐桌礼仪,一定要等人齐了才动筷子。

见霍无咎来了,江随舟放下书,便径自动了筷。

二人即便一同吃着早饭,也相顾无言。

但是今天,江随舟总觉得哪儿不对。

好像霍无咎总打量他,但待他看去,又见霍无咎自己垂着眼吃饭,根本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怪得很。

倒是伺候在一旁的孟潜山,见主子一早上总偷瞄霍夫人,只当主子是在心上人面前情难自已。

这个时候,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自然要忧主子之忧。

这么想着,孟潜山笑嘻嘻地开了口。

“主子,昨儿个木匠已经来了。奴才想着您专程提过,说夫人的轮椅实在不好用,便让他赶快一些。方才那边递话过来,说今日之内,就能把新轮椅送到咱们院里。”

江随舟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见孟潜山在使劲冲他眨眼睛。

不用想就知道,这小子是在替自己在霍无咎面前显摆,旁敲侧击地告诉霍无咎自己对他有多好呢。

江随舟有些无语。不过转念一想,殊途同归,就当是孟潜山在替自己讨好霍无咎吧。

于是,他嗯了一声,淡淡道:“倒是不错。若是早,你便推出去转转,试试看是否好用。”

刚好,反正自己在礼部上班,孟潜山这大嘴巴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帮自己推霍无咎出去透气去。

孟潜山笑嘻嘻地一口答应下来。

“王爷若回来得早,还能一同出去散散步呢!”他说道。

……这就过头了啊。

江随舟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孟潜山连忙笑嘻嘻地闭了嘴。

却在江随舟轻飘飘地收回目光时,他骤然撞上了霍无咎的眼睛。

霍无咎看向他,目光仍是冷的,却又多了两分他看不懂的复杂。

眉头还皱得很紧。

江随舟一愣,就见霍无咎转开了眼,又不看他了。

江随舟一时有点懵。

这……这是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惹到他了?

——

江随舟懒得管霍无咎哪里不对劲,吃完了饭,就径自去礼部衙门摸鱼去了。

唯独剩下个孟潜山,殷勤至极,鞍前马后地伺候在霍无咎身侧。

霍无咎冷眼看着他在自己周围忙来忙去,一直到送轮椅来的木匠来了,这太监才暂时离开,总算让霍无咎暂时清静了下来。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

吵死了。

就在这时,一直伺候在他身后的孙远小心翼翼地上前,往他的手里塞了个东西。

霍无咎抬头看向他,就见孙远浑身僵硬,紧张几乎写在了脸上。

“这是……是有人,让小的送给您的。”孙远压低了声音,磕磕巴巴地道。

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为难了。

前一日他将霍夫人推到院中,便在出府时被人拦住,塞了一锭银子,让他带信给霍夫人。

王爷是什么样的人,霍夫人又是个什么身份的人?他自然不敢做,匆匆拒绝了就跑。幸而那人不是个穷凶极恶之徒,见他这样也没再强求,更没杀他灭口。

结果第二日,王爷就吩咐,有什么信件物品,只要有人送,便要私下交给霍夫人。

这反倒把孙远吓傻了。

但是,王爷既这么说了,他也不敢不照办。

这日夜里,他出府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了那个人。

“只当我求你,将这信送进去便可。”那人道。“霍将军不是那种不谨慎的人,你只要送到,他不会留下马脚牵连到你。”

孙远顿了顿。

既……既然是王爷吩咐的……

见到他犹豫,那人脸上立马露出了希冀:“如何?可以加钱,这好商量!”

孙远向来老实,听到这话,吓得已经结巴了。

也……也不是钱的事。但是,他似乎也不能只说,是王爷让他带信的……

支吾了片刻,孙远开了口:“嗯,要加钱。”

那人忙问:“加多少?”

孙远顿了顿,羞赧地伸出了两根指头。

“……加二钱银子吧。”

那人:……?

于是,带着“这人怎么加价还加得这般实惠”的疑惑,那人还是将信交给了孙远,又由孙远交到了霍无咎的手上。

霍无咎看了一眼手里的信封,抬起头,审视的目光落在孙远身上。

孙远被他看得心虚,大气都不敢出,在那儿站得像根竹竿。

“谁让你送来的?”霍无咎压低声音问道。

孙远结结巴巴:“不认得……”

霍无咎道:“我是说,许你送信给我,是谁的命令?”

王爷不让说的!

孙远抖抖嘴唇,一言不发。

看到他这幅模样,即便他一个字没说,霍无咎也明白了。

……匪夷所思。

他年少时也跟着父亲回过一两次邺城,从来不记得自己跟这位靖王有过一面之缘。

他能说出心悦自己的话,就极其离谱。但是,联想到他这几天的表现,好像又是这么回事……

那副色厉内荏、强作凶悍,又莫名待自己极好的模样,似乎都有了解释。

但是……

他非要动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也便罢了,这几日他偷油耗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关注照顾自己,霍无咎也看在眼里。不过……

他拿着信封的手,缓缓地在纸质封面上摩挲了起来。

他可是敌国押解在此的战俘,这种东西也敢往他手里送,他一时不知那个靖王是胆子太大,还是人太傻。又或者说……

霍无咎不解地皱了皱眉。

感情一事,真能将人蒙蔽至此,连家国和性命都可以排到后面去?

兵法权谋,他向来精通,但是涉及到这种东西,他便一片空白。

没经验,使得他一时间失了判断力。

他的阵脚忽然有些乱。

仿佛自己再有什么筹谋和算计,都是仗着对方的偏爱而肆意欺负他似的。

——

待孙远颇有眼色地退下去后,霍无咎打开了手里的信封。

信纸被人攥得有些皱,依稀可见那人在写信时,是何等的义愤填膺。

霍无咎抬眼看向窗外。

孟潜山正在院中跟送来轮椅的木匠说些什么,那木匠匆匆地拿纸笔记录,想来是孟潜山在让他修改。一见孙远出来,孟潜山连忙将他招呼了过去,竟是让孙远坐在轮椅上,由着孟潜山在院中推来推去。

应是在试那轮椅是否结实。

霍无咎垂下眼,将那张信纸打开了。

【下官与老侯爷分别,已有十载有余。至浔阳一役,悲愤交加,实难自已。奈何食君之禄,别无他法,而今虽同在临安,亦无颜面见将军也。】

字到这儿,已经被泪水模糊得有些花了。

霍无咎皱了皱眉,先将信翻到了最后一页的落款处。

纪泓承。

这人他倒是有些印象。南景如今本就没什么将领,他父亲的旧友娄钺就是其中之一。写信这人,应当是娄钺当时在军中的下属,如今领了个兵部的差事。

霍无咎将信翻了回来。

这人懊恼愧疚之情溢于言表,他倒是并没放在心上。

当年先帝因着忌惮霍家,在战事吃紧时刻意断援兵、断粮草,战后还寻了罪状要灭霍家满门。他父亲起兵,原就是因着与先帝的深仇大恨,与家国无关,自然牵扯不到旁的同僚,也不需要他们跟着一起造反。

忠君报国本就是臣子的本分,因着兄弟义气一同起事,是江湖中人才会做的事情。

霍无咎的目光淡淡掠过了那几行推心置腹的话,径直往后看去。

接着,他的眉毛微微一挑。

【下官知将军如今处境艰难,万望将军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靖王其人,绝非善类,今日朝会之上,还同陛下污言秽语,不知羞耻,竟于朝中大谈与将军床笫之欢。此后,陛下令将军面圣,其人厌恶之情竟溢于言表,即便舍弃宗庙修葺之权,也要将将军囚于后宅。

可见此人之肮脏卑鄙,万望将军保重。楼将军而今于岭南剿匪,下官人微言轻,而今束手无策,实在难报老侯爷当年之恩。但望将军放心,若有用到下官之日,下官定竭尽全力。】

短短的一封信,到这儿就结束了。

霍无咎将信拿高了些,递到了桌上那盏孙远特意为他点起的灯上。

火苗舔上信纸,立马将一角烧为灰烬。

却忽然,霍无咎又将信从火上抽了回来。

他拿着那封已经被烧残了的信,目光顿了顿,又落在了倒数第二段话上。

他竟不由自主地,将那段话看了好几遍。

待他回过神来时,竟是快要将它背下来了。他微微一愣,欲盖弥彰似的将信递到火上,连带着信封一起烧了个干净。

火苗在他的眼中微微跳动。

霍无咎盯着那火苗,眉头皱起了几道沟壑。

他着实没有想到……

即便他父亲的故交旧友,也知道什么是明哲保身。但是,那么个跟自己毫无交集,瞧上去色厉内荏的、胆小的白兔子,竟会在朝中替他周旋应对,甚至连到手的权力都可以不要。

……只是为了让他少受江舜恒的羞辱罢了。

他从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被一个肩膀这般单薄的人,护在身后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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