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舟这话脱口而出之后,便被自己吓得心里一咯噔。

果然是霍无咎对自己和颜悦色太久了,这会儿气氛又安宁,使得他一时间说话不过脑子,居然跟霍无咎开起了这样的玩笑。

江随舟面上一派镇定自若的淡笑,心下却紧张地崩成一团,在书册后偷眼去看霍无咎。

便见霍无咎顿了顿,抬眼瞥了他一眼。

仍是那双平静无波的黑眼睛,没什么情绪,眉心舒展,似乎没有生气。

接着,他居然勾起了一边唇角,露出了个浅淡的笑。

“那还真是深仇大恨。”霍无咎说。

不知怎的,江随舟总觉得那“深仇大恨”四个字带着几分他听不懂的深意。

不过,他也没顾得上探究这个了。

他眨了眨眼,定定地看着霍无咎,只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

——

这之后,江随舟便日日盯着朝堂上的动静。

徐渡手下的死士派出去了小半,还有近十个人留在京城。这几日,这些人源源不断地给江随舟送来线报,结合着朝堂上的官员送来的消息,便是江随舟如今能获取的全部信息。

他将送到他手里的每一条信息都逐字逐句地细细看过,记在心里,试图从朝堂上下的种种表象中,分析出庞绍的动向。

果然,没几天,朝中便有个官员同庞绍搭上了线。

这官员并非庞绍的党羽,在此之前与庞绍也几乎没有往来。但是这几日,他们二人之间的来往忽然变得极其频繁。

但是,因着庞绍过于警惕,无论是与对方密会还是互通有无,都没让江随舟手下的人查出与他有所往来的是哪个官员。

江随舟只得结合起自己关于这段历史的记忆来分析。

但是,在这段时间被庞绍陷害的官员不止一个,其中的帮凶更是数目众多。江随舟兀自思量了许久,也没有确定庞绍究竟在筹划什么。

于是这一日,他将顾长筠召到了自己的房中。

顾长筠虽不如徐渡那般稳妥,但头脑却极机灵,且过目不忘,在他穿越来之前原主收到的所有信息,他都记得。

待他赶到自己房中,江随舟便将下人们全部清了出去,只留下顾长筠一个人。接着,他便拿出了自己整理出的消息和线报,与顾长筠交谈起来。

他们手中拿到的消息颇为复杂冗长,处理起来也并不容易。

于是,孟潜山一早被赶出了江随舟的房,便百无聊赖地抄手候在廊下,一直从清早,等到了正午,直到李长宁都给霍无咎针灸完毕,提着药箱与魏楷一同从霍无咎的房中出来。

孟潜山眼尖地看见了,索性闲来无事,便打算上前去送一送二人。

却没想到,这两个人朝着他来了。

行到他面前,李长宁笑道:“孟公公怎的在房外头站着?”

孟潜山笑着应道:“王爷房中有人呢,吩咐了让咱们在外头等一会儿。”

李长宁笑着点了点头,道:“方才霍夫人恰好看见您了,似有话要问您,让小的出来时,顺带请您过去呢。”

孟潜山心里一咯噔。

王爷在房中见顾夫人,霍夫人传他去问话?

孟潜山心下一悚,只觉没好事。

他笑着应了声,便匆匆赶到了霍无咎的房中。

这两日雨刚停,天还阴着,因此房中光线也不大好。霍无咎这会儿正靠在床架上,被子刚盖到腰,这会儿正翻着手里的书玩儿,并没有看。

孟潜山连忙上前行礼。

“霍夫人,您有事喊奴才?”他笑道。

霍无咎没抬眼:“在院子里站着干什么?”

他声音虽很平静,但总觉得比往日要凉几分。孟潜山心惊胆战地打马虎眼:“王爷见客呢,奴才便出来透透气……”

霍无咎手下把玩书册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一早看见了的,来的人是顾长筠,顾长筠一来,江随舟便将房中的人全都赶了出去。

他一早上,连扎针的疼都没感觉到,只觉得有股莫名其妙的劲儿,扯着他的魂魄,将他的神思拉扯到了安隐堂的正屋。

他烦躁极了,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

分明已经知道了靖王对他没有半点旁的心思,全然是自己的误会。况且,靖王本就有妾室,跟自己这样以妾为名作掩护、名不副实的“妾室”是不同的。

皆是既定的事实,也与他无关,但他偏偏想到这些,就烦得厉害,像是笼中的困兽。

霍无咎没有说话,旁边的孟潜山胆战心惊。

他只得承认道:“王爷一早传唤了顾夫人,想必是有些府上的杂事要商量……”

商量杂事,是用不着屏退下人们的。

霍无咎听得出孟潜山在糊弄他,但是他此时的憋闷却像牢牢锁在了胸口里,是没法迁怒的。

他顿了顿。

“嗯,出去吧。”他说。

孟潜山没想到这么轻易地便过了关,如蒙大赦,连连应是,一刻都没有多待,转身就跑。

而他身后,霍无咎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

他抬眼往窗外看去,雾蒙蒙的阴天之下,那扇门紧紧地关着。

他只觉自己像是落入了敌军的圈套中。

被牢牢地包围起来,没地方躲,更无处逃。

——

顾长筠替江随舟缩小了些范围,江随舟大致能够认定,庞绍这次是要对齐旻动手。

他留了齐旻这么久,只是因为齐旻对他没什么威胁罢了。但一旦产生了威胁,齐旻这样德高望重的大树,便定然会被庞绍斩草除根。

江随舟知道,这与他无关,他伸手去管,就是在多管闲事。

但是这闲事他却一定要管。

无论是因为庞绍、齐旻,还是因为他自己。

但是,后世关于齐旻是否与北梁有往来,一直存有争议,他更不知道齐旻如今是真有把柄在庞绍手里,还是有人以此计策陷害他,陷害他的又是谁。

一整天,他都没什么头绪,一直到光线渐暗,孟潜山来他房中点了灯,他才恍然感觉到自己浑身酸痛,头晕脑胀。

该休息休息了。

他抬眼,打量了一圈自己空空荡荡的房屋,站起身来。

“王爷?”孟潜山连忙迎上前。

“本王去霍夫人那里看看。”江随舟道。

他这个决定下得极其自然,也没注意到孟潜山脸上瞬间惊喜的笑容。他起身往外走去,绕过回廊,便行到了霍无咎的门前。

早有侍女去通报过,霍无咎恰好在用晚膳,江随舟进去时,桌上已经为他添了一副碗筷。

江随舟在桌前坐下,只觉浑身的浊气都通畅了不少。

霍无咎抬眼,却看见了他尚未舒展开的眉心。

他顿了顿。

在此之前,他从没遇见过这么难对付、却又无可奈何的人。

他烦了一整天,这会儿见到了这个令他烦躁的源泉,他却只看得见对方,积攒了一整天的情绪,都被那个人面上的愁绪和疲惫盖住了。

眼睛里也只剩下了他。

霍无咎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地开了口。

“有麻烦?”他问道。

江随舟刚拿起碗筷,便听见霍无咎这么问。

这些话,跟霍无咎说自然没什么用,但是他却特别想跟他说,尤其让他一问,便更憋不住了。

竟有种倦鸟投林之感。

他手下动作停了停,便放下碗,抬了抬手。孟潜山意会,连忙张罗着将房中伺候的下人都清了出去,自己也退出去,替他们二人关上了门。

江随舟夹了一筷子菜,道:“你说,宗庙塌了之后,庞绍若想迁怒,最容易对谁动手。”

霍无咎没抬眼,道:“太常令。”

他所说的太常令正是齐旻。江随舟一愣,定定地看着霍无咎,筷子都悬在了半空。

他分析了好几日的结果,霍无咎怎么知道?

便见霍无咎抬眼看向他,道:“庞绍犯了大罪,即便他不会受罚,也会被清算一部分党羽。你们朝中除了他之外,便是太常令齐旻最说得上话。他又与庞绍常年不合,这个时候,自然会压庞绍一头,让他落下风。这样的局面,庞绍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江随舟心下不由得叹服。

他对南景朝局这般信手拈来,难怪前些年百战百胜。单这知己知彼的本事,就不是寻常将领具备的。

江随舟点头道:“没错,本王也是这般猜测的。只是庞绍做事小心,到现在都没暴露出他想怎么做。”

霍无咎看向他,道:“通敌。”

江随舟一愣,便听霍无咎接着道:“要想害死齐旻,这是最直接、最容易的办法。”

江随舟缓缓放下了筷子。

霍无咎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他有那么多史料作为佐证,霍无咎又是怎么想到的呢?

他不由得定定地打量起霍无咎来。

霍无咎让他看得有点不自在。

不过是今日魏楷向他汇报了这几日监视的结果罢了,虽说没有真的查明庞绍想要做什么,却也能让他猜出个七七八八。

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齐旻虽与庞绍不合,却与我们从没有过联系。若是被查出通敌,定然是遭人陷害。”

江随舟缓缓道:“若要构陷,定然需要证据。那么,一定会有人替庞绍给齐旻制造证据,制造证据之人,需得是齐旻极为信任的人……”

这么说着,他眼睛渐渐亮起来。

“我这两日就让人去查查,看究竟何人有此动机!想必那个与庞绍私下联系的人,也与此有些关系……”

霍无咎看向他,手中的筷子轻巧地一转,便在江随舟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去查他的学生,十年前中探花的那个。”他说。

江随舟满脸诧异:“这你也知道?”

自然知道,这是魏楷昨天查出,今早才报告给霍无咎的。

霍无咎顿了顿,却将实话咽了下去。

“自然知道。”他淡淡道。

“查了这么几日,这都不知道?有闲工夫,不如去做点正事,好过同妾室白日宣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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