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三天,地方上就开始在一条新开的小河边上再次为秦大奶奶造屋。

“他们还是要撵我走呢。”秦大奶奶拄着拐棍,久久地站在她的艾地里。她想着秦大,想着当年的梦想,想着那一地的麦子,想着月光下她跟秦大醉了似的走在田埂上,想着她从乡下到区里、县里的奔波与劳顿……她在风里流着老泪。

房子盖好了。

人们来请秦大奶奶搬家。她说:“我想搬,早搬了。前些年,不是也给我盖过房子,我搬了吗?”

“这回是必须搬!”

“我家就在这儿!”

知道来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几个壮劳力,找来一块门板。一个大汉,将她轻轻一抱,就抱起来了,随即往门板上一放,说声:“抬!”她就被人抬走了。或许是她感到自己已太老了,这一回,她没有作任何挣扎,乖乖地躺在门板上,甚至连叫唤都不叫唤一声。抬到新房子门前,她也不下来,是人把她抱进屋里的。

油麻地小学派了一帮师生,将小草房里的东西,抬的抬,扛的扛,拎的拎,捧的捧,全都搬了过来。那些鸡、鸭、鹅,也都为它们早已准备好了窝,一只只地被孩子们捉住抱了过来。

秦大奶奶被扶到椅子上。她的样子似乎使人相信,这一回,她已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了。

家是中午搬完的。在此之后,从地方到学校,许多人都在注视着她的动静。一直到天黑,人们也未见她再回油麻地小学校园。

桑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吃完晚饭,桑桑做作业,心思总是飘忽不定。有那么片刻的时间,桑桑的眼前出现了那一片艾地,而秦大奶奶正躺在艾地里。他放下作业本,就往艾地走。他远远地看到了那片艾地——小屋不在了,就只剩下那一片艾地了。艾地在月光下静悄悄的。但他还是朝艾地走去了,仿佛那边有个声音在召唤着他。

艾的气味渐渐浓烈起来。

桑桑走到了艾地边上。他立即看到艾地中央躺着一个人。他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甚至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他用手分开艾走过去,叫着:“奶奶!”

秦大奶奶的声音:“桑桑。”

桑桑在她身边蹲了下去。

艾遮住了这一老一小。

“奶奶,你不能睡在这儿。”

“我不走,我不走……”她像一个孩子那样,不住地说。

桑桑站起来,四下张望着:空无一人。他希望有个人走过来,希望有人知道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

没有人走过来。桑桑就默默地蹲在她身旁。

“回家吧,天晚啦。”她说。

桑桑跑出了艾地,跑到办公室门口,对老师们嚷着:“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又急忙跑回家,对父亲大声说:“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

不一会儿,桑乔和老师们就赶到了艾地。

手电的亮光下,秦大奶奶蜷曲着身子,在艾丛中卧着,一声不响。

桑乔让她回那个新屋,她也不发脾气,就一句话:“我就躺在这儿。”

桑乔让人去找地方上的干部。地方上的干部过来看后,又找了几个大汉,同样用白天的办法,拿一块门板,将她抬回新屋。她又像白天一样,不作挣扎,由你抬去。

这一夜,桑桑睡觉,总是一惊一乍的。睡梦中老出现那片艾地,并总出现秦大奶奶躺在艾地里的情景。天才蒙蒙亮,他就跳下床,轻轻打开门,跑向艾地。

艾地里果真躺着秦大奶奶,她一身的寒霜。

桑桑就坐在她的身边,一直到太阳出来,阳光照到这片艾地上。

以后的日子里,秦大奶奶就在“被人发现在艾地里、被人抬走,又被人发现在艾地里、又被人抬走”这样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一日一日地度过,人们被她搞得非常疲倦,再叫人来抬,就越来越不耐烦了:“冻死她拉倒了,这可恶的老东西!”又抬了几次,就真的没人去管她了。又过了两天,人们看见她到处捡着木棍、草席之类的东西,在原先的小屋处开始搭一个窝棚。未等她搭起来,就被人拆了。她既不骂人,也不哭,又去捡木棍、草席之类的东西,再去搭窝棚。搭了几回,拆了几回,村里一些老人就对那些还要去拆窝棚的年轻人说:“她在找死呢。你们就不要再拆了。”

眼见着冬天就要到了。

桑乔又一次来到艾地,看到瘦弱的秦大奶奶正企图用一根细竹竿去支撑一张破席子,而竹竿撑不住弯曲下来了。他回到了办公室,对来了解情况的地方干部说:“算了吧,缓缓再说吧。”

第二天,桑乔去找人,在西北角上,给秦大奶奶搭了个可以过冬的临时窝棚。

那天,桑乔又站在油麻地小学的最南端往艾地这边看,他在心里说了一句:“这老太婆,实在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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