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盒是凶手“刻意”留在犯罪现场这一观点得到了证明,杜建平一时无话可说,狠狠瞪了两眼那个依旧蹲在墙角的呼延云,然后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刚才,我要陈述一个重要的观点,现在可以说了。”林香茗把刚才被杜建平打断的话头给接上。他拿起荧光笔,在会议室的白色写字板上一边写一边讲,“我来把截至目前发生的几起案件,按照发生的时间顺序,进行一个简单的排列。”a.通汇河北岸发现的无名女尸分尸案,犯罪第一现场不详。这起案件虽然是在6月29日才发现,但根据尸体腐败程度和火柴盒中只有一根呈现燃烧状态来推论,它很可能是系列命案中的第一起。b.陈丹案件。6月19日发案。犯罪现场位于莱特小镇24号别墅的地下室。c.柳杉案件。6月21日发案。犯罪现场位于故都遗址公园的一片小树林里。d.6月23日发生的一起命案,犯罪现场位于学苑桥附近的学苑公园内。e.6月25日发生的一起命案,犯罪现场位于智新桥以北的一座正在准备拆迁的居民小区内。f.6月28日发生的一起命案,犯罪现场位于独秀公园。“我建议,大家一起来分析一下,这六起命案的区别是什么,就会发现一个我们不能不正视的答案。”林香茗说。专案组的成员们看着写字板上的字,各自陷入了沉思。半晌,郭小芬首先发表了意见:“a和b两起案件的犯罪现场或者埋尸地点,集中在城东的兴旺桥附近,而cdef这四起案件,犯罪现场则集中在城北的学苑桥一带。凶手怎么会跨越这么远的区域连续作案?”刘思渺说:“a和b的犯罪现场或埋尸地点,凶手都留下了火柴盒,而cdef这四起案件提取的证物中,都没有火柴盒。而且,a和b案件中,凶手的反侦查工作做得很好,在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有利于警方侦破的证物,而cdef这四起案件中,凶手犯案后,对现场不加任何掩饰和伪装,比如在柳杉一案中,甚至连凶器折刀都扔在距离现场不远的山坡上,而且还留下了大量的直接身体证据,比如精液、指纹等等,这些直接身体证据,经过鉴定,属于同一个人……”林香茗微笑起来:“那么,大家能不能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呢?”郭小芬抢着说:“ab这两起案件的凶嫌,和cdef这四起案件的凶嫌,不是同一个人!”这句话犹如电灯的开关,“啪”地一声,每个人的心头都是一亮。蕾蓉说:“我同意香茗的观点。思缈早就有了一个想法,觉得这一系列案件中,除了a是分尸之外,剩下的5起虽然都出现了割乳,但cdef案件的现场既表现出凶手的残忍和疯狂,也暴露了他在反侦查方面的无知,和陈丹案件中那种‘理性的疯狂’根本不是一码事。在a案的分尸袋中发现大腿骨之后,a和b可以并案了,而cdef非常像另一个凶手实施的连续犯罪行为——但是,这一推论缺乏明确的证据。”

“直接证据是没有的,但通过行为科学的分析,可以使我们像在黑暗中戴上了夜视仪,窥知事情的真相。”林香茗深沉地说,“我现在就来对ab案件的凶手和cdef案件的凶手,分别进行一个最初级的剖绘。”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集中起了精神,仿佛看到舞台上的幕布徐徐拉开。“暴力犯罪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人事先对罪行实施有着详细的规划、头脑冷静、做事有条理,称之为‘有组织力罪犯’;另一种人与前者正好相反,行事莽撞,缺乏起码的自控力,想到什么就干什么,不按常理出牌,这种人叫‘无组织力罪犯’。”林香茗说,“两者之间区别非常明显:有组织力罪犯通常拥有较高智商,能言善辩,他们对被害人经过刻意的挑选,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寻找合适的目标,绝不‘滥杀无辜’。因此如果仔细分析,被害人往往具备某些共同的特征;而无组织力罪犯在选择被害人上,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碰上谁就是谁,对被害人的人格毫无概念,也没有任何兴趣,只想早点把对方杀掉了事——概括说,尽管都属于变态杀人犯,但有组织力罪犯往往是为了某一幻想而杀戮,而无组织力罪犯完全是为了杀戮而杀戮。”香茗停了一停,接着说:“由此可以知道,在有组织力罪犯的心中,充斥着各种幻想或‘仪式’,做案后对现场处理得非常‘整洁’,尽量不留下任何线索或证据,如果遗留下什么,一定是幻想或‘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无组织力罪犯都是在仓促中犯下的命案,事先没有规划,事后也没有妥善的处理以逃避警方的侦查,现场往往是一团凌乱,凶手的指纹和足迹随处可见,给警方提供大量的证据。”“还有,在性行为上,二者也有巨大的差别。”香茗接着说,“对于有组织力罪犯而言,强奸是事先计划好的犯罪情节,是通过受害人产生某种反应——如恐惧、哭叫、曲意迎合等等,来满足自己控制欲的一种手段,所以在次序上一定是先奸后杀,否则就会丧失乐趣;而无组织力罪犯遇到受害人的时候,往往会趁对方不备之际,以‘闪电战’的方式进行偷袭,一击毙命——至少是让受害人完全丧失知觉之后,再实施性凌虐,在次序上往往是先杀后奸,换言之,他们即便是想性交,也一定是和死尸或奄奄一息的人‘搞’。”

这些知识,专案组的成员们大多很少了解,因此觉得特别新奇,都瞪圆了眼睛认真地听。“那么,我们来尝试着对制造ab案件的1号凶嫌和制造cdef案件的2号凶嫌进行比较,能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香茗一双秀美的眼睛炯炯放光,“1号凶嫌,无论是割乳还是分尸,对犯罪现场的处理都相当干净,使我们的取证相当困难,他也遗留了火柴盒,但目的是提示警方他还要连续犯罪;而2号凶嫌,在犯罪现场留下了凶器以及大量的指纹、足迹,尽管他连续作案,却没有留下任何提示物。1号凶嫌把陈丹禁锢在地下室里,割乳之后还给警方打电话,整个犯罪行动步步为营,有条不紊;2号凶嫌则每次都是在僻静地方用刀突袭受害人的要害部位。1号凶嫌是否对受害人进行过性凌虐,现在还不知道;2号凶嫌则几乎每次都是先杀后奸,第一次对柳杉犯罪时,还出现了体外射精这样典型的无组织力罪犯的特征——所有事实都指明一点,1号凶嫌是有组织力罪犯,而2号凶嫌是无组织力罪犯,他们绝对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掷地有声。李三多和许瑞龙不由得点了点头,杜建平有异议:“难道不会是同一个凶手,为了扰乱警方的视线,故意做出两种行为吗?”林香茗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纸推到杜建平面前:“杜处,请您在这张纸上签上我的名字,尽量模仿我的笔迹。”杜建平皱着眉头,拿着笔摹写了半天,却总也不像。“同样的道理。”香茗平静地说,“行为反映出个性。您摹写我的签名,可能某一笔很像,但每个字都像,是非常困难的事。犯罪比起签名要复杂得多,在这个过程中,想刻意改变自己的行为模式,混淆警方的视线,就如同让一只狼,像狗一样把尾巴向上卷起,偶尔也许可以,不可能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次犯罪,那条‘狼尾巴’还不垂下来。”“还有,从时间上推理,1号凶嫌和2号凶嫌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郭小芬说,“因为1号凶嫌犯案在前,2号凶嫌犯案在后。种种迹象表明,2号凶嫌暴露出的破绽比1号凶嫌多得多。如果说是2号凶嫌模仿1号凶嫌割乳犯罪,还说得过去;如果说是1号凶嫌突然刻意变成2号凶嫌的行为模式,从不在犯罪现场留下任何破绽,变成留下凶器和大量的指纹、足迹——他这不是找死吗?!”郭小芬说。

这个推理很精彩,在大家钦佩的目光中,郭小芬扬起脸蛋,得意地笑着。但是,那个呼延云耷拉着脑袋,垂着手坐在沙发上,仿佛又昏昏睡去。“可恶的家伙。”郭小芬气愤地想,“他根本就没在意我的推理。”专案组一致认定,系列命案的凶手为两个人,这就意味着侦办的思路和方向要做非常大的调整。林香茗说了一番很中肯的话:“眼下看,2号凶嫌的社会破坏性大于1号凶嫌,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连续杀死4人;但从长远看,1号凶嫌则可能成为我们更危险的敌人,他的犯罪水准和反侦查能力明显比2号凶嫌要高得多。但是,以投入的警力而论,我们这个专案组已经集结了市局最精悍的力量,不可能再要求领导补充警力,所以我们必须同时缉捕这两个凶嫌。”此言一出,每个人的心头都感到沉甸甸的,尤其是杜建平,过去他的专案组一直对付“一个凶手”,就已经精疲力竭师老无功,现在要在短时间内抓捕两个凶手,谈何容易。难,香茗又何尝不知道,但他是个极深沉的人,于是很自信地分派起了工作:“当前重中之重的,是必须遏制住2号凶嫌的犯罪意图。无组织力罪犯一般都只在居住地附近作案,而且胆小敏感,所以——”他用手指在地图上一划:“杜处和林科长,你们的工作是把布警监控的范围,缩小在学苑桥附近的区域,声势越大越好,居委会戴红箍的大爷大妈,各个单位的保安,不分昼夜地轮班巡查,同时加强对可疑人员的排查,这样形成强大的震慑力,使2号凶嫌在短期内不敢轻举妄动。”想到这和前一段时间自己主抓的工作有一定的延续性,杜建平很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老部下林凤冲自然也没有问题。“思缈,由于2号凶嫌的作案次数多,犯罪现场留下的证据也较多,有利于你在鉴识中有所建树,所以你跟杜处他们一起,行吗?”林香茗问。“无所谓,我跟着谁都可以。”刘思缈说。林香茗接着布置:“蕾蓉,我认为,1号凶嫌目前留给我们的所有物证之中,最有意义的两个:一个是火柴盒,一个是那具被肢解的尸体,案件的突破口很可能从这二者上打开。所以我建议你下功夫,把火柴盒‘剥皮抽髓’,找到凶手疏漏掉的线索;给那具碎尸‘穿衣洗澡’,让她亲口告诉我们,凶手到底是谁!”

蕾蓉点了点头。“郭小芬,你的工作是……”“等一等。”林香茗刚说了不到半句,就被郭小芬打断了:“我加入专案组给你们帮帮忙,指点一二的,当然没问题,但是我的正式工作毕竟是《法制时报》的记者,希望能够独立地开展调查……”“这不行!”林香茗断然拒绝,“你一个人太危险。”“所以,我要你给我派个搭档。”郭小芬狡猾地笑了。林香茗一愣,哪里还有什么人手可派?莫非——林香茗猜对了,郭小芬一指呆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呼延云:“你让他当我的搭档,负责保护我的安全!”这就是纯粹的胡说八道了。傻子都看得出,别说当保镖,你现在让这个家伙能站直溜了,怕都是个奇迹。所以郭小芬这一举动出于什么意图,大家就都未免云里雾里。不过,林香茗让郭小芬和呼延云加入专案组,就是想让他们起到参谋作用,眼下任其“自由发挥”,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于是点点头答应了。“至于我自己。”林香茗说,“虽然这个案件我此前有所关注,但是现在,我想从头把相关案卷、资料仔细研读一遍,争取早点对两个嫌犯做出准确的个性剖绘,所以我先在局里‘看家’,大家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这里汇总,便于我及时向领导汇报。”于是各赴“战场”。杜建平带着林凤冲、刘思缈去分局,谈布警监控的问题;蕾蓉拿着证物袋回法医鉴定中心,做进一步的检验;林香茗和两位领导则留在会议室里,研究案情。郭小芬宛如刚刚升了官,不客气地给呼延云下命令:“你,跟着我走。”呼延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跟着她进了电梯。郭小芬摁下“1层”和“close”键,门正要合拢的时候,楼道里一个身穿警服的矮胖子冲上来就往里钻,只听“哐”的一声,被门狠狠地卡了一下,张口就骂:“操你妈的!”郭小芬大怒:“你骂谁呢?!”“嘿!”矮胖子扒着门,本来就有点歪的嘴巴,撇得老高,“见过拣垃圾的,没他妈见过拣骂的!”

郭小芬一瞄他的肩章,嘴茬子更刻薄了:“不过是个一毛一(三级警司),你横什么?!”“我就横,你能把老子怎么着!”矮胖子扒着门不松手,郭小芬也下不去,两个人就在电梯门口对峙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吵,惹得许多人都聚了过来看热闹。在会议室的许瑞龙听见楼道里吵吵嚷嚷的,很不高兴地对秘书周瑾晨说:“去,看看怎么回事,菜市场开到办公楼里来了吗?越来越没规矩了!”周瑾晨一溜小跑来到电梯间,一看,立刻喝道:“马笑中!你撒什么野?!”“哎哟,这不是周大秘书吗?”矮胖子立刻摘下那顶歪戴着的警帽,皮笑肉不笑地给周瑾晨鞠躬,“小的是乡下人,没进过城,不懂规矩,给您请安,给您赔罪……要不我给您磕一个,带响儿的?”像风吹过水面一般,围观的人群响起了一片笑声。周瑾晨知道他是存心捣乱,要是和他纠缠下去,围观的人势必会越来越多,动静也会越来越大,到时候局长一句“这么点事情都摆不平”,吃亏的还是自己。于是对郭小芬说:“郭记者,我有点事找您,您先从电梯上下来吧。”这是要明白人给混蛋腾地儿。郭小芬也知道和马笑中这号人掰扯不出个是非,就从电梯上下了来,呼延云跟在她身后。马笑中戴上警帽,大摇大摆地进了电梯,满脸都洋溢着胜利者的笑容。电梯门关上,下去了。周瑾晨亲自陪着郭小芬步行下楼,一边给她赔不是,一边解释:“这个马笑中,是全市公安系统出了名儿的刺头儿,又混又赖,入行好多年了,还在派出所里当片儿警。他们所长成天忙得四脚朝天,倒要拿出一半的精力用来摆平他惹的是非,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一个片儿警,怎么会到市局来办事?”郭小芬很好奇。“他前两天闯了个大祸。”周瑾晨哭笑不得地说,“一个精神病,拿着把西瓜刀,冲进幼儿园,劫持了一个班的孩子。警察赶到了,他是精神病人,又不能开枪击毙,想冲进屋子又怕混乱中伤到孩子。谈判专家也来了,好说歹说,一点儿用也没有,反而把他激怒了,对着警察破口大骂!马笑中生气了,开始回骂,祖宗十八代骂了一溜够,大概是从道光年间鸦片战争开始一直骂到文革结束,总之中国近现代史上那点破事,都是精神病人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干的,两个钟头楞没骂重样儿。精神病人骂不过他,气得直吐白沫,扯着嗓子嚷嚷,脖子上直蹿青筋。可笑的是,这时候接近中午了,那些被劫持的小朋友饿了,看那精神病人隔着窗户,专心致志地和马笑中‘论战’,就排着队出屋子吃饭去了。警察冲进去,把精神病人弄上警车,马笑中还追着车轱辘骂,终于大获全胜……”

郭小芬笑得肚皮疼:“这是立功了啊,怎么叫闯祸呢?”周瑾晨摇头叹气:“也怪这小子骂得实在是太难听了,有个围观的拿手机录了视频,在网上发出去了。局长大发雷霆,要求严厉处置。这小子今天是来领处分来了,可你看他那副二百五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立功受奖了呢!”到了一楼,郭小芬让周瑾晨留步,自己和呼延云走出大楼,刚刚来到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院子,就听见身后有人吹了个极响亮的口哨。郭小芬回头一看,真个冤家路窄,竟是刚刚“别过”的马笑中。原来这姓马的有个嗜好,甭管打架骂街跳房子,只要胜利了,为庆祝兼纪念,必然要“来一泡”。他刚才大败郭小芬,自鸣得意之余,坐电梯下到一楼上了趟厕所,这功夫郭小芬和呼延云下了楼,自然就走在他的前面了。“你又想干吗?”郭小芬瞪着他问。“不干啥,看你牌儿靓,就管不住嘴了。”马笑中无耻地笑道。他用淫秽的目光把郭小芬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突然皱起眉头来:“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你?我想想啊……”“不用想!咱们从来就没见过。刚才看了你一眼,现在我得赶紧回家上眼药去!”郭小芬不客气地说,拉着呼延云就走。“站住!”马笑中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严厉,“你前几天,是不是晚上去过椿树街果仁巷胡同?”夜,灰色的楼,没有灯的楼道,落满灰尘的护栏,一步步走上顶层,401,那个眼球凸出、行将就木的老太太……还有402,陈丹的家,手掌轻轻一用力,没有锁的门开了……从漆黑一团的房间里“呼”地刮出一股寒彻骨髓的阴风!光天化日之下,郭小芬回忆起这些,“倏”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去过……你怎么知道?!”“好啊!我可算找到你了!”马笑中凶相毕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疼得她大叫起来:“你放开我,臭流氓!”“我还流氓?”马笑中挽起袖子,胳膊上露出一块圆形的青黑色,“我是那里的管片儿民警,那天晚上正巡逻呢,看你跌跌撞撞地从胡同里跑出来,想问问你遇到什么困难,手刚刚搭在你肩膀上,嘿,就挨了你一电棍!”

郭小芬猛地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心里有点歉疚,嘴上却硬:“大晚上的,我知道你是好人还是流氓?!”“那么晚了,你去果仁巷胡同做什么?”马笑中好奇地问。“我为了一件案子,去找一个姓贾的,没有找到……”郭小芬不想和他多说,含混其辞,准备开溜。“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叫贾魁?”马笑中说,“他有个继女名字叫陈丹。”郭小芬十分惊讶:“你认识陈丹?”马笑中放开了攥住她腕子的手,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岂止认识……我正要去医院看望陈丹,你们和我一起去吗?”二十分钟后,马笑中把他那辆警用普桑停在仁济医院的停车场上,郭小芬和呼延云下了车。三个人一起往医院里面走,只见许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和面容憔悴的患者,在青灰色的门诊楼门口,来来往往地走动着。绕过去,便看见因为建筑年代较近,虽然也是青色,但没有门诊楼那么陈旧的住院部大楼了。然而陈丹并没有住在这里。由于住院部大楼床位比较紧张,住院患者成分又非常复杂,所以市局跟医院做了工作,将她安置在旁边一栋小白楼的一层。小白楼本是提供给特护病人的,医疗设备很完备,难得的是非常清静,摄像头等安保设备也比较齐全。有了摄像头,就没再安排保安。马笑中一行三人进了楼门,迎面一股浓重的来苏水味儿,走不出几步,便看见两扇对开的玻璃门。马笑中径直朝里面走,手刚要推右边那扇门,从旁边米黄色的值班护士台探出一张脸蛋:“别碰!”郭小芬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个很标致的小护士,手里还拿着镜子和眼线笔,显然是在补妆。马笑中朝那小护士眉毛一挑,咧嘴一笑:“哟,乔妹妹知道我要来,特意梳妆打扮呢?”“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乔护士轻蔑地说,“里边躺着的那个是你什么人啊?老相好?看你来得这叫一勤。”“瞧瞧,这话说的,多让人寒心!”马笑中说,“吃醋可以,别拿醋浇我啊!”

“我呸!”乔护士唾道,“甭跟我耍贫嘴,看你那相好的去吧……右边那扇门坏了,别推啊,一推该倒了,摔碎了你又赔不起。”“谁说我没钱?一个多亿呢!”马笑中一面说着荤话,一面推开左边那扇门,带着郭小芬和呼延云走了进去。楼道不长,洁白的地砖亮可鉴人,右边是化验室、b超室、心电图室,左边是icu(重症监护室)以及标号为108和110的两个供患者住的病房,现在都空着。陈丹住的房间,在楼道尽头左手的112房间,112的对面是洗手间。往112门口一站,马笑中就变了。郭小芬确实是这么感觉的。站在112门口的马笑中,神情有如铅一般沉重,与刚才那个流里流气的家伙判若两人,仿佛是顷刻之间,乌云就已经笼罩在了他的头顶。他轻轻地用那只粗糙的大手推开门,只见一个护士正伏在陈丹的病床前,给她拔掉点滴注射的针头。时间已是下午,这间窗户朝东的房间,有些昏暗。陈丹躺在病床上睡着了,面庞如雪,眼睛尽管闭着,长长睫毛却时不时颤动一下,惹起人无限的爱怜。左边床头柜上的长颈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花,右边的床头柜摆着一台小巧的cd机,苹果型的,特别可爱。马笑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陈丹;郭小芬是第一次见陈丹,心中浮起一丝怜悯;呼延云只往里面瞟了一眼,就靠在楼道的墙上发呆。护士一手拿着空的吊瓶,一手拎着输液管走了出来,对马笑中说:“你又来啦?”口气不无揶揄。马笑中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两声,然后压低了声音问:“于护士长,陈丹她……怎么样了?”“嗯,每次来都要问这个问题。”于护士长把吊瓶和输液管收好,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圆圆的脸庞,“她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就是非常虚弱,需要静养。”言外之意是责备马笑中的行为构成了“打扰静养”,马笑中慢慢地垂下了脑袋。“于护士长。”郭小芬问,“我看见花瓶里插着的花还很鲜艳——上午有人来探视过陈丹吗?”

“有啊。有个叫白天羽的大学生比马警官来得还勤,三天两头就要来看陈丹,花就是他带来的。”“还有人来探视过吗?比如她同宿舍的同学——我在她宿舍里看见过那个苹果型的cd机。”于护士长想了一想说:“你一说我想起来了,确实有一两个女生来探视过陈丹,带来了那台cd机,不过陈丹自己没法操作,我怕打扰她休息,很少放音乐给她听。此外,还有两个人来过:一个四十岁左右,很儒雅,据说是陈丹的班主任;还有一个也在四十岁左右,面孔黄黄的,头发稀疏,嘴巴尖尖,耳朵上有一撮黑毛,鬼鬼祟祟地摸到病房门口往里面看,被我发现了,让他在来宾登记簿签字,他只签了个‘贾’字,就匆匆溜掉了。”案子已经发生一段时间,陈丹的事势必早就在学校里传开,同学、老师来探望她,都是很自然的事,但是这个耳朵上一撮黑毛的家伙是谁呢?郭小芬正在想,马笑中已经给出了答案:“这个人是贾魁,陈丹的继父,耳朵上那撮‘胡子’是他的标志。”“可怜的姑娘,乳房被切掉一只不说,嘴里被灌入硫酸,双手的指骨也被全部掰断……凶手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折磨她?”于护士长叹了口气说。“哼……”一声冷笑。笑声是那样单纯,只包含了一种情绪——不屑。于护士长、郭小芬和马笑中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在了呼延云的身上。那不屑的一笑,痕迹还清晰地留在他的嘴角。马笑中问:“你笑什么?”“不过是一只鸡,玩儿大了,被褪了毛,何必大惊小怪?”呼延云歪着肩膀说。马笑中的脸,仿佛“砰”地打着了火的灶台,一下子涨得通红!他一把抓住呼延云的脖领子:“你丫再说一遍我听听!”呼延云眯着眼睛看了看他,然后慢慢地说:“我说,那不过是一只玩儿大了的鸡,根本不值得怜悯,所以你们也不用假惺惺的……”马笑中抡起拳头就要揍他,郭小芬眼急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胳臂,于护士长也连拉带劝:“小马,不能吵到陈丹……”

这句话见了效。马笑中恶狠狠地瞪了呼延云一眼,转身往楼外走去。郭小芬去追他,呼延云整了整脖领子,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马笑中走得极快,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郭小芬来到医院门口,正在张望,发现呼延云已经站在了身后,生气地说:“看也看得出来,马笑中很喜欢陈丹,你怎么能当他的面那样讲话?多伤人啊!”这时,忽然听见几声又响亮又霸道的喇叭声,接着便看到了马路对面的白色普桑,以及坐在驾驶位置上狠狠地嘬着烟卷的马笑中。上了车,三个人都沉默不语。马笑中那张被烟雾缭绕着的面孔,仿佛沼气升腾的池塘,晦暗极了。很久,他才把烟头丢到车窗外面,一踩油门,车向西驶去。要去哪里,郭小芬和呼延云都没有问。车,停在了胡同口。下车之后,郭小芬觉得眼熟,但是又有些茫然。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的辰光,夏天的阳光依旧有些刺眼,洒在胡同里,给路边那开裂了的青色条石、暗红色的砖墙,房顶上几蓬青里夹黄的衰草,都漂了一层病恹恹的白色。电线杆子歪得要倒似的,一个男孩子把皮筋的一头栓在上面,另一头套在自己的脚腕上,让一个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的小姑娘“踩一踩二”地跳皮筋,影子随着脚步一起蹿动。远处是一栋四层的灰楼,阳台上,枯萎的藤蔓,裂掉的花盆,生锈的晾衣钩……哦,这不就是果仁巷胡同吗?郭小芬认出来了。马笑中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拿打火机“咔”地点燃,一面看那两个孩子跳皮筋,一面无声地抽烟。天气毕竟有些热,没多久,两个孩子跳累了,收了皮筋,进了胡同口的小店。出来时,小姑娘手里拿着根和路雪,男孩子叼着根红豆沙。“跟他妈的我那会儿一样。”马笑中凄惨地一笑,“身上就带一块五,买根一块钱的塔糕给她,我自己吃五毛钱的大红果。”“陈丹?”郭小芬小心翼翼地问。“嗯。”马笑中点了点头。

男孩子和小姑娘回家去了,可马笑中还是怔怔地望着胡同许久,忽然自言自语起来:“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后来怎么就变成那样了呢?真让人想不通啊!”“陈丹?”郭小芬依旧问得小心翼翼。“嗯。”马笑中说,“认识她那会儿,我上初中,她上小学,都住这附近,放了学老在一起玩。我是这一片有名的闹将,属于鞋底子抽坏三双也不好好学习那种。她妈妈不让她跟我在一块儿,她才不在乎,她知道我只是淘气,并不坏。那时候真好啊,见天盼着放学,放学了就往家奔,吃饭都没这么积极。远远地,总能看见胡同口有这么个小小的人在等我,然后就骑着个自行车,带她满世界转……其实我一直没觉得她多漂亮,等她上初中了,忽然有一天,发现她变漂亮了,特害怕,因为我知道我长得寒碜,可是她好像一直也不在乎……”马笑中一边念叨着,一边朝灰楼走去:“她爸爸死得早。不知道她妈妈后来怎么把那个姓贾的带回了家,一看就是个人渣。陈丹上了初二之后,突然就和我疏远了,总躲着我。有一次我就在她家楼下截住她,问出了什么事,结果姓贾那孙子下楼给了我一大嘴巴,就把她带上了楼。那会儿我就发誓,早晚有一天,要把这个大嘴巴抽还给姓贾的王八蛋!”推开4单元的楼门,三个人一起往楼上走。回忆起上次摸黑上楼吓得半死的情景,郭小芬不禁觉得有点好笑。“陈丹的妈妈死得很突然,据说是滑倒了,脑袋撞在暖气片上。”越往上走,马笑中的声音越低沉,“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工作后我还调过案件的卷宗,上面说是意外死亡,我又没学过法医,看不出什么。妈妈死后,陈丹经常和一群流氓混在一起,成天叼个烟卷,大半夜参与群体斗殴,还被我们拘过。在派出所里,她蹲在墙角,看见我就叫哥,我一下子就想起站在胡同口等我的那个小小的人,眼泪差点没掉下来……”马笑中的脚步放缓了,仿佛一些沉重的东西压在他那原本就又矮又胖的身子上,抬腿,很吃力。

“后来呢?”郭小芬问。“后来……后来她总算考上了大学,我也参加工作了,就很少再得到她的消息了。”马笑中愣了一愣,突然狠狠甩了一下头,就像潜泳太久之后,浮到水面上来一样,然后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笑嘻嘻地说:“不提啦……我都快把这些事情忘光了。”郭小芬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已经被楼道拐角处的一个小小的东西吸引住了:黄色的圆柱形,头端是裂开的玻璃片。这不就是我那个失手摔落的小手电吗?抬起头,原来再上一层台阶,就到顶层了。看见了402的房门,土黄色,布满了裂纹;对面的401房门,老旧的情形也差不多。这回,那个面容可怖的老太太不会再冒出来了吧?冒出来我也不怕,我身边毕竟还站着两个人呢!等来到402房间的门口,郭小芬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就像被生生地摁在了冰河里,有一丝恐惧的悸动。当马笑中信手推开房门时,一股夹带着灰尘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令她身子一颤。不是阴风,不是寒意,但……就是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异样。“这屋子怎么不上锁啊?”她一面往里面走,一面装成很随意地一问。“陈丹的妈妈死后,贾魁把这房子的产权转到了自己的名下,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在这里住了,房子交给对面的老太太帮着出租,他抽不冷的回来收一趟租金。但是靠一个老太太坐等房客上门,毕竟不容易。时间一久,房子就空下来了,赶上小偷小摸的把门撬坏,就再也没有人来修这锁了。”马笑中解释道。房子是两居室,南北各一间。厕所和厨房都在中间的过道上。地板、木板床和人造革沙发上都覆盖了厚厚一层土。别的就再也没有什么家具了。墙皮大都剥落了,墙角上结着肮脏的蜘蛛网。阳台上除了几双坏掉的鞋和开裂的花盆,倚着墙还有一些黑灰色的软“棍子”,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几棵早就烂掉的大葱。马笑中手一指北边的小屋说:“陈丹当时住在这间屋子里,她妈妈也是死在这里,呶,就是那扇暖气片旁边。”站在暖气片前,郭小芬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无法言喻的异样。就是这么一排冰冷的、锈迹斑斑、片与片之间充满着黑絮的东西,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时间流逝,血迹当然是不会再有了,但是看着看着,郭小芬分明感到:眼前殷起一片鲜艳而惨烈的红色。“我听说,这屋子闹鬼?”她问。“哪里有鬼!八成是陈丹有时晚上来这里哭她妈妈,街坊听到了就胡猜。”马笑中说。哭声……萦绕在耳朵里,很凄切,也很清晰,就像那天夜晚曾经诱惑她推开房门的妖异,不断延长的手臂,宛如蟒蛇一般,将她一点点绞缠入怀抱,而她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解脱……“不!”郭小芬突然大叫一声,把马笑中和呼延云都吓了一跳。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定定神说:“笑中,你能不能把陈丹母亲当年意外死亡的卷宗给我找到,我想和专案组的各位高手们好好研究一下。”“研究?”马笑中有点紧张,“难道那真的不是意外死亡?”“对!”郭小芬坚定地说,“我感觉,这屋子里……有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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