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锤子的名字真怪,居然叫做“屠刀”。屠刀门中,连老刀把子那把刀都不敢轻犯先人正名,名为“屠刀”。

那把屠刀这时就握在胡大姑的手里,一下一下用力地向她手里那根烧红了的也不知要打成什么形状的铁条上锤去。随着时间地推移,一下一下更见用力。小稚都怀疑,要是大姑把力气用尽了,一会儿敌人来了还有力气吗?

但他想错了,只见胡大姑的力气似乎越用越盛,这两下在她来讲只是热热身子。远远武候庄的梆子响了起来,武候庄是个大庄,所以有打更的人。胡大姑望望外面的天色,子时到了。她忽对小稚笑道:“小稚,你平时背了好多诗呀文的,但大姑有一首你保证不会。”

小稚不由也笑了,头一次听她说她还会背诗,笑道:“是什么,你教我。”

胡大姑脸上对着小稚就总有她那难得的笑道:“一台宝塔黑乎乎,顶上细来底下粗。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

她的声音越来越厉,到最后一个“粗”字时,手里大铁锤用力一砸,一团火星就猛地爆了开来。只听她笑道:“这是我们打铁生活人的粗句子。嘿嘿,你别小看,这诗里的意思可比你念的那些更有劲道。嘿嘿——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

就在这时,村外忽有人传声道:“屠女侠,三更已届,请就驱裴姓母子出村吧。”

胡大姑一脸悍厉,抬头冲村外发声处喊道:“奶奶的,不!”

她一句断喝,底气极盛。头发上沾了汗水,在这黯黯的火光映衬下,象个地狱魔王一般,有一种悍厉的丑恶与恶到极处凶到极处的美态。

那边人依旧不疾不缓地道:“永归堂座下十四杀手,左右二护法,与总堂张落歌张某俱至。还望屠女侠细体两门情面,不要一意为难的好。”

胡大姑已哈哈笑道:“那我这大锤今天要杀十七个人了?”

那面声音已有怒意:“屠女侠,本座已给了你好大的面子了。你当我们不敢进村杀人吗?”

他声音一恻:“这村里一共有多少人?”

一个人就阴恻恻地道:“一共一百二十八人。”

先前那张落歌的声音就道:“屠女侠不至于为这一大一小连累村中一百二十八人的性命吧。”

胡大姑已敞声笑道:“你只管杀,那些死样活气的人我早看得心烦,你帮我杀了那也是他们的命——这母子俩儿要被你们杀了他们也不是只会叹口气,说‘那是她们的命吗’?”

门外声音一顿,忽有个小人影一闪,闪进门来。小稚一惊,暗道:“来了”,倒要看看敌人是什么模样。没想那人身子瘦小,一晃进来,却是五剩儿。他本是冯三炳传来叫胡大姑不要一意阻拦的,进了门却不说这话,拿起一把小锤竟帮他这一向视之为前世大仇的继母打起铁来。胡大姑愣了一愣,用一只大手在他小脑袋上捋了一把,嘿声道:“我倒看错了你,原来这村里还有个有血性的。”

小稚心里一热,想到的只有两个字:朋友!

门外忽一拊掌,然后步声微细,直掩到这铁匠棚四周,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竟把这小小的一个棚子团团围住。胡大姑闭目数道:“一、二、三……呵呵,果然一共十七个。”

她心中却暗惊,有一个人,就是那说话之张落歌,他的步声她竟听不出来。对方团团围在这小铁铺四周,看来要“擒贼擒王”——对方已打定主意要先拿下她了。

她抬眼向门口看去,只见黑黑的夜中,门口一共站了三个人,其中两人就是那日已朝过面的郎千与蒋玉茹了,另一人身材中等,面色幽暗,想来就是什么总堂来的张落歌。

胡大姑面色一凝,不再说话。那张落歌知事已至此,不用虚言,一挥手,已喝道:“攻!”

只见左边泥壁上簌地泥土一抖,已被钻出了一个大洞。一个黑衣杀手已潜身而出。

胡大姑怒喝一声:“疾”,手中大铁锤脱手而出,直向来人头顶砸去。那来人也算好了千谋百计,却再也没想到她一出手就会把那护命的家伙脱手而掷,当下大惊,一缩头,头顶一凉,一顶黑巾已被她一锤扫落。胡大姑左袖一摆,那大铁锤已疾缩而回。原来她这锤柄后端还系了个铁链,拴在她腕上。江湖中是有带索刀这样的兵器,但再也没有人想到会有人把这等沉重家伙也带上索,随发随收。胡大姑已然跃起,右手一根通红的铁条再不迟疑,一插就已插入那人左肩口。那人痛呼一声,闪身既退。声中一静。空气中有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胡大姑冷冷道:“一个。”

她一击已废了对手一人再战之力。

门外张落歌面色一变,却一击掌,再喝道:“攻!”

只见四壁闻声而动,一时不知穿透了多少窟窿。十几条人影一涌而进。胡大姑全无惧色,左手大锤,右手铁条,往来人身上就是痛击。她这铁匠铺中的摆设俱是冗笨家伙,看似散乱,原来却摆得极有道理,敌人只要进了铺子,下手落脚,万般不便。胡大姑立身当中,把裴红棂母子与五剩儿一齐护在中央,自己却指哪儿打哪儿,极为便利。

黑黝黝的铁匠铺中,只见她双手一团黑气、一根红光矢矫飞舞。每一落,必有敌人的惊慌闪避。胡大姑一张黑脸在那黑气红光中映得凶如女秧神,乱发飞舞,时不时有汗滴被她甩落,一滴滴溅到小稚与五剩儿的脸上身上。她在百忙之中不忘对两个孩子吼道:“愣什么,拉风箱。”

两小连忙用力地拉着风箱,四只眼睛却一直跟着胡大姑的身影。只听她张狂大笑:“两个,三个,四个……”却是她已得手,手用大锤铁条已杀人废敌,一个个绝了对手再战之力。一时只听她闷哼一声,似是自己身上也有了伤,却带痛叫道:“好,奶奶的,六个,七个!”

对手确是被她打得已三死四伤,剩下只有七八个人影在这黑黝黝的铁匠铺中与她搏战。一行血滴却也沿着她的左臂而下,血失甚快,似都要伤到她舞锤的气力。

只见她左臂之锤击出的力道越来越弱,那些人影已不似初进来时为各式家伙所阻,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虽依旧不便,但已好多了。这时见胡大姑锤影已弱,面色一喜,齐齐发力攻来。小稚面上一惨,大姑要败。忽听门听两声疾道:“不好!”郎千与蒋玉茹齐齐跃入,却见胡大姑锤影一盛,只听两声惨叫同时发出,却是十四杀手大意之下,不意对手这个凶妇人还有巧智,示之以弱,却突然发力,一锤痛砸在他们胸口。只这一锤,那两人已呜呼倒地。小稚喜道:“大姑,原来你没事。”

胡大姑笑道:“这点小伤,那帮兔崽子就以为我挥不动锤了。”

但她手下也吃紧起来,因为郎千的锯齿刀与蒋玉茹的银钉已然出手。他两人身法轻妙,胡大姑知他们武功与自己相差只是一线,只是不如自己悍厉,再也腾不出口来说话了。

铁匠铺里一时只闻“叮叮叮叮”之声不断,却是蒋玉茹的“密门钉”被铁锤拨落的声音。她也不是不想抽空发钉击杀裴红棂三人以乱胡大姑心意。但在她那暴风骤雨似的痛锤之下,她但求不伤已是难能,再也腾不出手来。

铁匠铺中一时只见胡大姑与对手八个人影往复决杀,战况一时陷入胶着状态。她最心忧的倒不在此,而是门外一直不言不动的张落歌那双阴森森的眼睛。那双眼有如毒蛇般地时时盯着她的弱点疏露,还不时扫向裴红棂与小稚三人。胡大姑心中忧沸,手下就不敢全力而出。

她急,门口的张落歌又何尝不急,从当日郎蒋二人败回,虽然他们撑面子,但他也想到胡大姑的厉害,却也没料到屠门中的一个无名女人,会是这般好手。他知自己不能轻易出手,一卷入战况,只怕就难冷静相处。但胡大姑的锤法却象偏偏没有什么漏洞。其实有时也有,有的甚或明显是胡大姑故意露出的露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他大难判断。所以他也不敢冒然出手,心里一千遍一万遍的骂道:“这个丑女鬼,居然这般狡诈!”

他在场外,也就不比在场内更轻松,一头冷汗滴滴而下。

场中的郎、蒋二人心里却已把张落歌骂了个千遍万遍,如此局势,他还不出手,等个什么?分明要藉自己耗去胡大姑体力,以求一击得手。

胡大姑也觉自己的臂力越来越弱,她适才出其不意,一意要击伤对方多名杀手,已受臂伤,这时那血流得止也止不住。她知自己的锤法已发挥至极至,对手也已看出,知道只要挨过了这一阵狂攻,只怕就有机会出手。

小稚只觉胡大姑脸上的汗甩落得越来越多,密如阵雨似地一滴滴洒在自己和五剩儿身上。他帮不上忙,虽不知胡大姑为什么要自己加力拉风箱,扇起炉中钢火,却只管拚力拉了起来。忽听夺地一声,却是胡大姑手里一根铁条已被郎千锯齿刀击落,胡大姑奋力一锤,藉机杀了对手一人,把锤交右手。她右手力更大,这时全力只用一锤,锤风只见更悍。郎千再也忍不住,叫道:“张兄,速速出手。”

张落歌往前移了几步,到了铁匠铺门口,却不急,眼里只毒蛇般盯着胡大姑的锤影,口里忽道:“又是一招‘舍身屠龙’,郎兄,她这锤刀之法已用到第二遍了。”

郎千身在局中,并不觉得,这时一听,才发现确实如此。胡大姑锤法翻覆使出,果然已不及第一遍那么凶悍泼肆。郎千叫道:“玉妹,加劲”,蒋玉茹已知到了最后关口,手里银钉密雨而出,终于有一枚得手,钉在了胡大姑的右腿之上,胡大姑中钉之后,步履踉跄,却就式使出“拐仙锤”,歪歪斜斜,不知其意之所指。

但她数伤之下,毕竟难以为继,锤风眼看弱了下来。

本是胶着状态,你一弱,敌即强,眼看那七人攻势就强盛起来。胡大姑侧眼看了下小稚,只见他已知自己危急,一张小脸却已不看自己,苍白的脸上一脸是汗,玩命的把那风箱拉动,反是五剩儿似有些呆,拉另一只风箱的手慢了下来。——这是胡大姑活了三十来年唯一的一个朋友。胡大姑心中一柔一惨,除了她那个嫌她丑陋的男人,小稚是最让她心软的了。她面色忽一宁静,长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如此之长,好象吸了后这一生就不打算再吸了似的。张落歌见她吸气,已知有变,口里叫道:“郎兄,蒋护法,小心。”

胡大姑忽轻轻吐了一小口气,只听她道:“人为刀俎……”

是呀,在这一场生中,不肯欺人以为荣的人,只求自保的那些牲灵们面对的只是个“人为刀俎”的困境。

说完这四字,胡大姑的脸色却忽平静下来,只听她轻轻道:“我为鱼肉。”

她这四字一出口,门口的张落歌已然色变,道:“鱼肉大法!”

“鱼肉大法”是天台山舍身庵中的独门心法,本为佛家慈悲之意,以一己之身舍身救人,却最是伤气碎身的。张落歌叫道:“屠女侠,你为了不相干之人,冒用大法,甘伤自身,到底值也不值。”

胡大姑侧目望了望小稚孤瘦的身影,心知这法一施,自己这一战之后必然功力尽废,但为了这个小小的,似人间最后一点善念,最后一点留在她心头的温暖,她拚了,也值了。当年有个老和尚沿门托钵,病瘦交加,承她送终,最后传了她这大法。她记得他那世事看空的眼,他说:“我教你的这个法儿却不是什么好法,只怕最后会害你终生。但,你面虽凶悍,可我走了七省十八州,也只见过你有这般佛性。”

那是她第一次听人说她的骨子里居然有佛性,她一向只以为自己是个凶神呢。那和尚曾道:“我知你会屠刀之术,要说这舍身大法‘鱼肉神功’,若与你那屠刀之术相和,必为天下绝酷绝烈之术,可惜只能用一次,也只有那一口气的时间。”

鱼肉大法根置于“胎息”之术,一口长气吸下,就再不能吸一口,这一口气之间,可以把你的体力发挥到极至。胡大姑这一吸之下,果觉心中如有佛光一闪,优昙花般的香气袭满一胸。她手中的“屠刀”却如魔鬼的诅咒一般悍厉,郎、蒋几人纷纷闪避,可就在这一刻工夫,张落歌终于抓到了她气息转换间的一息之击,一出手,就从袖中拨出一把不过数寸的小刀来,他不攻胡大姑,反向她一向罩护最深的小稚击来。

胡大姑面色一变,忽叫道:“火!”

然后她一脚击出,一脚就踢到小稚身上,小稚已合身向张落歌扑去。张落歌一惊,胡大姑痛锤击向郎、蒋二人之余,第二脚已向那被风箱催得炽热的煅件上踢去,只听“哧”的一声,她脚背已焦,铁匠铺里传出一股诡异的肉香,那是个重达四五十斤的煅件,虽是后来,却比小稚飞得还快,直向张落歌击去。张落歌一避之即,胡大姑已一锤击在了那铁炉之上,只见火光一爆,不分敌我,一炉炽炭已在铁匠铺里爆了开来。天地之间只怕也再没有那么一场辉煌。炭飞如雨,向棚中的无论胡大姑、裴红棂、五剩儿还有郎、蒋七人罩去,只听惨呼连声,铺内只听“哧哧”不绝,却是那炭伤伤众人皮肉的声音。胡大姑就在这时扑向张落歌,她要一击而定,杀了这个有着一双毒蛇一样眼睛的人。

满天炭火之中,只见胡大姑身上数处皮肉已焦,但她心里的优檀香气正浓,那一刻她忽有了一种自己是这世是最美的女神的感觉。她的黑锤与张落歌的小刀瞬间一触,那把小刀就已消融了一半似的,张落歌叫出了半声惨“啊”,整个胸膛塌陷,人已倒地气绝。胡大姑收锤就向郎蒋二人击去,那二人正避炭火,都被她一击而中,郎千左生生被砸得粉碎,蒋玉茹也好不到哪儿去,后背正中一锤,一口血狂喷而出。胡大姑奋尽余力,要收拾那剩下的五个“十四杀手”,她锤为正音,只听一声声锤击皮肉之声,那五个人人人挨锤,委然倒地,只有一个被锤击出了门外,胡大姑见敌手尽倒,一锤飞击,直追向被她锤势击到门外那人,手里铁链已控制不住,脱手而飞,她知那人未死,怕他回害已被她一脚踢飞门外的小稚。她刚才一脚踢出,就是为了不让她心中最好的小鬼受那炭火之央。只听铁锤扑地击中,那人挣扎了两下,倒地不起。

胡大姑一转身,蒋玉茹正持着一根银钉奋起余力要扎上她的气海,她已再无力逃避,一双凶目恶狠狠地盯着这女人。蒋玉茹只觉自己眼前这眼神是九天九地的毒咒,“呀”了一声,竟然吓昏当地。

胡大姑这时才有力气吸了一口气,但一口气吸入,她的“鱼肉大法”已破,不由委然倒地。

这时,本已重伤的郎千忽一跃而起,奋刀劈向五剩儿,五剩儿“呀”地一声,躲已不极。郎千重伤之下,那一势本慢,可惜胡大姑再挣不出一丝的力气了。忽见裴红棂一把抓住地上胡大姑被击落犹有余烫的铁条,手里的皮肉发出一阵焦臭,就向扑来的郎千身上迎去,郎千合身扑到那根铁条之上,不信地看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挣了两下,身上插着那铁条,倒地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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