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面装修简单,不几日,按要求订制的大餐桌、小食案便摆在了驼毛胡毯上;墙壁搁板上也放上了花草,纤细的竹子,弯曲的虬松,蟹爪似的菊花之类,并些从东西两市淘来的小玩意儿;就连厨房里的各种锅碗瓢盆、大大小小的杯盘勺筷、烤的蒸的大锅小灶也都齐备了——只等人员到位,便可开张。

邵家在长安几代,又是做买卖的,有熟识的奴隶商人,邵杰从跟沈韶光分了工,便托奴隶商人采买靠谱的人。这里面庖厨固然要紧,更要紧的却是“管事”——即后世所谓的“店长”。

只一家分店,沈韶光忙一些,或许还能兼顾,若日后再多了,便是有分身也不行了。莫如从开始就定下体例规矩。

根据酒肆的体量,每个分店配一名管事,两个跑堂,一主一辅两个庖厨,也就差不多了。崇贤坊旧店,沈韶光也依法配备。

旧人们的“职业方向”,沈韶光便要弄明白。

阿圆跟自己最久,爱吃,性子有些憨顽,沈韶光问她是想踏踏实实跟于三郎学做菜,还是跟在自己身边。阿圆毫不犹豫,“自然是跟着小娘子!”

考虑到她的爱好,沈韶光劝她,“你学些做饭做菜的本事,日后许有用呢?”

阿圆摇头,“我就跟着小娘子。”

沈韶光有些感动,对一个吃货来说,愿意舍弃厨房而跟着自己……也罢,跟自己跑一跑,学着待人接物管钱算账,日后自己当家主事,也用得上。

阿昌倒好办,没什么大野心,性子不错,踏踏实实在厨房打下手就好,他也乐意如此。

而张多买了来,便是为了跟着自己的,并不怎么涉及酒肆里的活儿。

难的是于三公主。于三公主厨艺好,聪明,识文断字,只是脾气有些臭,若他愿意,管一家小酒肆没什么问题。

于三头都不抬,给鱼打菱形花刀,“我是厨子。”

看着他英俊的侧脸,沈韶光张张嘴,没说什么,当年吴王府的人,什么没经历没见识过?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于是邵杰便除了给新分店配置了五人以外,又给沈韶光的老店配了一个管事,两个跑堂。

目前这些人都在崇贤坊沈记“受训”。

亲仁坊新店的管事名徐开,二十七八岁年纪,礼仪周全,颇会说话,据云从前是一个县尉家的二管事,那县尉因错判了官司,被同僚参劾罢了官,一气之下回乡耕读去了,旧时摆排场的人也都卖了,徐开便在其中。

崇贤坊旧店的管事名陈兴,三十出头的年纪,先前在一个大茶叶商家管铺面,有种老派买卖人的和气喜兴,老主人病故,几个儿子分家,一通清洗淘换,陈兴也是被洗掉那个。

都是能做事的人,虽算不得多出挑儿,但管个小酒肆本也不需要什么经天纬地之才——沈韶光自己就庸碌得很,故而对这两位都很满意。

又有新店主厨叫范大郎的,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有丰富的厨房经验,从七八岁就在后厨择菜,十六岁上灶,红案白案都很来得。

余下的都是十五六七八岁的小跑堂。

两个管事的又都有家眷,被邵杰一块买了下来:“放在后院给你洒扫也好。”

沈韶光见了见,是两个爽利妇人,又都有孩童,便把她们安排在了两店的后宅里——新店铺后也有后宅,五间正屋,东西厢房,小小的院子,除了给沈韶光留的两间正屋和库房,其余已经住得满满当当。

经过大半个月的培训带教,八月底,新店开业了。

如同沈韶光和邵杰预期的,新店的生意非常好。

邵杰站在柜台旁与沈韶光一起看店里的食客,颇有当年太宗皇帝站于端门看见新科进士缀行而出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时的得意。

看见小跑堂端着两盘子菊花鱼,邵杰称赞沈韶光:“此小娘子壁画之功也!”

如同崇贤坊店一样,亲仁坊店也于外面留了大片诗壁——事实上,比崇贤坊的诗壁更大,给有雅兴的客人题诗用。

对此,邵杰是无比同意的,毕竟自己的朋友杨竞能得李相青眼,便因这诗壁。因酒肆题诗而得功名这样的逸事雅闻,于酒店自然是好事。

本来邵杰以为这诗壁要等开业后客人盈门了,才有用处,谁想开业前三天,小娘子便站于壁前“挥毫泼墨”起来。

她画的是糖醋菊花鱼。

这道菜,邵杰在崇贤坊店吃过,鱼打了漂亮花刀炸过,又浇了糖醋汁子,形似菊花,酸甜酥香——菊花鱼,三秋时候,确实合适当招牌菜。

沈韶光手里拿着提前画的小样儿,用淡淡的炭笔在墙上打格子描点。

“这是怕失真走形?”邵杰虽不通绘画,却也能猜到。

沈韶光点头,“还没画过七八尺长的一条鱼呢。”又问邵杰,“这样一条鱼,从街上骑马走过,即便走得快些,应该也能看清吧?”

邵杰深深地点头,“放心,在这街上走的,除了瞎子,都能知道本酒肆卖菊花鱼。”

沈韶光一边勾勒底稿,一边对邵杰道:“盲人们倒无需担心,他们鼻子灵,最是能闻香下马、知味停车的。”

“合算着,咱们是一个过路的也不放过?”

“自然!除了没钱的以外。”

两人哈哈大笑,怎么跟剪径的强人似的。

鱼先勾素色底稿,然后便一层一层一点一点地上色。就这条鱼,沈韶光拖拖拉拉地画了三天。

颜色上了一些以后,便不断地有路人来看,这几日也泡在这边的邵杰便代为解释。糖醋菊花鱼用它加了夸张滤镜的艺术照圈了头一波粉。

邵杰时而进去看庖厨们备料、跑堂们打扫,时而出来看给画儿着色的沈小娘子。她给那一瓣一瓣的金黄色的鱼肉有的地方添了些赤色,也不知道她往颜色里面兑了什么,那赤色竟然带着些油光,仿佛真是糖醋汁子似的。

邵杰不由得咽口唾沫,快到午食的时候了。

看她一寸一寸地上色,画一会儿,就放下胳膊抖一抖手腕,邵杰劝她:“这也太细了,其实客人们看不这么仔细,大致差不多就好。”

沈韶光摇头,“这不算细,我见过画一碗米饭,一个米粒一个米粒修的呢。”沈韶光说的是她过去的同事,用ps给大米广告修图上光,沈韶光开始不知道那一片马赛克是什么玩意,后来缩小了才知道,哦,一粒米,再缩小,我靠,一碗米饭!1

邵杰点头,“这鱼若不一天卖个七八十盘,都对不起你这份工夫。”

沈韶光扭头笑道:“邵郎君,你得保证我们有七八十条的鱼可卖!”

这是邵杰的得意处,“放心,我联系了长安城最大的鱼贩,只要宫里圣人有鱼吃,我们就有鱼卖!”

沈韶光对他竖起沾了颜色的大拇指。

到第三日午后,眼看明日就开业了,这大幅的糖醋菊花鱼才画好。沈韶光的字不像她的人,淳劲有余,洒脱风流不足,这样的风格,刻个章子,写个公文之类,都很合适,但写本期的广告词……

听说她要题“秀色可餐”,邵杰几乎乐瘫了。

沈韶光诧异,至于吗?你们大唐人民多么开放啊,不说妓子们嘴里唱的小曲,书肆里香艳的传奇,书画店里脑洞让人惊叹的春宫,便是朝中贵人们的诗词,甚至传出来的一些大家闺秀的笔墨,比这个过分的都不少。我这么一个连擦边球都不算的成语,不至于的吧?

邵杰赶忙摆手:“我并没旁的意思,只是——”邵杰又笑起来,“只是也太促狭了些。”

沈韶光觉得唐代人民在某些方面固然见多识广,但是笑点委实有点低了。

邵杰越琢磨越觉得这几个字用得好,当初夫子讲《诗经》时是怎么说的来着?“乐而不淫”——邵杰颇惊诧,自己竟然还记得这句话。这句“秀色可餐”合情合景,促狭有趣,带了点那个意思,但让人看了只想一笑,好,好得很啊。

沈韶光仍然在犹豫,到底用什么字体写呢?斟酌一番,最后竟然选了庄重严肃的汉隶。

邵杰虽不精于此道,但也觉得她这个选择有点——不那么合常理,或许行书好一些吧?

然而待她写完了,仔细端详端详,好像也挺和谐,富贵大气的菊花鱼,庄重典雅的汉隶,配着这字的意思……

沈韶光也退后几步,觑着眼端详,这字配这词,感觉多像林少尹在一本正经地耍流氓啊。

邵杰点头:“就仿若一个端庄君子在说诨话,自有一股别样风流在其中。”

沈韶光歪头看他,这眼光,太毒辣了!

顶着这样绝对招人眼的画儿,酒肆开业了,客似云来!

裴斐与福慧长公主置气,多日未见,这日下了值,信马走到亲仁坊来,一眼看见这条大鱼,还有旁边冒着庄严凛正之气的四个大字,噗嗤笑出来,这是谁,这般促狭!

不对啊……那牌子上是沈记!不是别个沈记,就是崇贤坊的沈记,字是一样的,再看“秀色可餐”几个字,虽字体不同,笔风却相似,哈,沈小娘子在这里又开了一家酒肆?

裴斐走进去,看那铺陈设置便知道,果真是一家。

裴斐对那大桌案尤其感兴趣,垂足而坐,多么洒脱,好!

惜乎沈小娘子并不在这里,只有一个年轻管事的。

翻着那翻新了的菜谱,裴斐终于找到了来亲仁坊的理由——亲仁坊有沈记啊。

裴斐第二日便跟林晏说了,约着他来亲仁坊的沈记尝尝鲜。

作者有话要说:1一个米粒一个米粒地修图这个梗是简书一个叫华餐网的号发的文章《活用这几个小套路,顾客都能记住你的餐厅》里提到的(但我不确实是不是该作者原创)。

————

林晏:阿荠,我们这种说话方式便是夫子说的“乐而不淫”了。

沈韶光:哦——不淫啊……

林晏清清嗓子,微笑道:其实,夫子的话也不能尽听的。

(小剧场纯娱乐,“乐而不淫”一般解释成快乐而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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