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节三天假,沈韶光过得堪称“跌宕起伏”,与合伙人开会一次——从有房有车的小富婆变成分期付款的房奴;喝醉一次——与男朋友分手,分手未果,干脆口头协议婚姻。另,哭了两次,造成今年情绪失控次数超标。沈韶光在冬至第四天早晨,一边喝粥一边如此总结。

粥是黄澄澄的小米粥,稀稠适度;配粥的是豆腐拌咸菜,加了葱花和麻油,以及唐人爱的醋芹;主食则是肉末花卷和豆面栗面麦面三合面小馒头,另有煮得鲜嫩嫩的鸡蛋。

这鸡蛋一看就知道是于三公主煮的,有大约豆子大的溏心儿,既够嫩,又不腥气——沈韶光顶不爱吃流黄蛋。这时候家里也没有很精确的计时器,不知道三公主是怎么做到每次都煮得这么好的。

说到煮鸡蛋,沈韶光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一本小说,女主人公生孩子,她不靠谱又有外心的丈夫送来外面买的饺子,而同病房的产妇则在吐槽自己的老公。1

那产妇的老公往病房送了些煮鸡蛋来,一个个硬得橡皮似的。产妇很纳闷,老公说他严格按照妻子说的做的,凉水放进去,开锅后煮四十五分钟。产妇说,“我说的是四五分钟,你煮四十五分钟!怎么不煮四五个钟头?”又说临生孩子之前,带着老公挨个儿指着告诉家里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只怕自己生完孩子回家,老公饿死了。

当时沈韶光才十几岁,年龄差太多,成长背景也不一样,根本不能与书中的女主人公共情,对满地鸡毛的婚姻生活也不太在意,这本书读过也就算了,却不知为什么对这一段记得很清楚,特别是这“四五分钟”的梗儿——吃货的敏感性?

沈韶光记得的还有里面女主做给男主的猪油拌饭,错把糖当成了味精,男主大口大口地把这一碗甜味的猪油饭吃了下去——两个人因为身份差距,到底错过了,一错过,就是一辈子。

沈韶光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么久远的故事,或许是恋爱中的女人格外多愁善感吧。

自己到底没有错过林晏,至于婚后两人会不会暴露了什么真面目……沈韶光微笑,把鸡蛋塞进嘴里,暴露了再说吧。就像他说的,想太多是不行的,总求万全,哪那么多万全呢?人生便如行舟,不知会遇上什么,我们可选的不过是同舟之人。

看着自家小娘子阴晴不定、时而蹙眉时而微笑的脸,阿圆问:“可是这饭不合口味?”

沈韶光笑道,“我在想豕油拌饭。”

阿圆跟着旧主时没吃过,现在好吃的东西太多,想象了一下,摇摇头,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沈韶光也没吃过。蔡澜先生把猪油拌饭列入死前必食清单,沈韶光疑心这里面有太多的情感加成。一勺猪油,些许酱油和葱花,加上白米饭,难道能发生什么化学反应?

店里有现成的猪油,沈韶光中午便试做了一盆猪油拌饭。与简单地加酱油、猪油、葱花比,她的拌饭几乎可称豪华了——加了腊肠、鸡丝、腌笋丁、虾仁,别的不说,红红绿绿的,至少卖相很漂亮,热腾腾的米饭把油脂的香气挥发出来,闻起来也很勾人。

阿圆在吃的面前是顶没有气节的,之前的不以为然化成了几乎把脸埋在碗里。

于三一向对沈韶光做的奇奇怪怪的饭很是抗拒,但尝了一口这猪油拌饭之后,也吃了一碗。

其余人等也很捧场,沈韶光心满意足——林少尹吃没吃倒没什么,沈韶光总疑心他味蕾比较少,之前在自己这里可着劲儿地夸好吃,都是策略。

冬至节后,沈韶光像这样钻厨房鼓捣吃食的时候越发少了。邵杰盘下了东市酒肆,忙着装修整理店面、配置桌案什物和人员,争取赶在新年元正之前开业。

沈韶光除了日常管理本有的四家酒肆,还琢磨着怎么把东市店打造成沈记招牌——不能浪费了这好地段,关键,不能让那么些钱白花了!

东市离着皇城近,周围住了好些达官显贵,附近又有逆旅邸店集中的崇仁坊和著名的大唐红灯区平康坊,与西市的平民化不同,东市简直是中心商业区里面的中心商业区。

为了打造这间沈记招牌,一鸣惊人,沈韶光和邵杰在保持沈记统一特色的基础上,又对其做了若干改造。

比如增设雅间。二楼隔出很大一块,做成了几个包间,供想清静的客人使用。雅间也确实“雅”,墙上是几幅或富贵华丽或悠远淡然的画,木地板上摆着大餐桌或小食案,余者檀木榻、小香几、银泥屏风、蜀锦隐囊该有的都有,又盆中养着腊梅,炉中燃着熏香——在这儿吃饭,一碗面条花上千钱,你都不好意思说贵!

给“贵人”们设置的雅间用心,给大众食客的“娱乐”,也不含糊。沈韶光与邵杰商量,在一楼大堂开出一块地方来,砌成舞台,自家的张二郎等可以在这表演《报菜名》和《扶墙出沈记》。

邵杰拊掌:“很是应该!我们这‘戏弄’在东西市可是独一份。全不似他们弄两个歌姬咿咿呀呀的,都没几个人听……”2

像这种戏剧小品形式的席间表演,在此时不是没有,只是大多都在权贵豪富之家的宴会上,而东西市的酒肆,有些会请平康歌姬来弹唱揽客,邵杰说的便是这个。

邵杰又道:“那日我跟随家祖父去赴行首周家的宴席,席间便有‘戏弄’,听说那两个杂戏人从前在王府里伺候过呢,我看也不过尔尔,关键是——段子太老。”邵杰嫌弃地撇撇嘴。“段子”这个词显然是从沈韶光那里学的。

沈记的“段子”确实新,却不是沈韶光脑洞大,擅原创,或者她记性好,储备了几个g的笑话,而是她发动了人民群众。

沈韶光早便觉得“剧本”才是这种表演的灵魂,就像菜品一样,不断出新,才有生命力和吸引力。

然而不原创段子,不知道自己的幽默细胞匮乏,靠着前世看的《笑林广记》之类笑话书,也撑不了多少时候。沈韶光想起从前听说的聊斋先生以茶换故事的典故,便决定也加这么个互动——请食客投稿,题目限定与吃饭相关,要求滑稽有趣,凡是投了的便赠应季花糕一碟。

这一举措已在沈记四家老店实行,果然群众的力量是无限的,收集上来不少有趣的段子。沈韶光便把这些段子编纂改造在一起,除了吝啬贪吃客张二郎系列以外,又加了读书人们喜欢的雅谑系列、略有些香艳的闺阁系列、大众喜闻乐见的痴愚系列,故事大多与吃有关。

沈韶光创作不行,选择编撰的本事还是过关的,立意不正的、太黄暴的、涉及政事的等等全不取,只取那些“全家坐在一起吃饭都能看的”——毕竟,我们就是为了逗个乐子。

食客们,能讲出这样幽默故事的人,都是好这一口儿的,此时见自己的笑话被演出来,颇感自豪。有自恋的,问准了什么时候演,不断重复来看,不光自己看,还约着亲朋好友来看,沈记无端又创了一波收,圈了一波粉。

邵杰便是“戏弄”粉,闲着没事便听几段,也所以才格外看不上人家的——无他,胃口被养刁了。

沈韶光却又道,“光戏弄到底单调,我们莫如与东市演百戏的、跳胡旋舞的这些签个契,让他们每旬来一两次,客人们的打赏他们自留,我们再额外付他们些钱。”

“那更好了!”

沈韶光没提请平康坊的歌舞妓子来,倒不是她清新脱俗三观正,而是请不起——有名的、漂亮的、弹唱好的,请一次,太贵;不那么好的,请来做什么呢?

进了腊月,东市沈记酒肆开业了。

站在二楼围栏边儿,看着云来的食客,听着许四郎那经典的开场《报菜名》,沈韶光问专门来捧场的林晏:“是不是觉得还不赖?”

“不是不赖,是甚好,”林晏笑道,“特别好。”

沈韶光生出些圆满感来,笑得眯起眼。

“也不枉我在你那里虚等喝的那些茶水。”

沈韶光扭头看他,林晏眼角翘起,神色中带着三分调笑,两分委屈。

因着新酒肆开业并老酒肆换季度菜单、迎新年等事,沈韶光确实比较忙,甚至偶尔还有外宿的时候。林晏也忙,抽出空儿去探望她,她却又不在……

沈韶光舔下嘴唇,学着浪荡子的声调,斜睨他:“是不是有‘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感啊?”

林晏忍不住笑了。

沈韶光以为他不会回答,他却笑着点头:“悔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1王海鸰《大校的女儿》,很多年前的书了。

2当时管这种表演叫“戏弄”。

依旧是韶光忙事业忙调戏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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