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年轻男人, 看起来20岁左右,向芋确定,她从未见过。

那男人激动到说话都带着颤音, 看着他捶胸顿足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向芋也被感染了一些激动。

她说话间, 不经意屏住呼吸,迟疑地问“你认识我”

她其实想问,你同靳浮白是什么关系。

但没敢。

这一趟秀椿街已经是失望至极,连她这样的人,都有些怯了。

年轻男人的激动是她所不能理解的,更不解的是, 他急得已经眼角湿润。

用颤抖着的哑声说“请您等一下,请您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就转身往院子里跑, 跑了半步,又回头叮嘱“求您一定不要走, 一定别走, 拜托了”

一墙之隔,能听见院子里的奔跑声,脚步急而乱。

向芋脑子有些空白, 她想要集中精神想些什么, 但又无法摒弃那些纷至沓来的各方情绪。

是不是快要得到关于靳浮白的消息了

可是他如果回国, 为什么不来找她

不想找她的话, 为什么感觉那个年轻男人,见到她这么激动

靳浮白,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个,您看这个”

年轻男人跑出来,把取来的东西塞进向芋手里, “这上面的人是您吧我一定没认错,我不会认错的”

那张照片很多年了,边角略显皱褶,但褶皱已经被压平,只剩痕迹。

有一小块污痕,像是血迹干涸。

照片里是靳浮白和她挨在一起的,她一脸假笑,而靳浮白,脸上顶着一个清晰的牙印。

是那年去跳伞时,照的纪念照。

骆阳说“这是靳先生一直放在钱夹里的。”

向芋深深吸气,胸腔里有一阵平静的凉意。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像某一年去地下陵园旅行参观,对着石棺,听闻导游细述古代帝王的一生,阴气森森,连灵魂都冷静。

她捏着照片,闭了闭眼,语气平宁悲凄“他死了,是不是”

留住向芋在这里,年轻男人反而没那么不知所措了,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冷不丁听见她这样问,他怔了怔“您说谁谁死了”

“靳浮白。”

“啊靳先生是去医院复查了,自从出事之后他就”

他话音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又问,“请问您,怎么称呼”

“向芋。”

“我叫骆阳。”

骆阳说着话,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向小姐,我真的等您,太久太久了。”

半年前,洛城是初春。

骆阳永远忘不了那天,靳浮白办公室的窗子开着,窗外的半重瓣山茶花开得正浓,散发出一股类似苹果的清香。

骆阳脚步轻快迈进办公室,把一叠资料递给靳浮白,不忘递上一杯咖啡。

靳先生又是一夜未眠,眼皮因休息不足而疲惫地叠出几条褶皱。

他总是那样,沉默地埋头在集团公事中,面部线条紧绷着,给人冷而难以靠近的感觉。

可他也有眼波温柔的时候。

偶尔在深夜,骆阳推门进来,想要劝说靳先生休息一下。

靳浮白站在窗口抽烟,烟雾朦胧里,他对着月色,捏着一张照片,眉眼柔和。

最后一次了。

骆阳知道,这些年靳浮白的所有准备所有努力,都为了这一天。

每次劝他休息,靳先生都是一句淡淡的话,不能让她等我太久。

无论深夜,无论白天,连生病时在病房输液靳先生都在操劳算计。

骆阳知道,靳先生不眠不休,是因为有一位深爱的女人在国内。

骆阳年轻,他做不到像靳浮白那么不动声色,他早已经按耐不住激动,等着靳浮白拆开文件袋子。

以前他问过靳先生,您那么想念她,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身边

靳浮白说,成败又不一定,留下她是耽误她。

骆阳年轻气盛,还怀有满腔中二情怀,说,那您也该在想念的时候联系她啊。

靳浮白那张总是冷淡着的脸上,会浮起一些无奈,他说,不敢联系,怕听见她已经嫁人,会觉得活着都了无生趣。

袋子只被拆开一角,里面的东西靳浮白看都没看,把文件袋丢在办公桌上。

“啪”的一声,像是把所有包袱所有都抛开。

他忽然开口说“阿阳,订今晚的机票,我们回国。”

骆阳跳起来,对着空气挥拳“好我这就去订”

那天的靳先生有多开心

他扯掉了领带,衬衫扣子捻开两颗,手里抛着车钥匙,下楼时甚至哼了歌。

他们开车去机场,等红灯的路口旁是一家花店。

靳浮白摸着下巴,满眼笑意,偏头问骆阳“我是不是该给她买一束花我好像没送过整束的花给她”

骆阳从来没见靳浮白心情这么好过,也大着胆子调侃“靳先生,您这么不浪漫连花都没送过,难怪人家女孩都不找你的。”

红灯变成绿灯,骆阳问“要不要把车子停在花店门口”

“走吧。”靳浮白直接开着车走了。

“您不买花了吗”

夕阳很美,一片朦胧的橘光从车窗投进来,柔和了靳浮白的脸部线条。

他轻笑出声“阿阳,我是太激动,你也跟着傻了现在买,乘十几个小时飞机,花都不新鲜了。”

“也是,那我们到帝都再买。”

骆阳没有驾照,只能坐在副驾驶位置里,替靳浮白兴奋,他没话找话,“靳先生,您说要是回去,找到她,人家结婚了怎么办你会默默祝福吗”

靳浮白也是第一次,在骆阳面前,露出那样略带邪气的笑容“当然”

“也是,人家都结婚了的话,还是远远祝福比较绅士”

骆阳还没说完,听见靳浮白后面的话,“不会。”

他说的是,当然不会。

骆阳一下子瞪大眼睛“没想到您是这样的人”

那天天气真的很好,国外的街道上都是冰雪消融的湿润,空气都是甜丝丝的。

骆阳站在向芋面前,抹了把眼泪“我们本该春天就回国的,向小姐,我们是在去机场的路上,遇见车祸的。”

那是一辆美国肌肉车,来势汹汹地对着他们冲过来,靳浮白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但他当时为了保护车上的骆阳,镇定地向右猛打方向盘,车子漂移的瞬间被撞,撞击面是靳浮白所在的左侧。

“我调查过,可是无论怎么调查,都只能查出那个司机是醉驾。”

向芋捏着照片,死死咬住下唇。

“靳先生在救治过程中只清醒过一次,他对我说花,当时我以为是他惦记着给您卖花,对不起,我太蠢了。”

其实靳浮白说的,是向芋对面商厦里的花,每个月工作人员都会同他确认,是否继续换置。

等骆阳终于弄明白是什么,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他才慌忙联系相关人员,继续换花。

“那段时间,让您担心了。”

可是他找遍了那间大厦,那座办公楼里,并没有和向芋相似的面孔。

他不知道真正赏花的人,就在对面办公楼。

骆阳满脸眼泪,对着向芋90度鞠躬“对不起,一定让您很忧心了,我太笨,如果不是我不会开车,如果不是我在车上,靳先生他”

向芋有着骆阳始料未及的冷静“骆阳,他现在还好吗”

“靳先生拆掉身体里的钢板后,上个星期刚从病床上起来,现在出行已经不需要轮椅了,但身体还是没完全恢复,正在接受二次治疗。”

看到向芋落寞的神情,骆阳顿了一下,“向小姐,靳先生不是不找您,他暂时性的失忆了,脑部积血已经通过手术排出,可是记忆还是”

因为靳浮白失忆,回到帝都后,在这里举目无亲的骆阳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安排。

他只知道他们该住在哪里,其他的一概不知。

靳浮白在这期间情绪十分暴躁,也不愿意与人交流。

他知道自己忘记一个很重要的人,可他想不起来。

骆阳劝过他,让靳浮白尝试联系他的爱人。

可靳浮白拒绝了,他不确定自己失忆后是否和以前有所差距,而且,他记不起他爱的人。

“靳先生说,他想要完全记起来,想要给你完整的爱。”

可他越是逼自己,越是情绪难测。

骆阳说“向小姐,以前常有人说,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现在我相信了,您能来这里,我真的很激动”

“这是我们初识的地方。”向芋说。

“靳先生以前说过,说他是在秀椿街遇见您的。”

向芋望向街口,目光里无限眷恋“他什么时候回来”

骆阳劝向芋进屋里去等,向芋拒绝了。

她说想要坐在这儿,等靳浮白回来。

骆阳说,靳浮白现在很少理人,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时常板着脸。

他说,靳先生应该是逼自己太紧了。

“靳先生他可能现在脾气不太好,也记不得你了,到时候你”

向芋笑一笑“他会记得的,只要我站在他面前。”

说完,她换了一个话题,淡淡地问,“骆阳,我没见过你,他叫你阿阳是么”

有那么一瞬间,骆阳突然懂了,为什么靳先生会那么爱向芋。

她有种波澜不惊的宁静,像被风吹皱的池塘里,依然亭亭的荷。

“我跟着靳先生才不到4年。”

向芋看着面前的青苔,看着这条街道,听骆阳说起他在国外,在洛城街头遇见靳浮白。

是2016年的事情了,骆阳是从小跟着家人去国外的,但后来发生一些意外,家里败落,他只靠在饭店里刷盘子才能维持生活。

那天遇见靳浮白,他说他从未见过靳先生那样气质的男人。

他穿着一件白色长款大衣,大衣里面是整套的西装。

领带被他扯掉,缠在手上,他目光悠远,像是陷入一场回忆。

很难说清那时靳浮白的表情,比怀念和深爱,似乎更饱含深意。

洛城那时有一场国际演唱会,歌星们唱了不少名曲,骆阳看见靳浮白时,他就在细雨中,丝毫不顾旁人目光地坐在石阶上。

场馆里传出熟悉的曲调,骆阳一时多嘴,说,这不是泰坦尼克号里的歌曲吗

当时靳浮白抬眼看过来。

骆阳吓了一跳,举着一份韩餐馆老板送给他的章鱼小丸子问,您、您要吃章鱼小丸子吗

靳浮白那天忽而一笑“你是第二个,想邀请我吃章鱼小丸子的人。”

不远处开来一辆车,向芋看见靳浮白扶着车框,慢慢从车里迈出来,护工走过来,似乎想要扶他一下。

他转过头,轻轻摆手,同护工说“多谢,我自己可以。”

他站定在秀椿街里,宽肩窄腰,身影和当年一样。

哪怕分开好久,他也还是那么令人着迷。

向芋忽然把头埋进膝盖上,眼眶泛酸。

她知道他为什么会选这里住。

除了这里是他们初识的地方,还因为这里是平房院落。

她曾经在2015年的新年时,随口说过,她说自己不喜欢高层楼房,总觉得大风一刮楼就要塌了似的。

当时靳浮白回复她,那我以后买个院子,给我们养老。

她说的所有话,他都记住了,他也都做到了。

骆阳还没注意到向芋的情绪,已经激动地叫起来“靳先生靳先生”

靳浮白看过来,看见向芋的身影,他一怔。

那是一个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女人,她的头埋在膝盖上,只能看见发丝柔顺地拂在肩上。

这场景似曾相识。

靳浮白看不清她的容貌。

可好像看见她的一瞬间,所有胸腔里汹涌的思念,所有对失忆的焦急,都平静下来。

这地段有一条人工河,石板潮湿,养得住青苔,却也阴凉。

靳浮白涌起难以压抑的怜爱,他脱掉短袖外面的衬衫,递过去“垫着坐,地上凉。”

闻言,向芋整个人一颤,缓缓抬眸,接住衬衫。

眼泪砸在衬衫布料上,这是靳浮白离开的4年来,她第一次哭。

“你说过,你不在身边叫我别哭,说别人哄不好我,记得么”

面前的男人微微偏头,那是他以前不会有的动作。

他是在思考什么

他真的把她忘了么

向芋忽然站起来,把衣服摔在他身上“靳浮白,你敢把我忘掉你留下那么大一颗粉钻不就是怕我忘记你么现在你居然把我忘了你还是不是人”

一旁的骆阳胆战心惊。

完了完了,刚才还那么平静的向小姐,怎么突然就变了个性格

靳先生会不会生气可别还没想起来就把人骂跑了

出乎骆阳的意料,靳浮白忽然拉住向芋的手腕,把人按进怀里。

终于完整了,靳浮白在心里想。

抱紧她的瞬间,不止记忆像开瓶的香槟“嘭”地一声从脑海里迸溅出来,连带着他那种总是空旷的感觉,也消失了。

他总是感觉自己从出车祸之后,撞丢了什么器官,现在完整了,终于完整了。

他怎么会忘记她呢。

他明明那么深爱她。

向芋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哭起来眼睑有那么一点浮肿,还那么惹人疼。

靳浮白垂头吻她,唇齿间的触觉和以前一样熟悉。

向芋还哭着,又被堵住了嘴。

她有些喘不过气,轻轻躲开,眼泪又流出来,抚摸他手臂上尚未痊愈的伤痕“你还疼么”

靳浮白并不答她。

他以前也是这样子,无论承了多大压力,也只是抱一抱她,然后随口就是不正经的话,好像他从未经历过任何不好的事情。

果然,他手扶在她腰肢上,只在她耳畔问“这么些年,都等我了”

向芋眉心皱成一团,推开他“没等谁等你了,我早就嫁人了,孩子都生了好几个,满地跑着管我叫妈妈”

靳浮白并不松手,拉住向芋的手腕,摩挲她指间的戒指“嫁的是哪位男士,这么大方,结婚了还许你戴着这个戒指”

“靳浮白”

靳浮白重新拥抱她,把头埋进她的颈窝“向芋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那真的是好久好久的一段时光。

有好几次,向芋都觉得,她很难再同他相见了。

骆阳说,她和靳浮白之间有缘分。

也有很多人,总是喜欢把“冥冥之中”这个词挂在嘴边。

可是不是的。

他们会有机会重新拥抱,是因为爱,是因为他们都在为这份爱,坚持着。

向芋忍着眼泪,使劲摇头“也没有很久,这次你回来得刚好,过几天,我们还能过一个七夕。”

那还是2013年的八月,他在国外滞留了很久,加班加点忙完,从国外赶回来,直奔网球场找她。

向芋毫不客气地把网球怼在他胸口上,不满地说,你再早回来些,我们就能一起过七夕了。

好像时光就从那里倒流,他早在七夕前赶了回来。

后面的跌宕,只不过是大梦一场。

梦醒时,他们站在长街中央,紧紧相拥。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年,可以继续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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