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为了些灰色的罂粟种子,麦其土司成了别的土司仇恨的对象。

一个又一个土司在我们这里碰壁,并不能阻止下一个土司来撞一撞运气。近的土司说,我们联合起来一起强大了,就可以叫别的土司俯首称臣,称霸天下。麦其土司的回答是,我只想叫自己和百姓富有,没有称霸的想法。远的土司说,我们中间隔着那么宽的地方,就是强大起来,你们也可以放心。麦其土司说:“对一个巨人来说,没有一道河流是跨不过去的。”

春天到来了,父亲说:“没有人再来了。”

哥哥提醒父亲:“还有一个土司没有露面呢。”

麦其土司扳了半天指头,以前连麦其在内是十八家土司。

后来被汉人皇帝灭掉三家。又有兄弟之间争夺王位而使一个土司变成了三个。有一个土司无后,结果是太太和管家把疆土一分为二,结果,连麦其家在内,还是十八家土司。前前后后已经来了十六家土司,没有来的那一家是不久前才跟我们打了仗的汪波土司。父亲说:“他们不会来,没那个脸。”

哥哥说:“他们会来。”

“如果为了那么一点东西就上仇人的门,他就不是藏族人。那些恨我们的土司也会看不起他。”

“天哪,父亲你的想法多么老派。”

“老派?老派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不一定弓着腰到我们面前来,他可以用别的办法。”

父亲叫道:“他是我手下的败将,难道他会来抢?他的胆子还没有被吓破吗?”

其实,麦其土司已经想到儿子要对他说什么了。他感到一阵几乎是绝望的痛楚,仿佛看到珍贵种子四散开去,在别人的土地上开出了无边无际的花朵。

我都感到了父亲心头强烈的痛苦,尝到了他口里骤然而起的苦味,体会到了他不愿提起那个字眼的心情。我们都知道土司们都会那样干的,而我们根本没法防范。所以,你去提一件我们没有办法的事情,除了增加自己的痛苦外,没有什么用处。

聪明的哥哥在这个问题上充分暴露出了聪明人的愚蠢。他能从简单的问题里看出别人不会想到的复杂。这一天我们未来的麦其土司也是这样表现的。他得意洋洋地说:“他们会来偷!”

那个字效力很大,像一颗枪弹一样击中了麦其土司。但他并没有对哥哥发火,只是问:“你有什么办法吗?”

哥哥有办法,他要土司下令把罂粟种子都收上来,播种时才统一下发。土司这才用讥讽的语调说:“已经快下种了,这时把种子收上来,下面的人不会感到失去信任了吗?再说,如果他们要偷,应该早就得手了。我告诉你,他们其实还可以用别的手段,比如收买。”

未来的土司望着现在的土司,说不出话来。

面对这种尴尬局面,土司太太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神情。

土司又说:“既然想到了,还是要防范一下,至少要对得起自己。”

母亲对哥哥笑笑:“这件事你去办了就是,何必烦劳你父亲。”

未来的土司很卖力地去办这件事情。

命令一层层用快马传下去,种子一层层用快马传上来。至于有多少隐匿,在这之前有没有落一些到别的土司手里,就不能深究了。正在收种子时,英果洛头人抓住了偷罂粟种子的贼。

他们是汪波土司的人。头人派人来问要不要送到土司官寨来。

哥哥大叫道:“送来!怎么不送来?!我知道他们会来偷。我知道他们想偷却没有下手。送来,叫行刑人准备好,叫我们看看这些大胆的贼人是什么样于吧!”

行刑人尔依给传来了。

官寨前的广场是固定的行刑处。

广场右边是几根拴马桩,广场左边就立着行刑拄;行刑柱立在那里,除了它的实际用途以外,更是土司权威的象征。行刑柱是一根坚实木头,顶端一只漏斗,用来盛放毒虫,有几种罪要绑在柱子上放毒虫咬。漏斗下面一道铁箍,可以用锁从后面打开,用来固定犯人的颈项。铁箍下面,行刑柱长出了两只平举的手臂,加上上面那个漏斗,远远看去,行刑柱像是竖在地里吓唬鸟儿的草人,加强了我们官寨四周田园风光的味道。其实那是穿过行刑柱的一根铁棒,要叫犯人把手举起来后就不再放下。有人说,这是叫受刑人摆出向着天堂飞翔的姿态。靠近地面的地方是两个铁环,用来固定脚跟。行刑柱的周围还有些东西:闪着金属光泽的大圆石头,空心杉木挖成的槽子,加上一些更小更零碎的西,构成了一个奇特的景致,行刑柱则是这一景观的中心。这个场景里要是没有行刑人尔依就会减少许多意味。

现在,他们来了,老尔依走在前面,小尔依跟在后头。

两人都长手长脚,双脚的拐动像蹒跚的羊,伸长的脖子转来转去像受惊的鹿。从有麦其土司传承以来,这个行刑人家便跟着传承。在几百年漫长的时光里,麦其一家人从没有彼此相像的,而尔依们却一直都长得一副模样,都是长手长脚,战战兢兢的样子。他们是靠对人行刑——鞭打,残缺肢体,用各种方式处死——为生的。好多人都愿意做出这个世界上没有尔依一家的样子。但他们是存在的,用一种非常有力量的沉默存在着。行刑人向着官寨前的广场走来了。老尔依背着一只大些的皮袋,尔依背着一只小些的皮袋。我去过行刑人家里,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小尔依看到我,很孩子气地对我笑了一下,便弯下腰做自己的事情了。皮袋打开了,一样样刑具在太阳下闪烁光芒。偷种子的人给推上来,这是一个高大威武的家伙,差点就要比行刑柱还高了。看来,汪波土司把手下长得最好的人派来了。

皮鞭在老尔依手里飞舞起来。每一鞭子下去,刚刚落到人身上,就像蛇一样猛然一卷,就这一下,必然要从那人身上撕下点什么,一层衣服或一块皮肤。这个人先受了二十鞭子。每一鞭子都是奔他腿下去的,老尔依收起鞭子,那家伙的腿已经赤裸裸地没有任何一点东西了。从鞭打的部位上,人们就可以知道行刑柱上是一个贼人。那人看看自己的双腿,上面的织物没有了,皮肉却完好无损。他受不了这个,立即大叫起来:“我是汪波土司的手下!我不是贼,我奉命来找主子想要的东西!”

麦其家的大少爷出场了,他说:“你是怎么找的,像这样大喊大叫着找的吗?还是偷偷摸摸地找?”

人群里对敌方的仇恨总是现成的,就像放在仓库里的银子,要用它的时候它立即就有了。大少爷话音刚落,人们立即大叫:“杀!缮缮缮死他!”

那人叹息一声:“可惜,可惜呀!”

大少爷问:“可惜你的脑袋吗?”

“不,我只可惜来迟了一步。”

“那也免不了你的杀身之祸。”

汉子朗声大笑:“我来做这样的事会想活着回去吗?”

“念你是条汉子,说,有什么要求,我会答应的。”

“把我的头捎给我的主子,叫他知道他的人尽忠了。我要到了他面前才闭上眼睛。”

“是一条好汉,要是你是我的手下,我会很器重你。”

那人对哥哥最后的请求是,送回他的头时要快,他说不想在眼里已经没有一点光泽时才见到主子。他说:“那样的话,对一个武士太不体面了。”大少爷吩咐人准备快马。之后的事就很简单了。行刑人把他的上身解开,只有脚还锁在行刑柱上,这样骨再硬的人也不得不往下跪了。行刑人知道大少爷英雄惜英雄,不想这人多吃苦,手起刀落,利利索索,那头就碌碌地滚到地上了。通常,砍掉的人头都是脸朝下,啃一口泥巴在嘴里。这个头却没有,他的脸向着天空。眼睛闪闪发光,嘴角还有含讥带讽的微笑。我觉得那是胜利者的笑容。不等我把这一切看清楚,人头就用红布包起来,上了马背一阵风似地往远处去了。

总觉得那笑容里有什么东西。哥哥笑话我:“我们能指望你那脑袋告诉我们什么?”

不等我反驳,母亲就说:“他那傻子脑袋说不定也会有一两回对,谁又能肯定他是错的?”

大少爷的脾气向来很好,他说:“不过是一个奴才得以对主子尽忠时的笑容罢了。”

聪明人就是这样,他们是好脾气的,又是互不相让的,随和的,又是固执己见的。

想不到汪波土司又派人来了。这一次是两个人,我们同样照此办理。那些还是热乎乎的人头随快马驰向远处时,大少爷轻轻地说:“我看这事叫我操心了。”

汪波土司的人又来了,这次是三个人。这次,我的哥哥大笑起来,说:“汪波是拿他奴隶的脑袋和我们开玩笑,好吧,只要他有人,我们就砍吧。”

只是这三个人的脑袋砍下来,没有再送过去了。我们这里也放了快马去,但马上是信差。信很简单,致了该致的问候后,麦其土司祝贺汪波土司手下有那么多忠诚勇敢的奴隶。汪波土司没有回信,只是自己派人来把三个人头取走了。至于他们的身子就请喇嘛们做了法事,在河边烧化了事。

有这么轰轰烈烈的事情发生,简直就没有人发觉春天已经来了。

刚刚收上来的罂粟种子又分发下去,撤播到更加宽广的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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