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三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几乎令所有人目不暇接。

作为市井街坊,每日为了生计奔波的老百姓,他们不会知道皇宫之中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剧变,更不会知道那场剧变差点引发皇位更迭的动荡。

他们所能知道的是,万贵妃死了,皇帝老爷原本跟群臣据理力争,闹着要封万贵妃为皇后,结果不知怎的忽然就消停了,再也没听到半点声息。

万贵妃何许人也,只要不是太孤陋寡闻的京城百姓,都知道她是天子的宠妃。

不要以为老百姓就不好打听天家的事,越是遥远,他们反倒越能传得津津有味,想那前宋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不也正是因为在民间流传甚广,最后才会被写入戏文里?可叹献明肃皇后一代女杰,竟被善妒心黑,谋害妃嫔借腹生子的女子。

但普通老百姓哪里管得那么多,他们也不会也没兴趣去追根究底寻找历史真相为刘太后翻案,只要故事情节足够令人喜闻乐见,他们就会津津有味。

狸猫换太子毕竟是戏文里的故事,而天子与贵妃万氏的爱情却是当代传奇,天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当年登基之初为了立万氏为后要死要活,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许多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如今听说天子为了追封万氏而与大臣们闹翻,便又将这段逸事拿出来讲。

若是放在洪武永乐年间,大家是万万不敢将这等宫闱私密拿出来讨论逗乐子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了,老百姓私底下议论议论,又碍着谁了呢?若是早几十年,锦衣卫或东厂可能还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把人抓起来,但现在,谁也没那闲工夫去管这种事,除非是意图谋反罪证确凿,否则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别人开口说话啊。

大多数老百姓虽然读书少,可他们的想象力一点也不比士大夫逊色,没过多久,便有人将成化十三年那桩著名的“妖狐夜出”案,与万贵妃联系在一起,说那万妃正是妖狐所变,所以才能迷得皇帝神魂颠倒,对万妃言听计从,说得是绘声绘色,活灵活现,仿佛亲眼目睹似的,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还有好事者私底下猜测皇帝最后到底能不能将万氏追封为皇后,甚至为此开了黑市盘口,据说赌金高达好几百两,其中似乎还有不愿意透露身份的达官贵人下了注,端的是热闹非凡。

然而在皇宫之中,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另一番景象。

经过上回那场大朝会惊变之后,皇帝终于不提废太子了,也不提要追封万氏的事情了,他像是忽然之间换了个人:宽和仁慈,杀伐果断,恍若明君气象。

这无疑是个奇景,因为许多人从来没有见过皇帝连着上五天常朝的情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皇帝隔三差五总要缺席,大家也早就习惯了。

但那些老臣应该还记得,在皇帝刚刚登基之初,这样的情景其实再正常不过,二十三年前,皇帝还未安葬好先帝,湖广四川等地就陆续发生匪祸,危害甚大,地方官府疲于奔命,不得不呈禀朝廷求援,当时皇帝分别任命了赵辅,朱永等人道各地平叛,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将各地匪患一一平定,百姓随之安稳下来,不必再担心受怕,这是当时新帝最为人称道的一件事。

不止如此,皇帝还表现出有别于先帝的宽和,不仅恢复了他叔叔的皇帝称号,在有臣子说当年景帝要废太子的时候,自己没有站出来说话而主动向他请罪时,皇帝反倒宽慰他说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当时这种事情也不是你一个臣子应该议论的,所以你没开口是正常的,不必记挂在心上。

可惜伴成化中后期,那些曾经对皇帝寄予厚望的人再也在他身上看不到这种奋发向上的气象了,取而代之的是日渐昏庸惫懒,暮气沉沉的天子,他为此做出的许多糊涂的事情,甚至还想一错再错,废掉太子。

如今,皇帝的转变,令许多人都难以置信。

难道这世上真有幡然悔悟,醍醐灌顶之说?

一个原本已经在得过且过混日子的人,怎么突然之间好像又重拾了昔日的精明干练?

不知内情的臣子自然额手称庆,巴不得皇帝这种“不正常”的状态能维持得更久一点,而知道内情的人,却明白皇帝兴许已经大限将至,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在尽最后的努力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但皇帝自己很清楚,为时已晚。

以前是不想做,现在终于想要奋发图强,但是已晚了。

他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修仙也挽救不了帝王的性命。

人总是这样,不到走投无路,就不会后悔

皇帝不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也知道会发生万通那样的事,说到底根源还是在他身上。

如果万通不清楚自己姐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他就万万不敢做下这样的事情。

但现在再纠结这些事情也没有必要了。

万氏死了,万通也死了,万安临阵倒戈,余下彭华、李孜省等辈,不过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哪边倒,不足以影响大局,一切尘埃落定,挡在太子前面的障碍终于一一扫清,不再对他造成威胁。

这一年,皇帝才四十一岁,刚刚过了不惑之年。

他近来总是做梦。

梦见自己小时候,那会儿的皇帝还不是皇帝,他甚至仅仅是废太子,被软禁在深宫,每天能见到的不过方寸天地,但梦里他非但并未觉得苦闷,反倒是有点甜蜜的。

因为有人陪着他。

那个人叫万贞儿。

十几二十岁的万贞儿正处于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皇帝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白腻的肌肤仿佛透着牛乳般的光泽,略有些圆的脸笑起来甜甜的。

梦中也不会忘记。

现在,也不曾忘怀。

事实是,万贞儿已经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

所以皇帝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也许命不久矣。

“你怨朕吗?”他将太子叫来,如是问道。

太子道:“儿子不曾怨过父皇。”

“为什么?”皇帝奇道,他看得出太子是真心这样说,而非故意在他面前卖乖。

这让他起了一点兴趣。

因为皇帝自己也知道,自己对太子做的事情,的确谈得上过分。

太子想了想,道:“怨恨是改变不了什么的,除了让自己更加不开心,母亲生前希望我能过得开心,不要怨恨任何人,她说儿子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正是托庇于许多人的好心和援手,如果无视这些冒着生命危险帮自己的人,却总想着不好的事情,一个人能看到的,想到的,也就只有他头顶上的天地,不会更多了。”

皇帝微微动容:“你母亲……纪妃她是这么与你说的?”

太子:“是,母亲只说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八字,其余是儿子自己揣测的,若有不当之处,请父皇恕罪。”

沉默片刻,皇帝才叹道:“没有不当,纪妃她……将你教得很好。”

当年那个清丽温柔的内藏女官,仿佛又在记忆深处渐渐清晰起来,太子的脸部轮廓有几分随了她,但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却是太子却不具有的。

皇帝当年认回太子的时候,后者的头发就已经比常人稀疏了,皇帝也听说这是因为纪妃怀着他的时候被下了堕胎药的缘故,那时他并未觉得如何,此刻看着太子沉静的面容,皇帝却莫名有些心酸。

“是朕对不起你……和纪妃。”他又沉沉地叹了口气。“但纪妃说得对,一个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取决于他的胸襟和眼界。朕若不在,你就是天子,当思亲贤臣,远小人,切勿重蹈朕的覆辙,当初妄信狂言,听凭李孜省继晓那些妖道妖僧胡言乱语,又大兴土木建造道观,这些都是朕的过失,你要引以为鉴。”

这语气像是在交代后事了。

太子毕竟不是圣人,他对这位父亲的感情同样复杂,纵然不恨,但其实心底还是有怨怪的,可这份怨怪,在听见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时候,又涌起许多莫名滋味。

“父皇……”

“如今朝堂上下乌烟瘴气,万通虽死,还有不少余党在,等着投机取巧,东山再起,你要明辨是非,切不可为阿谀奉承所蒙蔽。”

“是,儿子谨记。”

“内阁之中,刘吉的能力其实很强,只是他没把心用在正事上,你若觉得可用,便用之,若是觉得不行,便换人罢。刘健性情疏阔,不记私仇,有宰辅气度,徐溥也是,此二人可重用。还有唐泛……”

皇帝喘了口气:“唐润青是个做事的人才,这次也是多亏有他,才避免了一场大祸,此人心思缜密,善于谋断,也可大用。还有你那位李师傅,李东阳……”

太子接道:“李师傅如今还在守父丧。”

“对。”皇帝点点头,“等他守制期满,可以起用,不过他性情圆滑近狡,你还得多观察一番,可让他先去修史,再决定重用与否。”

这很奇怪。

李东阳服父丧前不过是东宫侍讲,可皇帝却连他的名字来历和优缺点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见他心里其实门儿清的,谁是谁非,都自有评断,先前只是不想去做,而不是不知道怎么做。

但也正是这样,才更让太子明白自己到底要走怎样一条路。

接连说了许多话,皇帝有些后继无力了,他缓缓闭上眼睛,似乎需要休息了。

太子见状便准备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冷不防皇帝忽然又睁开眼:“太子,不要怪贵妃。”

太子一愣。

皇帝口中的贵妃,自然就是刚刚薨逝不久的万贵妃。

没等太子反应过来,又听见自己父亲道:“朕不追封她为后了,但朕希望她身后能安安稳稳的,太子能答应否?”

太子心中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拱手:“儿子谨遵圣命。”

不答应又能如何,人已经死了,去挖坟鞭尸吗?

或者很多当权者喜欢这样做,甚至将万氏满门抄斩,方觉足以消弭心头愤恨。

但那样的话,难道母亲就能活过来了吗?

皇帝听到他的保证,似乎放下心,微微松了口气,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在他的梦里,也许还会出现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轻轻抚摸着他的发旋,温柔地跟他说“不要跑远了,小心我找不见你”。

但那些都已经不是太子所要关心的事情了。

他也默默地出了口气,转身走出父亲的寝殿。

那一室的阴暗仿佛瞬间被抛在身后,阳光洒满肩头,温暖得就像母亲曾经在耳边的絮语。

外人并不知道发生在父子之间的这一番对话,不过皇帝日复一日身体衰弱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因为万贵妃的死而哀叹自己命不久矣的话,许多人也都听见过,文官们不会跟着他一道伤春悲秋称颂两人爱情的可贵和伟大,大家只会觉得皇帝终于不再折腾了,真是可喜可贺。

阁臣们生怕皇帝悲伤过度再做出什么不靠谱的事情,赶紧趁着皇帝卧病在床的机会,呈请让太子入阁观政,参决大事,皇帝也同意了。

虽然才十几岁,但少年老成的太子明显比皇帝受欢迎多了,在内阁有决议之前,他基本不会指手画脚,只有当内阁有争议,抉择不下时,他才会提出自己的意见,更难能可贵的是,不管什么时候,在做什么,每当有大事需要让太子参与或作出决议的时候,阁臣们总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见到他。

这样性情温柔仁慈的太子,没有大臣不会欢迎的。

就在大家忙于收拾万党那些乱摊子之时,成化二十三年丁未科殿试也如期举行。

陆灵溪参加了这一科殿试。

虽然出身世家大族,家族里历代就出了不少大官,但他自己原本是不想走科举这条路的,因为在他心里更向往的,是汉唐游侠那种纵情恣意的江湖生活,所以他才会上少林寺去学武艺,考了个秀才功名之后就开始四处游历。

但这一切想法在他遇到唐泛之后就改变了。

他发现人其实不是因为当了官之后就会变得汲汲名利,而是因为心被拘束了,所以人也跟着不洒脱起来。

唐泛的心飘然如仙,所以无论在朝在野,无论得意或示意时,他都并不让人觉得落魄难堪。

若非要让陆灵溪形容,他只能想到一段话。

可人如玉,步屟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

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这原是用来评诗的话,用在他身上,竟是如此贴切合适。

及至二人在苏州合力破案,唐泛运筹帷幄,突破重围,陆灵溪对唐泛的观感,已经从普通的好感,上升到混杂了崇拜倾慕等等感情在里头。

但这还不够,现在的他仅仅是个秀才,根本没有机会与唐泛多加接触,陆灵溪心想,就算他去唐家上门拜访,总也不能一住就赖着不走吧?

再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努力想办法去帮助他,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存在,这样对方眼里也才会有你的存在。

陆灵溪决定努力追上唐泛的步伐,不说与对方平起平坐,但起码也要让对方有朝一日意识到他的重要性,将自己与其他普通朋友区别起来。

若是还能再……

陆灵溪没有再想下去,但这样隐秘而又模糊的想法,让他心里涌起一股甜蜜。

抱着这个想法,陆灵溪也一反从前四处游荡的生活,定下心来专心备考,终于在殿试上被点为二甲十六名的进士。

这个名次虽然不如状元榜眼等来得抢眼,但也是十分出色的了。

陆灵溪顺利地进入翰林院,成为一名翰林,由此也在京城定居下来。

这让陆灵溪觉得高兴而又失望。

高兴的是,他终于得以日日见到唐泛了,唐泛自然没有忘记陆灵溪,对他也很热情,甚至几次招呼他上门吃饭,两人好像又回到从前在苏州时一起破案的日子了。

但他失落的是,每回好不容易有个跟唐泛独处的机会,总会有不相干的人冒出来打扰,其中次数最多的,莫过于住在唐家隔壁的锦衣卫指挥使隋州。

这真是个讨厌的人,陆灵溪心想。

但他并没有贸然表现出自己的不快。

因为他发现唐泛与隋州的确交情匪浅,如果排斥隋州,很可能也会惹来唐泛的反感。

陆灵溪不想做让唐大哥不高兴的事情。

碰巧这个时候,内阁事情太多,万安彭华尹直三人又因为万通的事情还在家里待着,就算唐泛重返内阁,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个人在干活,根本忙不过来,就又从翰林院征调了一批新任翰林入阁帮忙。

自然,这些人不可能以大学士的身份入阁,也不是阁臣,充其量只能算是阁臣的副手,这些人可以帮阁臣们处理公文,分门别类,从旁辅助,减轻阁员的工作量。

能够近距离旁观内阁的运作流程,与阁臣宰辅近距离相处,就算再辛苦也是个好差事,所以肯定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还要通过考试。

陆灵溪也想去,但他没有去走唐泛的关系,那样就算唐泛帮了忙,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没出息。

他本身学识就不错,最后还真就让他争取到一个名额。

唐大哥,我来了!

去内阁上任的前一天晚上,陆灵溪美美地想道,翻了个身,沉入梦乡。

他打算明早再给唐泛一个大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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