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校和贺公馆一北一南,是两个方向,比起来,贺公馆的距离近些,那自然就是先回近的地方了。

路上,苏雪至怎么可能真的睡过去。

闭着眼,她也能感到身旁的贺兰雪不时地看自己。

她不大习惯被人这么关注,本来有点别扭,感到不舒服,再一想,小姑娘应该只是对自己有点好奇而已。再说了,她要看,自己也不能不让她看。所以想看就让她看好了。等看够了,她自然也就不再看了。

出了老城区,道路变得宽阔,汽车转上了贺公馆所在的那条梧桐道。

快要到了。

贺家兄妹等下会先下车进去,然后司机再送自己出城。

需要预备几句表谢的客气话了。

苏雪至默默打好了腹稿,睁开眼,又对上了贺兰雪的一双注视眼眸。

“苏少爷,你醒啦?”她立刻高兴地问。

苏雪至微笑,点头。

“现在凌晨两点,太晚了,而且你看——”

她指着车窗外远处天际骤然划过的一道闪电。

“天就快要下雨了,你回学校远,出城的路又不好走,黑灯瞎火,听说全是鬼火,可吓人了!不如晚上就住我们家呀,明早再回。”

她留完客,立刻问自己的兄长:“哥哥,你说对不对?”

不等前头那位有所表态,苏雪至立刻婉拒:“谢谢贺小姐好意,但不好打扰你们休息,要是贵府司机不麻烦的话,我还是回学校更方便些。”

她不想睡在贺家。

“不麻烦的,只是你晚上住我家更方便!你洗了澡,也不用担心没衣服换,我哥哥有,可以借你穿!”

苏雪至赶紧再次拒绝:“我……”

“我哥哥腿上的伤还没痊愈,他自己都不上心,不去医院!你上来,顺便再帮忙看看好不好?”

小姑娘的眼睛里,露出了担忧之色。

苏雪至就有点搞不清了,贺兰雪这是为了留客才让她看伤口,还是为了让她看伤口而留客。

主动权一下就不在自己这边了。

“哥哥!苏少爷正好在,麻烦他再给你看看吧。我真的不放心!”做妹妹的又恳求了起来。

苏雪至只好等贺汉渚的决定。

他看着无所谓的样子,头也没回,随口说:“那就留下吧,明早再回。”

“长辈”发了话,苏雪至只能听从。

贺兰雪高兴地对她说:“吴妈回乡下了,现在家里只有梅香一个人。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和梅香一起帮你收拾房间。”

车很快开到了,透过铁艺镂饰的大门,可见房子客厅的方向亮着灯。

门房老夏跑来开门迎接:“贺先生,柳小姐刚来了,进去了。”

贺汉渚没什么大反应,只朝里面亮灯的地方看了一眼。但贺兰雪明显一愣:“她什么时候来的啊?我出来的时候,都没见到她!”

“是啊小姐,您坐王公子车走后没一会儿,她就来了。”

“她是出了什么事吗?这么急!大半夜过来?”

“小姐,这个她没说。”

贺兰雪看了眼自己的兄长,随即对苏雪至解释:“是我们家以前一位老管事柳伯的孙女。我小时候,祖父出了事,在京师的天牢里没了,抄了家,人也散光了,是柳伯过去把我祖父接回来的,柳伯在路上染了病,回来不久,人也没了。再后来,我哥哥知道了她的下落,把她接了过来。”

她安慰苏雪至:“你别拘束,没事的,她在这边也有房间,来了就住她自己的,不会影响你。空房很多的!”

说话间,苏雪至跟着下了车,往里去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到这里前,从舅舅叶汝川口中听来的那段掌故。

记得他说他十二年前,偶然买下贺家一个老管事的孙女,当时才十来岁,把人送回了老家。

这次,舅舅之所以能搭上贺汉渚,把自己送来念书,当年的这个小恩惠,就是敲门砖。

没想到自己在这里遇到了那位老管事的孙女。

感觉挺玄妙的,有因有果,环环相扣,才有了现在这样的一幕。

大门到客厅中间有一段路。

贺汉渚还站在门房那里,听老夏向他报告今天白天送来的信和寻他的人。

贺兰雪带着她先往里去。走上门厅廊阶的时候,苏雪至听到一阵说话声从半开的客厅大门里飘了出来。

“……梅香,不是我说你,吴妈走了才几天,你也太懒了……厨房东西不摆整齐就算了,我去四爷房间瞧了瞧,桌角都积了一层灰。四爷是最爱干净的。他刚来这里,整天忙着事,外面都够他累的,你这样,他回来怎么住得安心……”

女子的批评声。声音听起来还颇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也不重,但却自带一种威势。

“……四爷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叫我整理小姐房间就可以了,不用打扫他房间……”怯怯的辩解声。

“他是体恤你!正因为如此,你是下人,自己更要自觉,不能偷懒……”

“……是,是,是我不好,我错了柳小姐,您不要赶我走,我一定改……”

“好了好了,哭什么?我又没说赶你走,你知错就好了,说你,还不是为了你好……”

那声音变得缓和了,带了笑意。

“谢谢柳小姐!谢谢柳小姐!您真好……”

苏雪至随贺兰雪进入客厅大门,迎面看见一个年轻小姐走了出来,身边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小丫头眼睛红通通的,向她感激地躬身道谢。

应该就是柳小姐和梅香了。

柳小姐果然年轻,感觉和贺汉渚差不多的年纪,身材是南方女子特有的那种玲珑和娇小。苏雪至个头也称不上高挑,但若站她边上,就显修长了。她穿蓝色短袄黑色长裙,文明新装的打扮,有着女大学生特有的纯美气质,但身后一头微微卷曲的乌黑披肩长发,又平添了几分清媚的韵味。

她正和梅香说话,忽然看见贺兰雪走了进来,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笑容,撇下丫头快步迎了上来。

“兰雪!你回家了?我刚才到的,老夏说你跟王公子一起出去了?这么晚了,我正有些记挂。”

贺兰雪点了点头:“明眉姐你怎么突然来了?这么晚,我还以为你有急事。”

她的语气没柳小姐那么亲密,但也绝不至于冷淡或是不礼貌,更类似于熟悉的那种随意。

“我听说吴妈有事回了乡下,怕四爷和你没人照料,所以请了假过来。你哥哥呢?他还没回吗……”

柳小姐说着,双眼看向门厅的方向,视线就落到了还站在门里的苏雪至的身上。

“这位是……”

“我们家亲戚,姓苏,军医学校的,晚上住我家。”贺兰雪简单介绍了下。

“苏公子你好!”

柳小姐立刻走了过来,微笑着主动朝苏雪至伸出手,行这两年社会大力宣传推广的新式握手礼。

“我姓柳,叫明眉,在北京国立大学修行政学,认识你很高兴。”

苏雪至急忙放下箱子,和她握了握手:“苏雪至。”

她点头,松开手,随即扭脸喊那丫头,“梅香!还不去替客人收拾出楼下客房!”

又对贺兰雪道,“你们饿了吧?我刚煮了夜宵,快好了,等下就能吃了。”

梅香哎了一声,慌慌张张要去收拾,被贺兰雪叫住了。

“楼下房间太小,背阴!楼上有间大的朝南,他可以住那里。”

她招呼苏雪至随自己上楼。

“没事,我看住下面更好,方便些……”苏雪至忙道。

遇到这样意外的场景,她有一种自己一个外人强行插|入的强烈的尴尬之感。

但都这样了,也不能掉头说走。

贺兰雪说:“不要住下面,上面房间更好,反正空着!你快上来!”又对柳小姐说,“我哥哥回了,人在后头,你忙他去吧,不用管我们了。”说着就领苏雪至上去。

苏雪至只好提着箱子进去,经过柳小姐的身边,朝她点了点头。

跟着贺兰雪上了二楼,被引往靠左侧走廊的空房时,她听到贺兰雪低声对自己说:“你真的不要有半点拘束。她固然算不上是外人,我小的时候,她就在我哥哥那边做事了,但也就那样,我哥哥还没娶她。”

梅香在贺兰雪回来后,就显得放松了许多,抢着铺床擦桌椅预备盥洗室里的香皂和毛巾,动作麻利,很快就把客房收拾了出来。

贺兰雪又亲自跑去贺汉渚的房间,从他的衣柜里拿来一套睡衣放床上,说没看到新的,但好在是干净的,让苏雪至洗了澡换。

“我看大是有点大,但睡觉穿的,你凑合用下。”

苏雪至是宁可穿回自己的脏衣,也绝不会碰别的男人的贴身物。

当然,这一点是不会让热心的贺兰雪知道的。就道了声谢。

这边一切预备好,贺兰雪记他兄长的腿,出去蹲守,很快过来,说自己已经催哥哥洗完澡了,现在请她去看下伤,回来就能休息了。

“实在不好意思啊,这么晚了,还要你熬着。”她连连道歉。

苏雪至说没事,跟去贺汉渚的房间。

房间就在同层同侧的斜对面,很近。

门开着,贺汉渚果然一副刚从浴室出来的样子,头发是湿的,不像白天那样有型了,额发垂落,显得凌乱,身上随意裹了件黑色绸面的西式斜襟系带睡袍,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上,对面一张凳子,见贺兰雪带着她进来,一脚抬起伤过的腿,直接架在了凳上,撩开睡衣前面门襟露出大腿,说:“看吧!看完了,你俩赶紧给我去睡觉!”

听这语气,有点不耐烦,像被妹妹逼得没办法了。

苏雪至上前,弯腰看了下大腿伤处,创口生出来的结痂新肉有菲薄浮肿的迹象,边缘发红,一看就是疏于护理造成的,问:“你有严格照医嘱用药吗?”

“他肯定没有!”一旁妹妹嚷道。

“我有啊!洗完澡都有擦药!”

做哥哥的争辩,指了指床头柜上一瓶看着像是医生自配的药水。

苏雪至望了一眼。

标签上用英文标注百分之三过氧化水素,也就是双氧水。

边上应该是瓶百分之零点一的雷佛奴尔液,还有消毒酒精,以及一支疑似代马妥耳的药膏,该药日后基本只被用于治疗内外痔疮炎症出血。

而且,除了那瓶双氧水和酒精,雷佛奴尔和药膏也都已经没了。

“用完了,你没再去开吗?”

他顿了一下:“我是觉着差不多了,没大问题……”

苏雪至不知道他是真的漫不经心,对他肌体的自我愈合能力太过自信了,还是太忙,所以没时间,或者忘记。

像这种病人,应该就是医生恨不得掐住脖子亲手弄死省事的那种典型:辛辛苦苦帮他治好了,病情稍微好转,他自己就连药都不肯好好用。

虽然她不是医生。

她冷冷说:“是没大问题,应该不至于死人,但会拖很久。一旦二次感染,你就知道,到底是差不多,还是差很多。”

他迅速抬眸,瞥了她一眼,语气有点软了:“行了行了,知道了!明天就去开!”

“哥哥,你自己说的!你可不能又忘了!你再不去开药,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贺兰雪气鼓鼓地嘟嘴。

这时身后响起一道柔声:“兰雪,我这次过来,特意先去了趟罗尔夫医生那里,已经替你哥哥补了药。我都带过来了。”

苏雪至转头,见柳小姐带着梅香来了。

梅香手里端着碗看着像是宵夜的东西,柳小姐自己拿了一只小药箱,放下后打开,指着里面,改对贺汉渚说:“四爷,罗尔夫医生叫我再提醒你,先用双氧水清洗,再用生理盐水,然后用雷佛奴尔,最后上药膏,看情况覆纱布。他叫你记得坚持,这样才能好得快。我想你平日应该事忙,顺便在罗尔夫医生那里向护士也学了些护理。”

苏雪至知道用不着自己了,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事也没什么技术含量,谁都能做。就说:“那我先去了。”

她冲看过来的柳小姐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四爷,你先趁热吃吧,等下我就帮你上药。兰雪,你和苏少爷的,我也盛出来了,你们要是自己不下去,我叫梅香送你们房间去……”

苏雪至关门,外面身后的声音消失了。

从刚刚有点熟悉起来的寝室一下换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苏雪至很不习惯——主要因为自己本身并非男人,需要隐瞒身份。陌生的地方,让她感到很不安全。

反锁了门,她也不敢直接洗澡,就在盥洗室里蘸水擦了下身子,出来更不敢不穿紧胸束身,穿回自己原来的衣服,走到床前,两个指头捏起床上那套男人的衣裳,给提到一旁,这才爬上了床。

已经很晚,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离天亮也没几个小时了。

苏雪至关了灯,闭上眼睛,耳朵里听到外面的走廊上不时传来几下门开开关关和走路发出的脚步声。

终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疲倦也袭来,但还是没法睡着觉。她在黑暗里翻来覆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窗外秋雨落打梧桐发出的细细沙声之中,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猛地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天光微白。

天亮了,雨也停了。

她坐起来,揉着眼睛看向房间里放着的一座小西洋钟。

早上五点一刻了。

和贺家的司机约好了,早上五点半送她回。现在人还困得要命,但必须得起来了,否则回去迟到,赶不上早操——虽然那个学生监应该会继续网开一面,不至于如何,但这样明目张胆地搞没必要的特殊化,自己这一关也过不去。

她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匆匆洗漱完毕,人也清醒了些,很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预备离开。

她怕吵醒人,轻轻地打开了门。

走廊里的光线还很黯淡,耳边静悄悄,不闻半点声息。

这个时间,主人一家应该都还在梦乡里。

她打了个哈欠,正要出去,忽然看见斜对面贺汉渚房间的那扇门开了,伴着里面隐隐传出的好像发自浴室洗澡的沙沙水声,一个女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是柳小姐。

朦胧的晨曦,勾勒出柳小姐的倩影。她披头散发,身上只着了条睡裙,那种带着蕾丝花边的漂亮的西洋公主式睡裙,肩上松松搭了件同式的垂到臀下的短袍,光|裸的一双纤细小腿,脚趿了双绣花拖鞋。

苏雪至起先脚步一顿,好似窥破别人隐秘,有点紧张,下意识想先退回来。忽然想起昨晚贺兰雪说的话和柳小姐的言行做派,又放松了。

以前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年幼起房里应该就安排稳重的丫头来服侍了。古装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红楼梦里贾宝玉不也这样?和王夫人安排服侍他的袭人,早早就那个了。

柳小姐应该就是类似于袭人的身份。不过那是封建社会。现在新民国,就看男人渣不渣了。

贺汉渚要是个负责的人,将来肯定会娶她,到时候,自己还要叫她表舅母,再不济也会做妾——妻妾制虽然现在遭到社会大力抨击,但依旧大行其道,某岛甚至直到将来的八零年代,才正式废除了纳妾制。

苏雪至顿时放松了,正好见她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就直接走了出来。

柳小姐轻轻合上门。

苏雪至朝她点了点头,算招呼,随即经过,径直下了楼,走出客厅,看见大门口的方向,司机已等在那里,急忙加快脚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苏少爷!”

她转头,见是柳小姐追了出来,身上已经套上一件遮得严实的外套。

苏雪至停步。

柳小姐走到她的面前,将手里提着一只小食篮递了过来,微笑道:“我昨晚后来才得知,四爷当时受伤,你帮了莫大的忙,真的非常感谢你。我昨晚刚来,匆忙也准备不了什么东西,一点小糕点,不成敬意,现在还这么早,你带上,路上车里吃。”

苏雪至没推辞,直接接过,道谢。

她含笑点了点头:“苏少爷你走好,有空常来。”

苏雪至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件事,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转头,叫住了正进去的柳小姐,告诉她,把雷佛奴尔液隔水加热到和人体差不多的温度再使用。

“这样效果更好,比常温使用,更有利于促进伤口恢复。”

为了证明权威,她说是从一个外国医生那里得知的法子。

雷佛奴尔因为价格便宜,没有利润可图,未来已经基本绝迹于药店和医院了。但功效不可否认。加热到四十度使用更好,也是经过证明的。

她说完,转身迎着略带湿寒的秋日晨风,踏着庭院里昨夜被秋雨从树上打下的湿漉漉的梧桐叶,上车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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