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至不知道他突然和自己这么来一句是什么意思,但感觉似乎没什么恶意,便也没生气,就老老实实地应道:“没有!”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看她一眼,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将脸转向一边,抬手用皮手套压了压口鼻,随即转回脸,也没再理会她了,自顾快步下了台阶,朝他停车的地方走去。

苏雪至感觉他好像是在嘲笑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回答哪里好笑了。

他到了车前,看见那一波追过傅明城的记者仿佛发现了这边,正纷纷涌过来,扭头见她还那样立着,挑了挑眉:“你还不走?是等着接受记者采访再上报纸?”

苏雪至反应了过来,急忙追上去,自己打开车门,一头钻了进去。

贺汉渚的唇角忍不住又微微动了动。随即自己也上了车,在记者赶到之前,迅速驾车离开。

“怎么样?肚子饿吗?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车开出去一段路,他随口问了一句。

苏雪至没吃晚饭就被他叫去干活,一直忙到现在才空下来。

但她没什么胃口,摇了摇头:“不想吃。”

“随便你。还算早,我送你到前面街口吧,你自己回学校。”

苏雪至嗯了一声。

反正现在车里就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忍不住就提出了刚才存在心里的疑问。

“表舅,这个案子,我还有点想不明白。”

“说。”他眼睛看着前方,应道。

“人应该是江小姐动手杀的,傅小姐内应,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江小姐为什么要杀人,杀人后,她明明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逃走,为什么放弃,直接选择了自杀?”

根据苏雪至之前经验,一般来说,除非有着特殊的原因,比如,同归于尽式的复仇,否则,杀人之后,比起畏罪自杀,畏罪潜逃才是人正常的第一反应。

贺汉渚说:“想的还挺多。怎么,对真相就这么执着?江小姐是凶手,没有错,这样就可以了,能向各方交代了。”

贺汉渚说完,见她沉默着,摇了摇头,再次开口:“听过Lesbian吗?”他说了个英文单词。

苏雪至当然知道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让她感到有点意外,就转脸,看了他一眼。

他对上她的目光,以为她不懂,耐心地解释:“这个词比较偏冷,一般人不知道,也正常,来源于古希腊的Lesbos岛。当时,在古希腊,男……”

贺汉渚一顿,又瞥了眼他。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感情,各地盛行,唯独这个岛屿,以女性同性爱情而闻名,领袖名叫沙芙,一个女诗人,柏拉图也曾盛赞她的诗作,称缪斯附体。上世纪末的几十年来,在西方世界,兴起了一种主张女性权利的运动,就是在这种影响下,这个词汇除了用来指代这种特殊的女士,沙芙这位生活在大约两千五百年前的古代女士,也被追认为成女性主义的先驱,被女权主义者和这一部分当代的女士奉为鼻祖,加以膜拜。”

苏雪至惊讶于他居然知道这些,忍不住说:“你涉猎颇广。”

“过奖,凑巧知道罢了。”他笑了笑。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你是说,江小姐和傅小姐,她们就是爱人?”

贺汉渚点了点头。

“搜查傅小姐房间的时候,我发现了一本沙芙诗歌集,原版欧洲引进。出来后,我打电话问了一位出版商,他告诉我,国内目前没有翻译出版过这种刊物,也没打算。一是没有市场,知道的人不多。二是即便出版,或也会遭到当局封禁。国内现在有的原版,应该是高价购自欧洲的。也就是说,只有特定的人群,才会想到并且愿意花这么大的价钱,去买这么一本书。”

“傅小姐为什么要买这种书?且放在床头,显然经常会读?所以我推断,江小姐和傅小姐,应该是有一段故事的。至于这个推断是不是真的,就看傅小姐够不够命大,能不能醒来了。”

苏雪至终于明白,他之前在警局里,为什么没有提及这一段。

毕竟,这涉及傅小姐的名誉,不便当众公开。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表舅,你这里停车吧,我下去。”

贺汉渚看了眼四周:“再过去一点,到前面吧,前面有很多东洋车。”

“我想去清河医院,看看傅小姐的情况。这里下车,更顺路。”

贺汉渚盯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表情仿佛有点无奈,想了下,说:“算了,我送你去吧,顺便看看情况。”说完调转车头,开往清河医院。

傅小姐依然昏迷着,还在抢救当中。警局的人也在。木村院长带着几个医生,正在严密观察。

到的时候,苏雪至看见今晚刚从警局出来的傅明城也在。

他就站在傅小姐的病床之前,默默望着傅小姐,神色沉重,身影凝固。

见贺汉渚来了,木村院长出来,低声向他介绍情况。

乌头是一种草药,具有活血祛风的功效,但如果没有经过充分的炮制煎煮,服用,将会导致中毒。

四肢麻木,恶心呕吐,胸闷心悸,心律不齐,这是典型的乌头中毒症状。

现在,医院对乌头这类毒物中毒的救治方法,一般是洗胃、利尿,静脉输入葡萄糖,再使用阿托品针对心律加以治疗。

化学还没发展到能制造出药性更好的有机化合阿托品的程度,当代药学里的阿托品,提取于颠茄、曼陀罗等天然植物,一向被用作治疗肠痉挛引起的疼痛、肾胆绞痛以及胃或十二指肠溃疡等病症,后来发现,这种药物,也能纠正心律失常。

木村五十多岁,清瘦而儒雅,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介绍完情况,神色沉重而歉疚。

“贺先生,非常抱歉,我已经尽力,只能做到这样。傅小姐能不能醒来,老实说,我没把握。”

也就是说,看运气了。

苏雪至走进了病房。

傅明城见她来了,点了点头。

他眼底泛着血丝,神情显得无力而悲伤。

一个护士进来,替昏迷中的傅小姐再次进行输液,以挽救生命。

倘若救治无效,到了最后,中毒者将会因为循环和呼吸衰竭,导致死亡。

从前,作为法医,系统地学习毒物学,了解各种常见或者稀有的毒物,也是一门必修的功课。

苏雪至望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傅小姐,想着救治方法。

阿托品这种药物,对心律失常的作用,是拮抗迷走神经。

而据她从前对毒物的了解,乌|头|碱还直接作用于心肌。快速室性心律失常,是中毒死亡的主要原因。

所以,如果中毒者摄入量大,仅靠阿托品,要达到完全纠正心律的目的,疗效有限。重症者,还需要联合使用抗心律失常的药物。

将来的临床,常用胺碘酮、利多卡因等,现在还没有这些药物。

她努力思索,是不是有什么可以替代。

她想到了一样。

奴勿卡因,即后世的普鲁卡因,也就是上次替马太太的儿子做盲肠手术时,麻醉师使用的局麻药。

奴勿卡因目前刚问世不久,被视为手术局部麻醉的最先进的药剂。但利多卡因脱胎于普鲁卡因,普鲁卡因除了麻醉,对心律失常,也有一定的疗效。后来基于普鲁卡因制出的普鲁卡因胺,就属于现代抗心律失常药的一种。

老实说,她完全不确定效果会如何,但现在不妨一试。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傅明城,说奴勿卡因或许对纠正心律也有功效。

傅明城叫来木村。

木村走了进来。

“木村先生,或许可以试试,在阿托品的基础上,联合奴勿卡因静注!”

木村神色微微诧异,端详了她一眼:“您是?”

“我姓苏,苏雪至。”

“是您?我知道!”木村立刻点头,随即望向傅明城。

“给药,试一试!”

傅明城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傅小姐,立刻说道。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说难听点,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之前的药物给用,对这种程度的中毒,显然不起疗效了。

药很快取来,木村凭着他丰富的经验,给量试注射。

在屏息的紧张等待中,随着药物进入血液,经测量,发现傅小姐的心律果然有所纠正。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傅明城眉头微舒,和木村一起控制用药,终于,在经过紧张的治疗后,傅小姐的病态心搏慢慢恢复正常,护士报告,血压和呼吸指数,也都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救治继续进行。苏雪至没走,在医院里待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昏迷了差不多一天一夜的傅小姐,终于苏醒了过来。

在她精神略好转后,当得知江小姐认罪自杀,她当场泪如泉涌,不再有任何的抵抗,供认了自己和江小姐合谋杀人的经过。

“我容貌平平,注定没有幸福,生活更是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二哥虽然对我好,但他也是无能为力。江小姐却不一样,她说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爱上了我,她追求我,说愿意帮我做任何的事。只要大哥死了,我就不用立刻嫁人了。我可以和她一起出国,我们离开这个地方,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我动了心,终于和她一起,然后杀了大哥……”

“她太傻了……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顶罪,自杀……该死的,是我……”

她哭得伤心欲绝,情绪几乎无法控制。

贺汉渚叫来护士,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她再次昏睡过去。

这个案子,到此看来,所有的疑虑,应该都已经解开了。

江小姐追求傅小姐,两人憧憬美好的将来,合谋出手杀人。

如果不是自己中途插入,检查出了疑点,或许,一切都会照她们计划的那样,完美地实现,包括她们将来美好的生活。

熬了一夜,这个时候,苏雪至忽然感到无比的疲倦。

她不想留这里了,从门后悄悄地退走,走到医院门口。

晨曦微明,街道上的铺面大多都还紧闭,包括那间曾被贺汉渚半夜强行拍开的杂货铺。

苏雪至正要找辆东洋车拉自己回学校,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她转头,见贺汉渚和傅明城一起从里面走了出来。

傅明城叫了她一声,随即对贺汉渚道:“贺司令,谢谢你的帮助,我十分感激。我没事,送小苏回学校吧。过后我再具礼,登门拜谢司令。”

贺汉渚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苏雪至,随即微微颔首,戴上他的皮手套,伴着皮鞋鞋底踏着台阶发出的橐橐响声,快步下去,上了他的汽车,很快走了。

傅明城快步到了近前,让苏雪至稍等,去将他的车也开了过来,下车帮她打开车门,温柔地说:“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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