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至才拍完照下了台,迎头,就见马太太带着一个传统打扮的年轻小姐笑眯眯地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小苏,小苏!”马太太招手。

苏雪至装没看见也没听见,赶紧扭头要走,马太太却已经追了上来,拦住她的去路。

“小苏,你的这个实验室,等我回去了,我叫我们家老爷也捐款!”

苏雪至道谢。

“记得我之前对你提过的我侄女吗?今晚上她恰也来了,你们认识一下。“

马太太随即将身后那个面皮羞薄得已经泛出阵阵红云的少女拉到了面前。

“我侄女,名叫秀秀,我们家家风很正,所以女孩子也不送去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新学堂,免得带歪了,就请了西席在家中读书认字,女红也是顶好的……”

“苏少爷!”

马太太正起劲地介绍着自己的侄女,听到有人插了一嘴打断了话,本来有点不高兴,一看过来的是贺汉渚的妹妹,忙露出笑容:“贺小姐!”又指着自己的侄女,“我侄女秀秀,正好和你年纪相仿,以后有空,可以常往来呀——”

贺兰雪戒备地看了眼已经羞得抬不起头的马家小姐,叫了声马太太,又朝马家小姐略带矜持地点了点头,随即转向苏雪至:“苏少爷……”

她语气有点委屈,咬了咬唇,瞄了眼前方伴着再起的乐曲旋律陆续进入舞池的人。

幸好她来打岔,要不然,要摆脱马太太,确实有点不容易。

苏雪至忙说自己约好了贺小姐跳舞,请马太太和小姐自便。

贺兰雪脸上露出笑容,急忙跟她到了舞池边上。

“贺小姐,我真不会跳舞,实在抱歉。”

“没关系,很简单,我教你!”

乐队现在奏的曲子,旋律是简单平和的偶拍,跟上应该不难。

苏雪至想向贺兰雪打听她哥哥,就答应了,牵她下了舞池,适应后,听到贺兰雪说后天,她就要跟着哥哥去京师了。

她一直待到年后,哥哥因为这边有事,所以要看情况。又问她什么时候动身去京师参加医学大会。当获悉苏雪至恰也是后天,兴奋,又问她要乘坐的车次,苏雪至告诉她,是表哥替她买票,具体现在她还不知道。

贺兰雪点头,又谈及自己明年毕业,本来不知道大学该读什么,现在想好了,也想学医。

“苏少爷,你觉得我能行吗?”

小姑娘的眼睛里仿佛闪着星光,亮晶晶的。

苏雪至鼓励:“当然行!只要努力,有恒心,谁都可以。”

贺兰雪十分高兴:“谢谢你,那我就这么定了。苏少爷,你是第一个知道我这个决心的人,我还没告诉我哥哥呢。”

苏雪至笑:“荣幸之至。”

贺兰雪脸有点热,急忙垂下眼睛,心里偷偷欢喜。

苏雪至又看了眼四周,依然没发现贺汉渚。

在她的印象里,经历过的几次类似这样的场合,无一例外,他必然是全场瞩目的焦点,就算不想看到他,也很难做到。

但今天晚上,他好像突然失去了从前的光环,除了请他妹妹跳舞那段,剩余的时间里,苏雪至得闲几次用眼睛找他,就只看见周围的人头。

她忍不住了,问道:“你哥哥呢?他走了吗?”

贺兰雪说:“刚才他找我,说要走的,我说不想走,他就说再等等我……”她跟着扭头寻了一圈周围。

“会不会是出去了?苏少爷你找他有事?”

“也不算是……算是吧……”

苏雪至模棱两可,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的上是事。

他帮自己完成了想做没能力做的事,所以,想找他道声谢。如此而已。

“我这就带你去找他!”贺兰雪很热心,没等舞曲结束,就提议去找人。

苏雪至便跟着她到了外头,没看见人,经过一道走廊,遇见饭店在大堂里做事的侍者,贺兰雪叫住了,问有没看见的兄长。

侍者认得她,点头:“之前远远看见了,贺司令和唐小姐在那边露台上说话——”侍者指了指,“后来唐小姐上去了,我看贺司令好像也跟了上去——”

“他们上去干什么去啊?”

贺兰雪追问。

侍者摇头,面露为难之色:“这个……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贺兰雪还要追问,苏雪至拉了拉她,侍者忙朝两人躬身,飞快地退走了。

“上面是睡觉的房间,我哥哥跟唐小姐上去干什么?”

贺兰雪转向苏雪至问,一脸的疑惑。

她都说了,睡觉的房间,一男一女,还能干什么?

直觉让苏雪至感到这话有点难以启齿,就含含糊糊地说:”可能是什么事吧,算了,我的事也不重要,不用找了,我等一下。”

贺兰雪懵懵懂懂:“可是我看我哥哥和唐小姐平时也没往来啊,能有什么事?苏少爷你既然有事找他,要不我去问下我哥哥去了哪层房间,我陪你上去找。”说着就往前台走去。

苏雪至可不敢这个时候去打扰,万一……

她嗳了一声,急忙再次拦住她:“贺小姐,我的事真的不急。我等他下来好了。”

她应该是后天晚上的火车,明天和后天白天要处理放假、搬东西等等这些琐碎事,还计划去看下余博士——她觉得这件事情需要给他一个交待,所以这两天会比较忙,要是错过今晚这个现成机会的话,时间不好安排。

更重要的是,错过今晚,他的时间,自己未必就能凑得上。

他还有个妹妹在下面,美人再销魂,也总不至于会在上头过夜。

所以苏雪至决定等,等他和唐小姐下来,总能等到。

“贺小姐你听我的没错,真的,咱们现在上去,你哥哥可能不方便。”

苏雪至又笑着说,劝道。

小姑娘无可奈何,停了下来,疑惑地看了眼饭店大堂对面的那架电梯,正好,电梯下来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肥头肥脑看起来年过半百富商模样的老头子,身边却跟了个打扮妖艳模样像是情妇的年轻女郎,亲亲热热。老头子嘴巴贴到女郎的耳边,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女郎伸手拧了老头子耳朵一把,低声娇笑,抱怨:“讨厌……就知道床上欺负人家……”

贺兰雪被吸引了注意力,视线跟着这俩的背影,盯着,直到消失在了饭店门口,突然仿佛醍醐灌顶,扭头问:“苏少爷,我哥哥和唐小姐!他们!他们是不是也……”

她猝然闭口,神色震惊,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

毕竟是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不像自己,见多识广。

她曾在卷宗里看到过一个案例,一村民请朋友喝酒,朋友出去小便,没有回来,村民自己也喝醉了酒,以为回了家,没在意就去睡了,第二天早晨发现朋友死在了自家的猪圈里,赤着下|体,随后报案。法医仔细检验痕迹过后,做出结论,男子系如厕归来,路过猪圈,试图与母猪交|媾,因过度兴奋,导致心脏病突发而亡。

据研究,女性的性|欲,从身体四周集中到生|殖器,而男性的性|欲相反,是以生|殖器为中心,向人体四周扩散。

性|欲,当然也属于人的一种本能。

人类这个物种,经过长久进化,之所以区别于一切听从本能的动物,拥有束缚本能的道德,是其中的一个标志。

但是,每个人对道德的追求层次不同。

连那么离谱的事都能发生,何况现在,美人当前。

不过,小姑娘难以接受兄长有这种事,也不难理解。

苏雪至驱散掉了自己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冒出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清了清嗓,劝说:“贺小姐你或许是误会了,你哥哥和唐小姐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再说了,就算是真的,这也没什么,贺小姐你不要多想了。这里冷,我们先进去吧。”

苏雪至带着贺兰雪回去,感觉她情绪仿佛有点低落,过了一会儿,说想先回去了。

苏雪至有点不放心,和正忙着应酬的傅明城说了声,自己陪着贺兰雪出来,借饭店的电话,叫来了她的司机,又陪她在一楼的宾客休息室坐等。

“苏少爷,你说,我哥哥以后会不会不关心我,不管我了?”

她忽然闷闷地问道。

苏雪至这才顿悟她刚才情绪的变化。想必是由唐小姐又想到了曹小姐,小姑娘心里感到失落和不安。

这种别人的私事,自己不好说什么,她也不知道那个姓贺的以后会不会因为女人太多疏忽了妹妹,只能劝她,血浓于水,她的兄长就她这么一个妹妹,无论什么时候,肯定都会关心她,爱护她。

贺兰雪勉强一笑:“谢谢你安慰我。”

司机很快赶了过来,她送贺兰雪上了车,等车开走,独自在饭店门口站了一会儿,出起了神。

酒会那边,她今晚其实已经没事了。

大概是受了贺兰雪心情的影响,自己也感到情绪有点低落,提不起劲,想走了,但……

还没向姓贺的那个人道谢——他应承下了自己的委托,做了这么大的一件事,致谢,是最起码的礼节……

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回过神,忍下了也想走掉的念头,转身走了进去。

贺兰雪坐在车里,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夜色下灯火辉煌的饭店建筑,咬了咬唇,忍不住道:“停车,我要回去!”

贺汉渚乘了电梯抵达顶层。电梯工替他拉开栅门,恭敬地弯腰:“到了。贺先生您走好。”

贺汉渚从兜里随手摸出一张钞票当做小费,在身后电梯工的不停道谢声,跨出电梯,踏着落地无声的地毯,经过一段无人的走廊,最后,脚步停在了一个房间的门口。

唐小姐打开了门,含笑出现在了门后。

她看起来刚洗了澡,身上只穿了件饭店房间里提供的天鹅绒浴衣,领口包得很严,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小截脖颈和浴衣遮挡不住的小腿,但即便这样,也是掩不住她细柔的皮肤和姣好的身材。

贺汉渚走了进去。她关上门,跟了上来,接过他脱下的外套,挂到一旁的衣架上,随即体贴地问道:“要我伺候你洗澡吗?”

贺汉渚道了声不用,自己进了浴室。

贺汉渚打开水龙头,仰面,任水哗哗地朝着自己的面门浇泼而下。

水柱之大,打得他脸面皮肤甚至微微发疼。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让唐小姐上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当然不止是体验唐小姐为自己推拿的手艺。

多年以来,他仿佛从没有真正地放松,睡过一个彻底的、没有防备的好觉。

至少现在,唐小姐让他感觉很舒服,不带任何的侵略性,无论是容貌身材还是她来自成熟女性的聪明和温柔,都很符合他的口味。

在唐小姐这里,他应该可以放松一下。

出去就行了。

但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贺汉渚的脑子里竟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一道身影,一张脸容,一双明眸,清冷的明眸,专注的明眸,也是熠熠生辉的明眸……

那双明眸,此刻好像就在某个暗处,正注视着他。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这双眼眸的主人,现在怕是正和别人一起,忙着以半个酒会主人的身份应酬,连自己已经离开都分毫未觉吧。

但这种感觉还是让他有点烦躁,甚至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也没有多少兴奋之感。

不该这样的。唐小姐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他是个有正常欲,望的男人。

他冲淋了很久,久得到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应该的地步,却仍然不是很想出去。

脸的那层薄皮被水柱打得愈发疼了,疼得渐渐到了麻木的地步,像有无数牛毛针尖在密密地刺着他,面皮下一刻仿佛就要被揭掉,血淋淋离他而去,他却生出了一种因为这种折磨而感到的近乎变态的痛快之感。

就在这种持续不断的混乱感觉里,忽然之间,他想起了之前,自己曾对王庭芝说过的那些话。

记住,你们不是同一类人,离她远些……

如果是他,他是绝对不会的……

那些说过的话,历历在耳,掷地有声。

贺汉渚微微一凛,不再犹豫,迅速地驱散了脑海里那双仿佛无所不在的眼,伸手一把关掉龙头,睁开眼睛,抹去满头满脸的水,扯过一条浴巾,裹在腰间,开门。

唐小姐还在静静地等着他,没有半点不耐。

在她欣赏而惊艳的目光里,他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他趴在床上。

房间里,窗帘低垂,寂静无声。

唐小姐关了大灯,只剩下一盏昏黄而柔和的床头灯。

灯光照在年轻男人那一副没有半寸赘肉的布了劲肌的肩背之上,如被风吹过的沙丘,起伏平缓,线条流畅,其下却是隐含着仿佛随时便能喷薄而出的雄浑力量。

唐小姐开始挽起衣袖,开始为他推拿。手掌慢慢地游走,停留,施压,间以肘的辅助,然后,缓缓往下,来到了劲瘦的后腰,继续推拿片刻,指尖终于沿着中央那道凹陷的脊柱,下去,轻轻地触碰到了还裹在他身体上的浴巾,试图帮助他卸去身体上的最后一点束缚。

就在她要脱下盖巾之时,刚才一动不动仿佛睡去的男人突然抬起一臂,阻止了她的动作。

唐小姐或是发力的缘故,光洁的额上,已是微微沁出一层香汗。

她一愣,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下,没有再继续,但也没有松开,而是慢慢地反握住了他压着浴巾角的那只手,用带了点气声的嗓音轻声道:“贺司令,你只要放松就可以,我会让你感觉很舒适的。”

贺汉渚依然趴着,一动不动,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道:“算了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说完,挣脱开她的手,一个翻身,人从床上坐了起来,重新卷紧刚有些松开的浴巾,待要起身,唐小姐推挡了一下,拦住他的去路,神色微微惊惶:“贺司令你怎么了?刚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满意吗?”

柔和的灯光之中,美人衣领已开,一侧斜滑,任由衣裳落到了肩下,不再遮挡美好身体,一双美眸之中,更是充满了不安和恳求。

任是铁石心肠,也难不动容。

贺汉渚看着她,声音温柔:“你很好,手法也不错。是我的问题。”

他从床上站了起来。

“今晚就这样吧,劳烦你了,回头我让人给你打钱。”

他丢下唐小姐走进了浴室,出来,已着装整齐,拿了他的外套,套上,一颗一颗,扣好纽扣,最后朝还等着自己的唐小姐点了点头,朝外走去。

唐小姐终于回过神,胡乱系了下刚也有些松了的衣,追出来送他。

“贺司令,我不要你的钱,我也不是出于钱的目的接近你。要是你真的还瞧得起我,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有需要,尽管再来找我。”

贺汉渚停在门后,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随即打开门,正要走出去,看见门口的对面走廊里赫然站着一个少女。

走廊的灯光落在她的身上,看她样子,好像来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贺汉渚吃了一惊:“兰雪!你怎么在这里?”

贺兰雪盯了一眼门后的唐小姐,眼圈一红,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也不坐电梯,往楼梯方向跑去。

贺汉渚拔腿追了上去,终于追上妹妹,问她怎么回事。

贺兰雪依然不说话,吧嗒吧嗒开始掉眼泪。

贺汉渚急忙带着妹妹来到下面一个无人的楼梯间里,哄她,又问怎么回事。

贺兰雪慢慢止住眼泪。

“哥哥,你到底喜欢哪个女人?喜欢这个唐小姐?”她忽然问道。

刚才的一幕居然被妹妹这么看见了,未免尴尬。

贺汉渚咳了声:“没有的事。”

“你不喜欢,干吗要和她上来睡觉?”

“没有没有,找她别的事而已!你别乱想!”贺汉渚感到有点狼狈。

“你骗我!你当我还是小孩子吗?没有好,你们在房间里干什么?她还穿那种衣服。我什么都知道!”

贺汉渚额头不禁开始冒热汗了。

妹妹说完,眼圈又是一红。

“哥哥,你喜欢唐小姐,很快又要娶曹小姐了,以后你会不会不关心我,不要我了?”

终于,她闷闷地问道,又掉了一颗眼泪。

贺汉渚一愣,这才明白了过来,一阵心疼,又一阵懊悔,急忙将妹妹拥入怀中安慰,又发誓不会,说无论哪个女人,都不可能比得上妹妹在他心里的地位。

“真的吗?”

贺汉渚点头:“真的。”

贺兰雪咬唇看了他片刻,闷闷地点了点头:“好吧。刚才苏少爷也这么对我说的。”

“苏少爷?她怎么跟你说这些?”

贺汉渚盯着妹妹问,刚下去的热汗又冒了出来。

现在是冷汗了。

“他后来找你,说有事,我就带他找,大堂里的人说你好像和唐小姐上来了,他就不让我上来找你,说会打扰你,说他就在下面等你……”

贺汉渚心脏一阵狂跳,没等妹妹说完,让她自己下去,丢下人,沿着楼梯几步并做一步,飞奔而下。

他一口气冲了下去,奔到酒会里,停在门口,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她,问一个站在门口的侍者,侍者指着对面说道:“刚才有个报纸的记者采访苏少爷,去了那边的休息室。”

贺汉渚转身,疾步又去休息室,快到的时候,忽然又慢了脚步,悄悄地停了下来。

透过那扇开着的门,他看见她正从椅子上站起来,和对面那位似乎刚结束采访的记者说着笑,随即送了出来,脚步忽然微微一顿。

被她看见了!

她看见了自己!

贺汉渚心脏又是一阵狂跳,竟有点挪不动步子的感觉,就停在了原地,看着她送出了人,随即转向自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似乎从头到脚,扫了一下他的全身,很快,脸上露出了笑容,朝他点了点头,主动迎了上来,叫了声表舅,道:“您来了?正好,我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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