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汝川腿疼,晚上,叶云锦叫了家里的胡郎中替兄长拔火罐辅疗。他架着一条腿,和上了年纪喜欢饶舌的郎中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叶云锦坐在一旁陪着。

“……我说叶老爷,不是我说您,您也太托大了。上了年纪最怕伤到骨头,去年好不容易算是养好了,现在您又这么跑!说您三两天的功夫就从省城赶来了这里?别说老伤腿了,就是没毛病,那也吃不消啊!您当您还是小后生?”

“是,是……“

叶汝川现在哪有心思管腿,心不在焉地应着,看了眼妹妹,见她坐着,半晌了,还是刚开始的姿势,目光凝定,不知道在想什么,迟疑了下,劝道:“你去休息吧,不用陪我了。这么晚还没消息,看来府城那边,今天应该是没什么事的。”

叶云锦回神,朝兄长点了点头,让他治完腿也去歇了,说完,慢慢站了起来。

胡郎中说:“女掌柜是为税捐的事犯愁吗?我今天也听说了,说叙府这边的税都要提了。要是真的,咱们天德行,怕不是个小数目吧?我在外头听见满大街都是骂的。可除了骂两句,又有什么办法?他说提,你不交,他就拿枪指着,要抓你进去,谁顶得过……”

“要我说,这世道,还不如早些年的大清国呢……”老郎中昏聩,又开始说起人人喊打的糊涂话。

叶云锦沉默地从旁走了过去,这时家中一个小厮跑了进来,喊着说,苏管事回来了。

苏忠这么晚还自己赶回来,应该是发生了重要的事。

叶云锦眼睫一颤,刚迈高的脚停在了门槛上,一时竟没勇气跨出去。

“回来了?”叶汝川扭过头,啊呀了一声,缩回腿,人就跳了起来。

“舅老爷,火罐,火罐——”郎中喊道。

叶汝川一把拔下还吸在腿上的瓶子,卷起的裤腿都来不及放,朝外跑去。

苏忠下了马车,急匆匆地走了进去,走到堂屋,迎面见叶汝川小跑着出来,停步。

“怎么样了?今天出了什么事?”叶汝川迫不及待地问。

苏忠抬头,见女掌柜从后堂跟了出来,目光望向自己,心里忽然难受,嘴张了张,竟有些不敢讲出口的感觉。

女公子上次回来替郑龙王治病的那段时间,苏忠经常往水会跑,怎会看不出来,女公子对郑龙王的态度大变,两人关系很是亲近。看起来女公子已经完全不介意女掌柜和郑龙王之间的传言了,甚至苏忠有一种感觉,就算现在他二人相好,女公子也是不会反对的。

所以在她走后,苏忠本以为这下,他二人没了最大的顾虑,应该会经常见面了。但令苏忠意外的是,女掌柜和郑龙王竟还是没有私见,连一次都没有。起先他很是不解,后来就明白了。

二人应该还是顾忌,往来万一被人知道,势必影响女公子的名声。

所以此刻,面对着女掌柜,苏忠实在是不忍让她知道这个消息。

“到底怎么了?是水会出了事?”叶汝川催问。

“水会没大事。”苏忠终于说道。

“那是什么事?今天很多人交不出税,又被抓了?”

苏忠再次摇头:“水会没事。前几天被抓的人,也都放了出来。”

叶汝川才松了口气,却见苏忠又道:“但是郑龙王……他去了省城,据说是要面见薛省长……“

叶汝川一怔。苏忠望向紧紧盯着自己的女当家,“外面的人都很高兴,说亲眼看着他被省城下来的人恭迎过去,这趟去了,是要和那个薛省长说道理,说不定,等郑龙王回来,加税就会取消,以前怎么样,日后还怎么样。但是……”

他迟疑了下。“但是我赶去水会找三当家,那里却是大门紧闭。我等了半天,终于见到个熟人,放我进去,我也没见着三当家,倒是正好看见幺爷手里拿了把枪冲出来,说要追大当家,死也要死在大当家的前头,被好些人拦了……”

叶云锦人忽然晃了一下。

“女掌柜!“苏忠喊了一声。叶汝川扭头,见妹妹人看着不大对劲,慌忙伸手扶住。

“云锦你怎么了!”

正好郎中没走,叶汝川赶忙让人去叫。

叶云锦说没事,闭目,等刚才那阵晕眩感过去,低声让兄长扶自己进去,坐了下去。

叶汝川让人送来红糖水,让妹妹喝,随即打发掉闲人,眉头紧锁:“这是什么意思?”

苏忠神色沉重:“具体我也不知道。我后来听说昨晚水会的人商议怎么应对的时候,来了一个薛道福的专员,就是那个荀大寿,龙王单独见了人,荀大寿走后,昨夜水会的人一夜没睡,灯点到了天亮,然后今天早上,三当家他们就送走了郑龙王,说幺爷不答应,被打晕了,醒过来又要去,正好被我撞见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停住。叶汝川也沉默了。屋里死寂。

叶汝川愣怔了片刻,看了眼妹妹,见人闭目,靠在椅背上,仿佛入了定,就让苏忠先出去。

等屋里只剩自己和妹妹二人,他正要上去劝她去休息,叶云锦突然睁开眼睛,一言不发,朝外快步走去,把叶汝川吓了一跳,急忙拦住。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叶云锦咬牙道:“你别管!”说完一把推开了叶汝川。

“你给我回来!”

叶汝川不顾一切,使劲扯住了妹妹的手。

“你不会要去追人?”

叶汝川只觉心跳得厉害,“难道那个事是真的?”

他盯着叶云锦那张褪尽血色的脸,压低声,小心翼翼地问。见她慢慢抬起眼皮看着自己,无半点否认的意思。

关于自己妹妹和郑龙王的那些传言,几十年了,他当然早就听说过,只是一直没敢问。

叶汝川一时心绪纷乱,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定了定神:“那雪至……”

“雪至是郑龙王的。”

叶云锦打断了兄长的问话,咬牙,眼里现出一丝怒意。

“他当了一辈子的龙王,庇护惯了人,现在要替他的那些手下和水户去担事,就算去死,我也不会拦。我也没那个资格。我就是不甘心!他太狠心了!我要问他一声,至少,雪至是他的骨肉,他决意不回,怎么的连半句交待也无……”

“你疯了?”叶汝川死命拽住妹妹一只冰冷的手。

“你要真的追去了,别人知道了怎么办?苏家族人会放过天德行这块大肉?还有,你不为自己名声,也要为雪至考虑。”

叶云锦流泪不言,叶汝川觉妹妹的手渐软,终消了力道,吁气,正要再劝她几句,听到拍门声,过去打开门,见苏忠转了回来,说水会的三当家来了,求见女掌柜,自己已他进来了。

叶云锦一怔,拭了下脸,转回头,见王泥鳅站在门外了。叶汝川将人请入,看了妹妹一眼,自己退了出去,关了门,守在外头。

王泥鳅面容沉凝,向叶云锦抱拳行礼后,从怀中取出一只信封,拜递了上去。

“这是大当家昨夜叫我务必亲手转给女当家的。请女当家查收。”

叶云锦站着,没接,只问:“那些人是知道了窖藏的事?”

王泥鳅将带着火漆的信封放到桌上,慢慢站直身体,低声应是,接着,不等叶云锦再问,自己又道:“当年的那笔窖藏,位置就在深山的一处隐秘洞穴中,多为黄金。最近的这几年,大当家大约也是怕有意外,蒙他的信任,由我经手,已陆续秘密起出了其中的大部分。我通过可靠的人兑换成美元,分存在了几家不同的洋人银行里,总数折合银元大约两千万元。”

“信封里的东西,便是所有的账户资料和印鉴。大当家说,请女当家将这个转给贺司令。水会的人,也留给他。如他有需,我必带着弟兄,唯命是从。”

叶云锦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触了下那个牛皮纸的信封,“他呢,有什么计划?应该可以全身而退吧……”

王泥鳅沉默着。

叶云锦慢慢呼吸了一口气,盯着他,再次开口,声音已转为平稳:“是好是歹,你告诉我便是。”

“当初为防万一,我照大当家的吩咐,在洞里埋了大量炸|药。大当家会带着薛道福进去,然后……”

他停住了,一双眼犹如充血,微微发红。

叶云锦慢慢地背过了身去。

片刻后,王泥鳅继续道:“昨晚我求大当家,我替他去,他拒了。他说他这辈子活到现在,已经赚了,他如果不亲自出马,姓薛的恐怕不会同行。薛道福祸害川地多年,他早想除掉他。姓薛的死了,也方便贺司令行事……”

叶云锦哑声道:“没别的话了吗?”

王泥鳅摇头:“没了。”

叶云锦握住了桌上的信封,手指缓缓攥紧,攥得指节发白。

“王泥鳅,当年我救了你,认识了你的这个结义兄长。他这一辈子,都是在为别人活……“

她忽然喃喃地道了一句。

王泥鳅怔怔地望着女当家的背影,沉默着。

“我知道了。我会照他吩咐,把东西原封转过去的。”

她没回头,半晌,又一字一句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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