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天色幽暗,帐内灯火如明,凤凰游模样精致,轻飘飘地拱火。

凤凰游一直是这种性格,魅修似乎都是这样情感充沛、充满恶趣味,好像情感少了些就无法在魅修之道上大成。当初死在燕霁手下的木柔奴如此,魅修之道的顶尖修士凤凰游更是如此。

灯火飘摇之中,云棠看着凤凰游俊秀的侧脸,凤凰游大概挺想知道当初她怎么出的魔域,所以假意插科打诨,实则探听消息。

她顿了顿,诚恳地问凤凰游:“是不是我离开魔域太久,你把上次的事给忘记了?”她沉吟一瞬,“要是忘记了,我们要不要再记起来?”

凤凰游呼吸一窒,脸上的笑意登时一僵。云棠说的事他当然记得,剑修多可口,他们魅修就喜欢撩拨直肠子的剑修,看剑修双颊泛红,让剑修拿剑的手发颤……魅修上上下下的口味都如此。

魔君之中,青夜也是剑修,但是青夜是男人,青夜的实力深不可测,且神龙见首不见尾,哪怕借给凤凰游十个胆子,凤凰游也不敢男扮女装找青夜的麻烦,若是中途失败还好,若是没有失败勾引成功,再被青夜发现他是个男的……

他可能头都要被打掉。

所以凤凰游没去找青夜,反而将目光盯上了云棠,在勾引的过程中失败,被云棠痛削一顿,要不是当初云棠正值把自己拉出堕落神智的要紧关头,她不想再杀人,恐怕凤凰游会当场凉掉。

凤凰游想起不怎么愉悦的回忆,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露出一个轻柔的笑意:“本君不过是关心十狱君。”他叹息一声,“你若不喜欢,本君再不这样了。”

他言语动人,换成别的女修在这里,只怕心都要碎了,奈何凤凰游旁边的是云棠和裂空,裂空什么都感觉不出来,坐着放空自己。云棠也体会不到他刻意放柔的语气,她道:“哦,谢谢。”

云棠乖乖说谢谢,她没抽出剑时确实像个人美心善的小仙女,凤凰游微咳一声。

云棠仔细想了想,如果凤凰游只是为了探听消息,那他大可在私底下联合着其余魔君一起问她,反正他们的共同敌人都是孤苍渺。凤凰游选择大庭广众之下问出来的原因——云棠想了想,大抵是出自魔域人隐在心底的“团结”。

厮杀成瘾的魔域人彼此杀死对方时没有团结,但是对上外人,似乎会隐隐拧成一股绳。这样的心态大概来自于魔域贫瘠荒凉,被修真界摒弃在外,掉下魔域的人都会被当成死了,世界上只有魔域的人最了解自己,要是他们都遗忘自己,那还有谁记得他们?

云棠虽然不想此事再往深入讨论,但也得谢谢凤凰游的好意,反而是凤凰游有些微别扭。

凤凰游的提问的确引起了众人心中的疑惑,谭明也一眼不眨地看着云棠,此事没什么不好现于人前,云棠简洁地长话短说:“魔域出口处有气海,气海爆炸时,本君以修为为盾,这才折损了修为。”

她说得简洁,但是一些人若有所思,似乎是疑窦未全解。

“晓”不只在魔域内只手遮天,因为孤苍渺把握出口,孤苍渺将魔域的一些魔和机关傀儡、古怪丹药通过出口送出来,再在修真界招揽人士培养杀手和探子,也就是别称为夜枭黑鹰的人。

这些长老们对“晓”颇有了解,也知道孤苍渺那出口的事儿,如果真按照云棠所说出口处有气海,连魔君都能伤到,那“晓”怎么可能朝修真界输送东西。

云棠也想到了这一点,她补充道:“本君没有走晓的出口,走的别的出口。”

她这么一说,那些长老们便理解了,这些长老们活了多少年岁,不乏有掌管门内事务者,哪里能不明白:晓如日中天,孤苍渺连魔君都能号令,这样的人,会白白地看着出口而不把守?唯一的解释是云棠为了逃回修真界,也不愿同孤苍渺同流合污,自行找了其余危险的出口,然后一身修为被炸损至筑基。

众位长老心中只剩无限唏嘘。

云棠能在魔域坐到魔君之位,对于魔域的危险自是研习颇深,她明知危险,却仍执意回修真界。谁知她为了回修真界付出了一身修为的代价,被她放在心底的爹和娘,只看得到她修为不再,继而嫌弃贬损。

云棠珍而重之的蜜糖,不过是云河真人和妻子瞧不上的砒霜。

事到如今,哪怕是之前劝了一句云河,想要云河趁机弥补关系的空灭大师也双手合十,微微闭目,他适才想着天伦之乐,还以为不过是家庭中的误会导致亲情破裂,所以想众生都能解开心魔,重修旧好,可现在空灭大师倒也不这么想——如果说当初云棠爱父母,可以超过自己的性命和苦修的修为,那么云河爱女,绝超不过对修为、门楣的执念,既然双方情感多寡如此悬殊,现在云棠已然不在意,便不必硬要搅合在一起。

气氛有些沉重,云河不笨,现在虽然没有人看向他,没有那等充满鄙夷的视线,他也能感受到众人对他的淡淡鄙夷,不只是鄙夷,已经是无视了。

他们好像觉得,哦,云河,从刚才他那些行为中就能看出他其心不慈,其心不敏,若是慈爱不会嫌弃死里逃生的女儿,若是聪敏不会看不透女儿死里逃生中携带的巨大潜力。

云河脸颊抽动,他此刻像是一个愚蠢的恶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既惭愧之前自己因为执念做下那等丑事,有愧于正道身份,又后悔……如果说当初他没有那样,以云棠的天赋,她好好修道,现在是否是另一个光景?

云棠见该说的差不多已经说完,再往深说下去就要过火。

她转而对着谭明道:“谭师兄,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但我们都明白,我并不适合再回修真界与人共处。”

准确的来说,是不能再回太虚剑府。谭明听懂云棠的未竟之语,他忽然想到之前那个献魔人,因为从魔域归来,和修真界格格不入,在这种被全世界排挤的孤独感中发疯杀人,那么云师妹呢,她和献魔人来自同一个地方,献魔人努力融入正常世界,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杀人,他控制得了自己,控制不了想杀他的人,之后,献魔人疯狂杀人。

云师妹在太虚剑府时被人想要废除功法,再对着她射箭……她回不去了。

谭明想到这一点,悲戚地一笑,他不会勉强云棠,只是心底的伤感像是被命运的无常所赋予,让他难看地扯了下嘴角:“嗯……云师妹,我知道了。”

谭明的伤心任谁都能看出来,现场无人说话。

尤其是太虚剑府的真君,感受更为深刻,世间大悲者,如老将为国杀敌,却死在同胞手下,云棠当初为救同门,展露魔功,继而遭遇横祸,每个人都心头微堵。

当日云棠救下十余名弟子,太虚剑府七十三峰峰主中便有七八个欠了她的情,比如妙缪真君,妙缪真君一向欣赏她。可是再来一次事情会如何发展?

当时魔域兴风作浪,对外屠杀百姓,对内通过水域对太虚剑府投毒,内忧外患,真君们哪怕欣赏云棠,在那时也要忙着去处理正事,而云棠累极,回了碧天峰休息。她只以为爹娘移情在苏非烟身上,哪里会想到他们会因为怕门楣受损,要私下用刑废去她的功法?

谁会想到云河云苏氏是那样心狠手毒的畜生?

哪怕再来一次,也是一样的结局,命运就是这样。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谭明眼中滴出一滴没有憋回去的泪,他虽然难受,却还是哽咽着道:“云师妹,当初在太虚剑府上,不是所有人都那样对你。我不是,宋师兄不是,蓝成师兄也不是,其余两位师兄更不是,只有他们……”

“只有他们!”谭明蓦地提声,他心中的悲伤积遇成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能这样用力震声。

谭明想,云师妹不会回来了,但她那么好,他要让她知道,害她的人、讨厌她的人一直是少数。

云棠感怀谭明的好意,她知道她的师兄们一直好,蓝成师兄是,谭明师兄是,宋赠师兄也是。一切感伤,在云棠的心里只有一瞬,继而化成坚定,她一定要复活蓝成师兄。

云棠回答谭明:“我知道。”

她伸出手:“我过得很好,你看,这是我的道。”

云棠手中是剑印,她想告诉谭明,哪怕她没有回去,她也能过得很好。云棠在谭明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而且我一定会找回蓝成师兄。”

云棠没有大肆宣扬能复活蓝成师兄。

复活之术,只能靠忘炎魔君,这么些个正道长老齐坐一堂,谁能保证他们心中没有执念,谁人心中无想要复活的死人,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是所有人几乎都有的执念和痛。

要是复活之术传出去,定会引来大堆疯狂之人。

谭明听到还能找回蓝成师兄,心里一震,宛如曝晒多日的旅人得遇春风洗涤,他知道此事兹事体大,不由把适才的意气用事赶紧收好,压抑着激动敛眸:“好。”

见安抚完毕谭师兄,云棠看向鹤阳子。

鹤阳子对她的意思心领神会,重重地咳嗽一嗓子:“宫无涯,东面战场如何?”

诸位长老不由严肃,正襟危坐,等着宫无涯汇报战况,宫无涯上前:“东面战场已死弟子共五千,留一万二,歼灭魔人八千,歼灭魔二百,魔人源源不绝。”

孤苍渺难缠之处便在于他能转换魔人,魔人又是从修真界中来,死了他也不心疼,再加上魔域的魔对于生死之类的古里古怪的招数多如牛毛,太适合战场,这也难怪修真界被如此打压。

鹤阳子点头,宫无涯退到一旁,鹤阳子再度召来其余战场的主帅。

“南部战场已死弟子九千,留六千,歼灭魔人一万五,歼灭魔四百。”

“西部战场……”

如今只差北部战场的主帅还没来,但是众位长老们听到这些汇报,不自觉蹙眉,宫无涯第一个站出去:“宗主,我不再建议正面作战,建议拖延。”

宫无涯道:“对面所依仗的就是魔人,我们只要慢慢等研究到转换魔人的秘密便好。修真界毕竟是我们的主场,我们地大物博,粮草不缺、灵石不缺……便是耗,也能生生耗死他们。”

魔域才多大?

哪怕是拼搏灵石多寡,也必定是他们修真界赢,魔域没了灵石,就像是鸟没有了翅膀。

反而,如果正面作战,到时候孤苍渺一鼓作气突破青山关战场,进去烧杀抢掠补充物资,那才是天下大乱。

宫无涯能当主帅不是没原因的。

这和云棠当初给燕霁提的拖延战不谋而合,大同小异,但是这样不行。云棠当初提的建议是让出青山关战场,只留下小部分战力游击往后撤,大部队去解决起火的后方。

等到解决完毕,再包抄深入腹地的孤苍渺。

云棠已经坐在椅子上,她站起身:“本君曾经也和无涯真君一个想法,但一个高人否决了本君,他说,和孤苍渺的战争一定要赢,尽快赢,本君认为他说得不错。”

宫无涯道:“你去赢一个试试?你现在初来乍到,不懂青山关战场的形势,我等在这里久战这么久,难道不比你清楚?”

时隔多日,宫无涯除了被孤苍渺的人揍得凄惨了点,脾气真是一点没变。

关键云棠也一点没变,她平静道:“你不能赢是你不行。”

宫无涯脸色一黑,云棠已然快速道:“青山关战场本君刚来,不够了解,但是本君长途跋涉,从战场后方行来,诸位为赶赴青山关战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看到后方成了什么模样?”

鹤阳子皱眉:“什么模样?”

难道孤苍渺还能绕后不成?

云棠道:“本君行来,见到民不聊生,奸人以巧言发横财还算一般,但是,本君见到了这个。”

她从自己的袖子里摸出一只尸鸟的尸体,这尸体死相可怕,鸟爪僵直,羽毛上还有残血。

凤凰游:……

凤凰游默默离云棠远了点,凤凰游身为注重风度魅力的魅修,很注意个人卫生。他对于云棠面色如常从袖子里掏出个鸟尸的行为表示有些不能接受。

他们剑修都这么邋遢?

好歹放到储物法宝里边,直接放在袖子里是不是太不拘小节,她这样对得起她那张脸?

云棠不知道凤凰游的想法,她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顶着众人的目光从袖子里继续掏出风蛇尸体、火蜥尸体、还有一只不大不小的虫子尸体,前前后后加起来大约有几十样。

凤凰游的脸色越来越差,云棠身上揣了这么多恶心的东西,刚才居然一直在他旁边待着?

凤凰游忍不住:“你就不能把他们放在储物戒里?”

云棠被他那么大的反应弄得有些懵:“不顺手。”

她看凤凰游一脸快要当场去了的表情,实在是好奇:“你之前又不是没吃过这些东西。”

至于吗?

凤凰游道:“能一样吗?”

云棠懒得理会他,把那些尸体分发给鹤阳子和一些长老:“诸位请看这些尸体有什么不同?”

鹤阳子他们反反复复地查看这些尸体,一个长老惊声道:“这些妖兽也成魔了?”

这些妖兽尸体都变了,爪子变得锋利,眼中只剩眼白和小小的眼珠,只有米粒大小,还有灰败的魔气缠绕其中,和魔人的样子一模一样。

“这些妖兽哪里找到的?青山关附近的妖兽不是这个样子。”

云棠镇静道:“如果青山关附近的妖兽变成这副模样,那么诸位就会起警惕之心,孤苍渺的计划如何能成功实施?”

“我和那位花费大半天时间,以飞行前往不同的城镇,到目的地后停下来行走,这些妖兽来自十余个城池。”云棠把燕霁的话转述一遍,“我们都以为孤苍渺想从青山关战场进攻修真界,因为魔人和魔骁勇,但是如无涯真君所说,只要修真界和他进行拖延战,他就必定失败。以孤苍渺的心智,绝不会做出此等举措。”

“进攻青山关战场为虚,偷偷转换魔物扰乱修真界后方,使得修真界大乱,他坐收渔翁之利才是真。”云棠道,“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胜了孤苍渺。”

宫无涯凝眉,不,还有另一个办法,他本来想说……小部分游击后撤……但是宫无涯一想青山关毗邻皇梵宗和合欢宗这两大宗门,这二宗怎么可能愿意宗门基业被毁?

修真界历史悠久,宗门盘根错节,两个大宗底下有许多附庸小宗,这势力没人开罪得起。

真只有一个办法了,可到底怎么胜?

宫无涯正要问出口,帐帘微微一动。

——今日云河等人是和道藏真君失散,现在道藏真君、身残志坚的玄容真君等人也已经杀了孤苍渺的追兵,赶到青山关战场。

苏非烟亦步亦趋地跟在玄容真君后面,她说担心爹娘的安危,要赖在玄容真君后面,想要早点见到爹娘。

苏非烟心中一半是担心云河云苏氏,一半则是……这是她唯一接近师尊的办法。

道藏真君掀开帘子,和玄容真君一起进去,道藏真君德高望重,玄容真君名满天下,二位真君一进来,便迎来众人的目光。

他们早听到脚步声,但还以为是迟迟未来的北部战场主帅。

“宗主。”道藏真君和玄容真君朝鹤阳子拱手。

他们二人身份不同其他,鹤阳子礼贤下士,赶紧起身:“二位真君可算来,来,请坐。”

玄容真君像是没听到鹤阳子的话,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棠棠,他找了她很久,试图强闯魔域,被魔域外的瘴气逼退,之后,他只在梦里见过她。

“啊!”苏非烟看见云棠,尖叫一声。

云棠佩着剑,朝她望了一眼。苏非烟才被续魂灯救回来,她浑身骨头都像是在疼,现在一看到云棠,她又怕又恨,她下意识抽出剑,做出防御的姿态。

云棠心想,现在还是别用剑来刺激她、凤凰游和裂空了。

云棠手指弹出一道剑气,苏非烟手中长剑咣当落地,她被击中了手腕,拿不住剑,与此同时,身子也受不住那股力道,颤了两颤,跌倒在地。

苏非烟非常惶恐,这么多次,她已经知道谁才是保护自己的人,怎样她才能过得好。

苏非烟眼中当即掉下泪来,从列座中找到云河,哭道:“爹、爹……”她又喊,“师尊、师尊……”

苏非烟泪眼迷蒙,她真的被云棠杀怕了,云棠杀了她整整两次。

苏非烟眼中含着雾气,这还不算完,她身子瑟瑟:“宗主、救我……她要杀我,她杀过我!”

云棠还没来得及怎样,苏非烟就哭成这样了。

鹤阳子皱眉,苏非烟一进门无缘无故哭成这样,便是之前发生过任何事,她也不该这么没胆色。何况鹤阳子也不喜欢这个搬弄是非的女弟子,他沉声:“不得无礼,这位是魔域十狱君。”

他希望她知道,这里不是碧天峰,不要把碧天峰那一套带到这里。苏非烟的确是美人,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固然可爱,但是在座的鹤阳子等人,足够做她祖父,哪里还有风花雪月之心。

鹤阳子被云苏氏那个咋咋呼呼的性子弄得头疼,再看苏非烟,发现和云苏氏如出一辙,他干脆一道禁言咒打到苏非烟身上,同时对云棠和凤凰游等人道:“让几位魔君见笑了。”

云棠摇头:“本君继续说刚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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