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菀睁开了眼睛。

昏黄的日头穿过纱窗, 落到榻前的案几,留下一地残影。

屋内没有人,崔望不在, 阿万木头腿落地的“笃笃笃”声不断回响在耳边。

她有点口渴,伸手摸到几上的茶盏就着喝了一口,水还是温的。

茶盏还回去时,白色的中衣袖口滑过几上的水渍,郑菀愣了愣,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换上了一套男子中衣,宽宽大大的样式, 素白色, 对襟一丝不苟地系着。

必是崔望给她套上的。

“你可算醒了。”

烬婆婆道了一句。

“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 你都睡了一天了。”

郑菀难得发了会呆,才将魂识沉入丹田查看。

这一看,不由有些失望, 一夜的煎熬,元根上的细小斑点只少了那么一小指甲盖。

“婆婆, 看上去也不怎么样嘛。”

“你运转元力试试。”

郑菀依言坐起,开始运转起《莫虚经》。

这一运转, 立时便发觉了不同。

围绕在她身边的冰元力更活泼了, 它们像一支冲锋陷阵的军队,按照她的指挥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周天,不过一夜, 之前毫无动静的第二十二、二十三窍竟然都给满了。

她与冰元力之间的联系似乎更紧密了,打个比喻,若说从前是个交情不错的朋友, 现在大约还要加个“好”字。

“这便是元根的作用。”

“也就是说……这元根资质,其实是可以提升的?若我将来寻到一大朵活的玄冰焰,将之炼化,元根便会升到仙品?”

“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还挺会做梦。”

烬婆婆嗤的笑了声,“你能得瑞氺之精,打通窍门已是天幸。”

“若要将这天品元根提升到仙品,光一朵玄冰焰哪够?还要一颗通天丹,五株九转还灵草,先不说这通天丹是九阶仙丹,非丹宗炼不出,便是这九转还灵草,生于虚无之地,由虚空兽镇守,即使是还虚境修士进去,也十死无生。”

“……虚无之地?”

郑菀听着这名字耳熟,可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稍一往深里想,一块块的金砖又开始排着队往她识海里砸,砸得她眼冒金星,捧着脑袋发蒙,好一会儿才转过来。

起身下榻,喝了杯茶定了定神,郑菀便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玄苍界的镜子要比凡人界的铜鎏镜清楚得多,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

此时镜中映出了一位年轻女子,雪盛花楹之貌,只是脸容略略有些苍白,反倒显出几分楚楚,郑菀对着镜子一笑,镜中人便也对她一笑。

修道苦归苦、闷归闷,好处也是实打实的。

郑菀美滋滋地想。

“婆婆没骗你吧?”烬婆婆道,“这《莫虚经》,便是将人的底子煅至最好。”

“这是何意?”

郑菀没明白。

“人自生来便有定数,骨相皮相皆已刻好,可《莫虚经》,却能将骨相皮相在这定死刻好的范围内发展至它能发展的极致。”

郑菀懂了:

“也就是说,丹凤眼虽不可能修炼成桃花眼;却能变成最漂亮的丹凤眼。”

“……差不多,”烬婆婆道,“《莫虚经》修至大乘,便是真正的冰雪为神、玉为骨了。”

郑菀对《莫虚经》的兴趣顿时涨至最高,她坐在镜前,开始打理起垂在脑后的三千烦恼丝。

崔望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女子素衣黑发,指尖执了象牙梳,一下一下地梳头。

“崔望,你回来了。”

郑菀回过头,眼睛一下子弯成了两弯月牙儿。  

“唔。”

崔望颔首,却见她朝他招手,“快来帮我梳头。”

郑菀理直气壮地将梳子往他手里一塞:

“你弄乱的,你梳。”

崔望垂目看着那头黑鸦鸦的长发,浓密丰盈,此时柔顺地披散在脑后,被风一吹,一荡,又一荡。

“不会。”

他道。

手中轻飘飘的象牙梳,却已经穿过女子丰盈的黑发。

郑菀笑眯眯地道:

“ 梳顺了便好。”

崔望垂下眼睛,认真地给她刷头,一下又一下。他垂目时,眼尾便显得格外狭长,睫毛如鸦羽一般,透出与冷隽截然不同的一种华丽旖旎来。

郑菀欣赏了一会,便听他一声:

“好了。”

她满意地摸了摸头发,果真一点儿倒刺儿都没有了,与凡间界想的不同,修道的女子,头发该打结时,还是会打结的。

“你再给我画个眉。”

郑菀笑嘻嘻地道。

“不会。”

崔望“啪地”将梳子放回梳妆台,还没动,却叫一只柔荑给抓住了手腕,郑菀看着铜镜,削薄细瘦的一截腕子拽住他,“画眉。”

她嘟着嘴,不大高兴地道,樱果似的唇瓣像染了汁。

崔望看着自己抬手便能折断的手腕,觉得自己最近委实太娇惯了她。

“画的不好。”

他道。

“没关系,”郑菀娇娇地道,“我便喜欢你给我画。”

她仰着头,一双眉形天然便带了妩媚风流,手里不忘取了一支黛笔塞给他:“快画快画。”她其实就是看崔望这八风不动的样子不高兴,忍不住想折腾折腾他。

“喂。”

郑菀见崔望迟迟不动,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不画便不画。”

想起身,却被一股力道压在凳子上,崔望控住她的肩膀,迫她不得起身,俯身拿来细细的黛笔替她描眉。

郑菀仰头看着他,冰凉的绸袖滑过她的脸颊,带起一阵酥麻。

她下意识往里缩了缩,头却被桎梏住了:

“别动。”

郑菀不动了。

她突然忆起了旧事,在凡间须臾之地时,他为她画过眉,说起来,两人还假模假式地拜过堂。

“崔望。”

“恩。”

“你可别像上回那样,画得弯弯扭扭的。”

“……”

崔望淡淡地“唔”了一声,半晌才落了笔,将她头转回铜镜,示意她看。

郑菀看向铜镜,铜镜里照出一双人影。

崔望站在她身后,两手搭着她肩,一双点漆似的双眸正专注地看着镜中的她,乍一眼看去,倒似一对儿恩爱夫妻。

郑菀将注意力拉到那一双眉毛上,黛眉若柳,从头到尾,都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画得真好。”

她赞叹地抚了抚眉梢,“你上回是不是故意的?”

“……”

崔望不搭理她,抬手从妆奁上取了个圆圆的盒子,打开,指腹沾了一点儿,轻轻托起郑菀下巴。

冰凉的指腹落到她的唇瓣,郑菀才愕然地抬头:

“你……”

她迟疑地问,“在做什么?”

“别动。”

崔望垂目,指腹沾了一点儿口脂落到她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挲。

她仰着一张小脸,肌肤白得雪一般,唇瓣染了一层艳艳的口脂,似饱满多汁的石榴,咬一口上去便能出汁。

崔望喉咙动了下,却听她还嘟着嘴抱怨,一张嘴开开合合个不停,一股烦乱升了上来,他很想用什么,去封住她那张嘴。

“闭嘴。”

郑菀眨了眨眼睛:

“崔望?”

回答她的,是一阵快触及喉咙的深吻,崔望吮吻了她好一会,直到将她唇间甜甜的口脂全部吮完,才抬头:

“初一。”

“……”

郑菀立刻便懂了。

还没答话便被压到了梳妆台上,男士中衣被轻轻一抽便抽开了,垂顺的料子顷刻泄了下来,露出一副晶莹洁白的胴体。

“崔望!”

冰冷的梳妆台躺着并不舒服,郑菀捂着胸前的黑压压的脑袋时,胡乱地想着。

月亮悄悄地躲入云层,有影子落到绿色的纱窗上,阿万抬头瞧了一眼,只觉得那影子怪怪的,一会在一块,一会又分开,一会像一撅一撅拱食吃的小鸟,一会……

还有怪怪的声音,细细的,像……

哦,笨笨的阿万想不出来。

“真人?”

“真君?”

阿万喊了一声。

第二声还没出口,便被一股力道丢出老远,落入隔壁的院墙。

阿万转了一会,发觉怎么也进不去刚才出来的月亮门,也不为难自己,蹦蹦跳跳地去附近抓蚯蚯顽了。

月落。

日出。

日落。

月出。

当晨光洒向大地,阿万又扒拉着月亮门往里看时,隔壁院落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真君?”

他蹦蹦跳跳的,谁知真君没看他,竟然站在一棵树下对着一颗果子一直看。阿万想告诉真君,那果子没熟,不能吃,这时,门又开了。

漂亮的郑真人也走了出来。

阿万“嗷呜”了一声,谁知郑真人也不理他,她还偷穿了真君的衣裳,不知羞。

郑菀确实没注意到阿万,她慢慢走向崔望:

“你要走了吗?”

崔望淡淡地“唔”了一声:

“约定是一日。”

就是一日。

活像她要多留他一样。

郑菀偷偷撇了撇嘴,“哦”了一声,想着还是多多哄着这人,便将之前做好的剑穗从储物囊拿出:

“喏,送你。”

莹白的十指上,吊着一个雪色的剑穗。

风一吹,剑穗上的流苏便漾起雪色的光影。

她在凡间时曾送了他一个红色剑穗,可等见过那所谓“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鸿羽流光剑,便觉得那红色万分俗气了,万万配不上,这新做的剑穗,还是她用了一种叫雪蛛吐的蛛丝所做,虽说无甚用处,一块低阶元石一大把,可胜在漂亮。

崔望喉咙动了动,伸手接了过来:

“多谢。”

“要带哦。”

郑菀笑眯眯地道。

崔望不吭声,她也不在乎,礼物送到,任务已经完成,便摆了摆手告辞,回暖阁消化这次得来的元力。

魂识内视,发觉这一次,竟是填满了第二十四窍。

……欲越强,禁越止,修为进益则越快。

脑中这句话的同时,她下意识想起崔望。

“你想他作甚?”

烬婆婆不以为然道,“天下男儿皆负情薄幸,不必多念。”

“婆婆,你出来了?”

“恩,你那冤家倒是好手段,回回都不让人看。”

烬婆婆警告她,莫要动心。

“倒不是动心,我在想,……这所谓肌肤之亲,当真玄妙。”郑菀扬了扬唇角,“这人脱光了衣裳,将自己袒露于人前,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便是陌生人,也要比旁人……”

她顿了顿,“多出一些不同。”

“所以,你便对你那冤家起了留恋?”

“那倒也没有。”

郑菀看向窗外,暖阁外花树正盛,“便像我时常去的地方有一束花,我亲自为它浇了几回水,与它说了几次话,那这花儿跟别的花儿便有些不同。可要是哪一日我想摘,摘也就摘了。”

“想来崔望也是如此。”

相比上次的被动,崔望这次的抗拒少了许多,甚至可以说算得上主动,他似乎……对她生出了一种欲-望,而这欲望带着一点儿压制不住的躁动。

有时,她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崔望对她的身体,大约是有些欢喜的。

“你说的也没错。”

烬婆婆突然叹了口气,“这天底下,即使是嫖-客和妓-女这等买卖关系,若嫖客长期只嫖一个妓子,两人之间也会生出些特殊情谊来。”

郑菀嗔怪道:“婆婆!”

“小丫头害羞了?”

烬婆婆哈哈大笑起来,“其实说起来,这样的极品,你也不亏啊。”

“对了,他那儿……沉不沉?”

“……”

郑菀红着脸想,大约是沉的吧。

还挺磕人。

只是崔望不许她瞧,总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崔望没有回历练之地,而是先回了门派一趟。

他将修炼室地底翻开,在十丈深处埋了一块千年玄精钢板的地方,取出了一个长方形盒子。

檀木盒上一支海棠,盖上贴了一层防腐的符纸,打开,盒内静静地地卧着一个红色剑穗。

他看了会,将今日收到的雪色剑穗,抚平整一同放了进去。

贴上符纸,檀木盒子重新埋进了地底,盖上一层严严实实的土,再将青石板遮住了。

老祖宗冷眼看着他:

“你把它放乾坤囊不就完事了?埋地底,到底几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

小剧场:

【关于画眉这件小事】

旺仔:我不会在同一条河流跌倒两次。

老祖宗:呵,top癌,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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