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清清冷冷, 铺满眼前的路,暗夜里,一座又一座的尖顶帐篷此起彼伏, 郑菀抬头看了眼前方的崔望。

他腿长,步子迈得格外大,宽大的袍摆被风吹得扬起,浅浅滑过路边的灌木丛。

她停住了脚步。

崔望却还在往前走,似乎没有察觉后面跟丢了一个人。

郑菀气不过,快走两步一脚便踩了上去,嘴里还“啊呀”了一声。

雪色的袍子被踩出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崔望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一双眼黑黢黢的。

他不说话, 郑菀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天太黑了, 我没看见。”

崔望又转过身去,便在这时,郑菀又“啊呀”了一声, 右脚随即踩上了去,还碾了碾。她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仿似一只闯了祸的麋鹿,讷讷地搅起手指:

“我, 我真不是故意的。”

洁净如雪的袍子上, 布了一片深深浅浅的印子。

崔望垂目看了一眼,并不知道她脑子里在转什么东西,蹙眉施了个除尘诀, 又转过身去。

郑菀看他又要一言不发地往前赶,简直要被这闷葫芦气死。

一出帐篷便忙不迭放开她,走得这么急, 好像她身上爬满了能传染的虱子,避之唯恐不及——

她气得随手摸了个东西扔过去,小东西带着呼啸的风,“呼呼”往崔望后脑勺去,还没砸到人,便碎成了齑粉。

“郑菀。”

崔望这回转了过来,“你闹什么脾气?”

郑菀被他冷冰冰略带不耐的眼神一瞪,立时便委屈了起来:

“谁叫你走那么快不理人?”

“我脚疼。”

她站着不动,崔望下意识往下看去,淡淡风过,鹅黄裙裾掠起一角,露出一截浅粉的鞋头,好似裙裾下绽开了小小的花苞。

“修士便是走上万里路,也不会疼。”

他收回视线。

郑菀:……

这死木头。

她就是不动,伸出手:

“你抱我。”

郑菀天生脑后有反骨,礼义廉耻还比不上让自己快活重要,崔望越冷淡,她便越想折腾他,当然——

她知道这些许折腾,还惹恼不了他。

男人总会对与自己有过亲密的女子,在许多小节上宽容,而这一点,也被嗅觉敏锐的郑菀察觉。

“你抱我。”

万家灯火已灭,此时只有月光浅淡,美人如玉,崔望看着她,喉中发出深沉的一声叹,终于走过来,俯身将她一把抱起。

郑菀娴熟地将头枕到他的肩膀,两只小脚丫在他雪白的袍子里穿来荡去,得意非凡。

“崔望,你对我真好。”

她笑嘻嘻地道。

“唔。”

“咱们是好朋友了,对不对?”

崔望并不作声。

郑菀不以为意,只道,“是好朋友就要分享秘密,对不对?其实……我刚才那么生气,是因为之前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梦?”

他终于愿意搭腔。

“我梦见你抱别的人了。”

郑菀气鼓鼓地道,“你还、还英雄救美!”

“……”

崔望又不搭理她了。

“崔望!”

“恩。”

“你觉得,我漂亮,还是第一美人漂亮?”

“第一美人?”崔望声音疑惑。

“就是太白门那个天羽流光衣啊。”

说起天羽流光衣,他才“哦”了一声:

“背后不道人长短。”

“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郑菀在他怀里一阵乱动,最后在崔望紧紧地桎梏中,委委屈屈地道,“我梦见你救她了,她还缠上你了……”

她声音很弱,很软,仿佛还藏了一点害怕。

“崔望,我在玄苍界,可只有你了,阿耶阿娘……”她顿了顿,“可那第一美人,还有很多很多人可以依靠,你莫搭理她,好不好?”

崔望并不说话,他将她往怀里抱了抱。

郑菀趁势将头搁在他肩骨那儿,心想这人当真是软硬不吃,她是一点儿都不想那千霜真君再像梦里一般如痴如狂地爱上崔望的。

她嫉妒。

这个千霜太像凡人界的她了,美貌、地位、财富,样样都有——与千霜比起来,她就是个贫瘠的乞丐。

“崔望崔望崔望崔望崔望崔望崔望……”

她像小和尚念经,可崔望却不似之前一般纵容她。

“当救则救。”

他淡淡道,“无论是谁。”

“自有旁人来救!”

“若没有呢?”

郑菀失语了。

她说不出不救的话,那就太坏了。

可崔望当真一点儿不肯让步,连口头都不肯顺着她,她又觉得不大高兴。但转念一想,要是七宝阁那店小二突然不殷勤了,她也会有些失落的。

一片无声里,崔望已经抱着郑菀到了一顶帐篷前,这帐篷明显与别的不太一样,更大更豪华,门前垂着墨色重帘,他想将她往地上放下:

“到了。”

郑菀倏地抱紧他脖子:

“不放。”

美人唇脂黯淡,泪花点点,拗着头看上去似是受了不少委屈,两人视线相撞,崔望张口欲言,斜刺里便传来一道惊诧的声音:

“小师弟?”

郑菀转过头去,这才发现树下倚着一个人,李司意左手一坛酒,右手一把折扇扇得欢,视线还在她和崔望之间晃来晃去。

上回一别,还是在摊市。

她还和那书远……

思及此,郑菀脸皮到底没厚到家,俏脸生绯,拍着崔望要下来。

“师兄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谁知崔望竟将她脑袋重新按回他的胸膛。

“找你喝酒。”

李司意将酒坛子一抛,在崔望接了收回储物囊后,才摆摆手,“如此,师兄便不打扰小师弟了。”

他摇摇晃晃欲走,才走出三步,突然又回头,朝闷在崔望怀里的郑菀眨眨眼:

“三日后,便是小师弟生辰。”

……生辰?

郑菀福至心灵地想到,那小麒麟在梦里便是在崔望生辰那日降生,大约是老天爷太过疼爱这亲儿子了,给他送只小麒麟庆生。

麒麟出世,地动山摇,这才有了英雄救美、美人倾心的故事,她得想办法搅混了,比如,让那李司意去救?

不论如何,她那日必是要想办法跟着崔望的。

李司意倒是送来了个好消息。

郑菀笑盈盈地望着李司意离去的方向,眸光晶亮,憧憬满腹,落入崔望眼里,便像是她看上了他那惯会讨人欢心的师兄。

他将郑菀抱得更紧了些,进了帐篷,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将她丢到了榻上。

“崔望!”

郑菀恼了,“疼。”

帐篷内一张长榻,榻上垫着千年雪绒皮,触感极绵极软,她整个儿都陷了进去,哪里会疼。

崔望看她又在骗人,冷冷道:

“我师兄红颜知己无数,最是风流。”

郑菀点头:

“哦。”

“……”

崔望忽而忆起了摊市那日所见,师兄素来能言善辩,讨人欢心,那日两人有说有笑……

“我师兄情长时不足一月,情短时不过半日。”

“……哦,甚好。”

郑菀歆羡地想,她以后也要做个这样洒脱之人。

“我师兄欢喜安静温柔的。”

“哦。”

“……哦?”

郑菀终于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睁大眼睛,“崔望,你胡说什么呢?我再是荤素不忌,也不能同时跟师兄弟两个搅和啊。”

这在凡人界,可是挑拨兄弟阋墙,要戳脊梁骨的。

当然,她不怎么在乎。

不过,这不能叫崔望知道。

“所以,倘若可以,你便会了?”

“崔望,你胡搅蛮缠!”

郑菀抬手便拿榻上的枕头扔他,崔望不动,让她扔了个正着。

他泠泠站那,满身肃然,一双点漆重眸,没甚表情地看着她。

郑菀被他看得一阵心虚,毕竟——她确实想过,若将来能学翠微峰几个女峰主一般,养几个面首在身边伺候,必是极快活的。

“郑菀!”

崔望面色如铁。

……这崔望简直要钻进她脑子里了。

郑菀心中骂了一句,面上却不显,红着眼眶,继续拿手边的东西乒乒乓乓扔他:

“崔望,你混账!莫说我与你师兄不过两面之缘,你师兄未看上我,我也未看上他,便说你我非亲非故,你又以什么立场来质问我?”

“唔唔唔——”

郑菀的喋喋不休,被堵住了。

她蓦地瞪大眼睛,只见一张如玉的脸近在咫尺,他睫如鸦翅,乌沉沉一片压下来,一眨,便撩她一下,再一眨,那双藏了千山万雪的冰凉眼眸便睇了上来。

可那冰凉此时也化作了侬丽,有火焰暗生,葳蕤旖旎地从那冰雕雪铸的眉眼里蔓延开来,成了勾魂夺魄的一团火。

崔望压着她,眸含暗锋:

“郑菀,蛊是你下的,我自然有资格。”

“莫来与我说委屈。”

他道,“解蛊前,不许你朝三暮四,与旁人勾连。”

至于以后如何,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郑菀泪珠儿滚了下来:

“哪个与旁人勾连了?崔望,你又想用莫须有的罪名栽赃我,瞧瞧你自己,左一个明玉,右一个第一美人,我不过让你离她们远些,你应了么?”

她哭得花枝乱颤,泪眼涟涟,因太过用力,身子还一颤颤的,像小可怜儿似的。

此时节夜未凉,轻衫薄,两人黏糊在一块,推推搡搡,衣襟半开,崔望垂目,能见压出的绵软一线儿,他挪开眼,撑着想起来,却被郑菀见机得快,一把抱住了脖子。

“放手。”

她摇头,无赖地:

“不放。”

口称不放,还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甚至趁崔望不注意,解了他衣襟,宽衽落了半片下来,一身素白中衣大敞,露出玉白而劲瘦的胸膛。

郑菀脸颊红扑扑的,眼底掺了水,只将头枕着他,手指一下下地滑过他的喉结:

“崔望,我有没有说过,你生得甚是俊。”

崔望喉头动了动,一张薄透精致的脸如暖玉飞霞,斥道:

“你羞也不羞?”

女儿家家这般大胆。

郑菀也他一眼,眸中波光流转,媚意逼人:

“羞甚?赞你好看,也要羞?”

她声若娇莺婉转啼,崔望看了一眼,伸手欲系襟带,却被她轻轻伸手一拨,便拦住了,她俯下身,亲亲他的薄唇,又将吻落到他迷人的喉结。

崔望双拳紧握,直挺挺地站着。

郑菀直起身,正欲开口,却被崔望一把拽了过去,“呀——”一个没立稳,重重地跌到他身上时。

崔望利落地翻了个身,铺天盖地地吻了下来。

郑菀咕哝了一句,只觉这冰冷削薄的唇贴着她,动作并不如何热烈。

可两人挨蹭着的,却戳得她娇嫩的皮肤生疼。

他良久与她亲吻,呼吸交错,冰冷的十指迫她将下颔仰得高些,好让他更方便更自如地采撷她的唇瓣。

他亲得热烈而克制,冰冷又缠绵,咬着她吮吻时,动作甚至有些激烈。

郑菀被咬得疼,泪汪汪地睁开眼睛,却见崔望已经离开了自己。

崔望手肘撑在榻上,与她间隔了虚虚一拳,冷隽的眉目似染上了一层惊心动魄的瑰色,他手掌落在她的发顶一下下摩挲,眸光若有所思——

那目光似乎要看透她。

郑菀连忙垂目,收敛起蓬勃的野心。

“作甚这般看我。”

“看你所求为何。”

“那你先挪一挪,磕着我了。”

“……哦。”

崔望默默地往后挪了挪。

郑菀这才高兴了,她小心翼翼地抬头,让榻边的灯落入眼里,使自己眼波更盈盈些,这个角度,她练过许多次。

“我以后离你师兄远些。”

这话似是取悦了他,崔望颔首,淡淡地“唔”了一声。

“三日后的生辰,我想陪你过,好不好?”

郑菀道。  

“我从不过生辰。”

郑菀察觉崔望想走,眼明手快地一把扯住他半片衣衽,细瘦伶仃的手腕拉住他不放,嘟嘟囔囔,语气哀怜:

“可我欢喜过生辰,不论是给自己过,还是陪别人过。”

“崔望,你应了我嘛,大、大不了,”郑菀道,“我不与旁人勾缠,那你便让我陪你过生辰。”

崔望沉默良久:

“好。”

郑菀高兴地一下子便跳到了他身上,她亲亲他的脸颊,亲亲他的嘴唇,绵软鼓鼓囊囊地抵着他,笑眯眯道:

“崔望,你真好。”

他不好。

崔望想,等解了蛊……

至于解了蛊之后做什么,他突然间想不出来。只觉得,总要比这翻来覆去、折腾得人寝食难安的情境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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