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怡二十六岁,她看不见这个世界已经是第九年,相比之下,她更习惯后面的那种计算方式。虽然她看不见,但她听得见父母的叹息。

前段时间,舅妈出面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性朋友”,她本不想去,但也不想让父母伤心,便在汪帆的陪同下参加了那个饭局。从头至尾,她极少说话,回来之后,她听见舅妈说,男方对她是相当满意的,那男人是个高中老师,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三十五岁,跟妻子离异,身边有个七岁的女儿,舅妈还说,男方也不嫌弃她是个盲人,就看重了她的温婉可人,她也不小了,能选择的空间也不大,眼前这个机会是再难得不过的。

当时她没有说话,感觉到一向疼爱她的妈妈也是沉默。

三天后,对方的电话打到了她们家,是汪帆代她接的电话,挂了电话之后,汪帆对她说:“止怡,他约你一起出去走走。”

止怡低头不说话,然后她听见妈妈说:“去吧,止怡,那男的妈妈也帮你留意了,长得挺端正,看得出脾气还不错,最重要的是,他对你印象挺好,应该能成。”

她以为妈妈会为她拒绝的。

“妈……我,我不想去。”她有些艰难地开口。

汪帆的声音里也有苦涩,“傻孩子,你的心思妈妈哪能不知道,你能等到几时?要没有当年那件事,好好的也就罢了,偏偏你的眼睛……听妈的,妈也舍不得你,但你总得找个可以依靠终身的人,我也知道这个男人结过婚,有孩子,那是委屈了你……”

“我不舒服,妈,我进房间休息一会,舅妈那边,你帮我说声抱歉,也谢谢她了。”她摸着沙发的扶手站起来,慢慢走回了房间。坐在床沿的桌子旁,她听到了妈妈一声长叹,下意识地摩挲着桌子上的金鱼缸,指尖不小心沾到了水,冰凉。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妈妈再次来敲她的门,她才回过神来,“止怡,你有朋友来。”

她知道是谁。果然,很快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止怡,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这几条虎头龙睛得来的可不容易,我特意托了……你哭过了?”

“没有,拿过来吧,一共多少条,什么颜色?”听到刘季林的声音,她才感到心里一松。他坐到她不远处的凳子上,兴致勃勃地给她说这几条金鱼的来历,说到高兴处,她凭感觉都可以想象得出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慢慢的,唇角也有了笑意。

她跟刘季林的熟悉是从他有一次在学校里开车差点误撞了她开始的,那一次,她被他紧急的刹车声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玻璃缸碎了一地。其实她知道那一次怪不得他,是她没有察觉到驶近的车子,不过他还是不断道歉,而且几天后还赔了她一套价值不菲的家庭养鱼设备。由于纪廷的关系,她跟刘季林以前也认识,起初也正因为这层关系,刘季林对她分外照顾。她和他性格差异很大,开始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更深的交流,可是慢慢地接触久了,她也发现这个不时在她面前爆粗口后自责不已的刘季林也是个妙人,他也开始对她越来越关照。

起初汪帆和顾维桢对止怡和刘季林的交情并不持赞同态度,在他们看来,刘季林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虽然有点小钱,但毕竟市侩,而且止怡单纯,他复杂,他们总担心他不怀好意,唯恐女儿吃了亏,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止怡始终没有找个伴的打算,他们也开始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现实,不管在他们眼里的女儿是怎么如珠如宝,可在外人看来,她也只是个教书人家的身有残疾的女孩,他们认为足以匹配的人家,未必会接受这样的一个妻子、媳妇。

止怡的心事他们何尝不知道,纪廷刚回来的那一两年,他们也以为止怡跟他应该是可以在一起的,如果能够那样,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虽然他曾经……但是他毕竟是止怡心里喜欢,而且绝对会好好待止怡的一个人。哪知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纪廷虽然没有明确拒绝过,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确对止怡无意。为此汪帆虽然心中暗存一丝恼意,但小儿女的情事,即使是当事人的父母至亲,又能有什么法子?于是这一两年,夫妇俩也心知肚明,止怡如果能够嫁给刘季林,其实也算得上一个好的归宿了,看刘季林这几年对止怡规规矩矩的,看得出是有心,他们还求什么,不过是希望女儿下半生幸福无忧罢了,于是暗暗地松了口。哪想到止怡这个实心眼的傻孩子,明知道刘季林不可能对她无意,还是一径装作浑然未觉。汪帆也暗示过她,不要错过,她居然说,“妈妈,别逼我。”一来二往,他们也不抱希望了,这才有了止怡舅妈介绍对象的一出。

止怡听着刘季林滔滔不绝的笑话,心里并非不开心。有时候她也奇怪,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表面上虽然若无其事地适应着黑暗中的生活,但是她第一次开怀的笑,竟是源于一向被爸妈看做不良分子的刘季林。她不傻,一个男人可以这样几年如一日地关心,陪伴一个女人,心思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很多次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明确对她说:“止怡,如果你愿意,我愿意让你一辈子那么开心。”

她真感激他,在他身边她得到了全然的放松和毫无负担的快乐,这样的快乐即使是在纪廷身边的时候,她也是没有感受过的,她想着纪廷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像一棵草,平凡的,卑微的,但她愿意低到泥地里去等他。他没爱过她,十八岁那一年电光火石间的那一刹,她失去的不仅是光明,还有她憧憬的爱情,原来他心里那个人一直是止安,她那么爱着的止安。

止怡不恨止安,从来就没有,她想,要是她是纪廷,她也会飞蛾扑火地去爱止安那样的女孩,她也真心疼她唯一的妹妹,止安是个不快乐的女孩,太多事情对于她来说是不公平的。可她没法不爱纪廷,纪廷是她记忆中还存有色彩的少女时期唯一的念想,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她真的那么爱他,还是习惯了爱他。习惯多么可怕,就像人需要空气,就像鱼需要水,她需要爱他。

聊了很久,止怡才想起来应该找个新的玻璃缸把他带来的鱼放进去,她摸出了适合的鱼缸,刘季林自告奋勇地把袋里的鱼往缸里倒。

“小心点。”她叮嘱,话音没落,就听到了他“哎呀”一声,接着是几声在地板上扑腾的微响。她着急,早知道他不是个做细活的人,心疼着落地的鱼,不由分说就蹲下身去摸索,“我来我来”,他按住她没有方向的手,“快,离水时间长了就没法活了。”她的话里带着焦灼,他两手并用地想要抓住那条鱼,无奈离水的金鱼扑腾得厉害,鱼身本又滑腻,几次触到竟都没法抓牢在手。止怡在旁,听着鱼尾扑打的声音,那无望的挣扎,一声比一声更弱。

刘季林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越忙就越乱,“算了。”止怡的手忽然抓住了他,他困惑地转身,她的手凉得可怕,“由得它去,说不定这样也好。”他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两人静默地听着那挣扎的声音渐渐归于沉寂,它再也不动了。

“止怡?”他一向快乐的声音里也有担忧。

“没事,我没事。”她摇头,手还抓在他的臂上,试着用一个微笑来安抚他的疑惑,却毫无预兆地无声痛哭。

刘季林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这可怜的女孩,他怕惊动了她的父母难以解释,只得笨拙地轻拍她的背,任她流泪。直到她终于平息,他才扶着她坐了起来,犹豫着,但是还是拿出了来的时候就带着的一本杂志,止怡看不见,但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本国内著名的男性精品周刊的封面人物,美丽得锋芒毕露的女子似笑非笑,一双凤眼似是无情,偏又引人遐思,杂志的下角是一行显著的文字——《顾止安的视觉盛宴》,翻开内页,除了大版的人物图片外,还有着详细的文字介绍,有“国内新锐油画家顾止安的个人画展近期举办,业内外人士关注者众”这样中规中矩的文字,也不乏“她的画是美妙的艺术,她则是上帝的艺术”之类耸动的标题,当然,更多的是“神秘富商狂追不舍,千金珠宝难买佳人一笑”之类的八卦。

他一字一句地念,止怡静静地听。最后,她问他要过杂志,按照他说的位置,用手指轻触着止安的照片,精装的铜版纸,光滑中带着凉意,止安,她的妹妹。

“他知道吗?”

刘季林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不,我还没告诉他,他很少看这样的杂志。”

“是吗。”止怡的手没有从杂志上离开,然后,在刘季林的注视下,她抬起手,将巨幅的杂志封面硬生生撕下,然后费力地一点一点,撕至粉碎。

纪廷晚上回家吃饭,他们家单独吃饭的时候一向崇尚食不言,因此一向俱是各自默默地用餐。忽然之间,徐淑云叹了一声,纪廷和父亲对望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诧异,于是他放下碗,“妈,怎么了?”

“今天下午我出去买点东西,在学校门口遇上了你汪阿姨,顺口问了一句止怡最近怎么样,她眼眶都红了,说是前段时间亲戚给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对象,男方对止怡挺满意的,她也去见了一次,你汪阿姨劝她缘分来了不要错过,她索性说,她这辈子是谁也不嫁了。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这样可惜……”

纪廷不语,继续吃饭,过了一会,还是回避不了母亲担忧的眼神,“妈,您究竟想说什么?”

徐淑云说,“儿子,妈也不是干涉你的事。只不过,你汪阿姨嘴上没说什么,止怡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我们都心知肚明,你也不小了,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明明从小那么投缘,为什么就偏偏走不到一块,难道你一辈子就这么耗下去……”

“别说了,妈。”纪廷淡淡地没有什么表情,徐淑云忽然觉得,为什么过去她从来没有觉得儿子惯来温润的神态后面是那么漠然。“止怡有权决定她自己的未来该怎么走。至于我,我只能说,感情的事并不一定非此即彼,没错,我和止怡感情一直不错,正因为这样,我更不能耽误她。我这么大的人了,心里有数,您别操心。”

“我怎么能不操心,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徐淑云摇头。

纪培文拍了拍妻子的手,“吃饭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相信纪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徐淑云这才罢了。

纪廷笑着给妈妈夹菜,再低头吃饭时,味如嚼蜡。妈妈说的这件事其实他已经从刘季林那里听说,他没有告诉妈妈,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止怡不时会来找他,给他打电话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前几天他刚下班,就接到她的电话,说是她想去美发店洗头发,但是她家往美发店的那条路现在正在路面改造,她一个人去不了,正好家里父母都没时间,问他有没有空,想麻烦他送她去。

开始的时候纪廷有些为难,但是想到她眼睛不方便,的确需要人照顾,既然她都给他打了电话,就算是出于对邻家妹妹的关照,也不便拒绝,所以就陪了她去。

他没想到女孩子护理头发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又是洗发又是焗营养油,末了还需要修剪,他在旁一等竟然就是两个多小时,还好他一向是个有耐心的人。一切完毕之后,他走到止怡身边,问,“好了吗,止怡,我送你回家?”

止怡还坐在镜子,她把头转向纪廷的方向浅浅地笑,“好看吗?”

他怔了一下才知道她指的是她的头发。止怡的头发一直很漂亮,她也一直很爱惜这把秀发,不烫不染,自然垂直黑亮地披泄在身后,衬着她白生生的一张素净清秀的面庞,别有一番楚楚动人。

“挺好的。”他说。不期然在面前的镜子里看到她闪过失望的神情,他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心里也有一丝难过,但他不能给她错觉,哪怕只是一点,那只会更耽误了她。

止怡低头,发丝垂了下来,半掩住脸,声如蚊吟,“你不喜欢。”

“没有呀,我真的觉得挺好的,不过我是外行,也说不出什么。”他笑着说。

“是吗?”她这才淡去了郁郁的神色,嘴角带笑,“你说我要是剪短了头发会不会好看?”

“嗯……应该也挺好吧,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纪廷只得含糊其辞。“止怡,回去吧。”

她没有说什么,乖乖地让他送回去。

后来类似的事情还有过几回,不过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很抱歉地说是医院有事,然后打电话给刘季林,其实刘季林何尝不是玲珑心肝的一个人,其中的种种他也了然,只不过按下不提。

本来纪廷心想,只要他不动声色地淡然处理,止怡也会慢慢明白,事情便会慢慢地过去,没想到饭桌上妈妈就提起这件事,心里也是一声叹息。

次日晚上他值夜班,查房时经过其中一间,发现里面一个胃穿孔的病人按了许久的呼叫灯,也没有值班护士和医生前来,他问清楚情况,便走回值班室,只见两个小护士跟今晚的值班医生小张三人头碰头地围成一圈,不知道在津津有味地研究什么,直到他轻敲了一下门,三人才反应过来。

“纪医生……”小张刚来医院一年多,分到纪廷的科室,表现一直都不错,不过他对一向温和沉静的普外科主治医师纪廷心存几分忌惮,纪廷不是个苛刻的人,相反大多数时候都相当好说话,他业务精湛,但对于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从来不吝指导,即使出错了也耐心纠正,从不出口伤人,不过,大家也都知道,他虽温和讲理,但礼貌的后面是淡淡的疏离,并不好亲近,而且在工作方面相当严谨,要求很高。所以,在纪廷轻声说了句,“我想你们应该去看看37床按了这么久的呼叫灯,到底有什么事”之后,小张和两个护士都惭愧得满脸通红,其中一个护士急急忙忙地跟着小张去了,余下一个手里拿着本杂志,放也不是,藏也不是,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

纪廷走过去,“什么有趣的东西,让你们连值班的正事都不记得了。”

他脸上是有笑意的,那小护士却慌得不行,于是他干脆轻轻拿过那本杂志,随意地翻了几页,然后微皱着眉将它递回护士手里,“是挺有意思的,不过杂志上的究竟是别人的生活,为了这个耽误正常的工作,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就不好了。”

小护士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的,下次我会注意。”

纪廷也笑了笑,走出了值班室。

结束了夜班,驱车回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的亮了起来,开进学校的时候,他不经意地看了看车窗外的天空,那是一种水洗过一半的淡青色,在朝东的那一面,晕着浅浅的红,多少次,他在这样的清晨时分下班回家,居然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头顶上的天空,拂晓的这一刻,原来是这样的美。他没有直接开回家,而是将车停在了小院的小道边上,下了车,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脚下是带着湿意的草地,他良久地仰望天际,深深地呼吸,天高云渺。偶有一点黑影滑过,越来越远,不知是向谁飞去,那一刻他忽然很想知道,天上的鸟儿此刻俯瞰,是否也会看到抬头仰望的他。

直到那层青色慢慢褪去,霞光渐盛,他才将车开回自家楼下的车库停好。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有些疲惫,一夜没睡,竟然觉得额角微微地疼,他向楼梯口的方向走去,眼光流连处,不经意看到一个背影,顿时整个人僵在那里。

那个消瘦的背影的主人有着一头微乱的短发,风过时,短发轻扬,露出似曾相识的侧面轮廓。

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连老天也终于察觉到他即将溺毙的孤单了吗?

“止……怡?”

眼前的人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转头,白皙娟秀的容颜,空茫的眼睛,不是止怡又是谁?只是那把披肩的秀发不复存在。

明知道她看不见,纪廷还是把脸偏到一边,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遏制得住刹那间眼里汹涌的热流,果真是昏了头。就像濒死的病人等来了一种足以回天的特效药,狂喜而又惶恐,不知自己何德何能修来这样的好运气,正待一口服下,才被告知原来今天是愚人节。当真荒谬又残忍!

“你回来了。”她笑得无邪,全然不知身边曾有人从天堂坠下。

“嗯。”她听见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认不出我来了?”她侧着头朝他笑,曾几何时,这笑容那么熟悉。

“为什么?你的头发!”他试着轻松一点,但话出了口才知道语句生硬。

止怡听出来了,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我以为你会喜欢。”

真没用,纪廷对着天空深深呼吸,结果还是视线模糊,他把眼前惶然不安的女孩拥在怀里,就像拥住了另一个自己,“为什么你就不能清醒一点?”

她听不到他的话,只小心翼翼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他有多久没有抱过她?不能呼吸,不能呼吸!连呼吸都会把这个梦惊碎。

她在幸福的漩涡中剧烈回旋,然后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止怡,她要回来了。”

终于,她在漩涡中坠了下去,曾经以为习惯了的水温原来那么冷,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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