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那几个字时,希莉雅的声音发狂似地高昂起来,然后淡去。她坐在那里,就在阴影里头,所以何顿无法读她的表情。她清亮悦耳的笑声浮升在草香盈溢的墓园。

“别这样!”何顿锐声道。

“别怎样?”

“别笑了!”

“抱——抱歉。可你应该庆幸我昨晚没把这经过跟你讲吧,唐?”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在画廊里?”

“不知道。圣诞节那天破晓时欧贝发现我躺在那里。她一口咬定我会得肺炎死掉,发了顿脾气,而且硬要拿三四个热水瓶连同我一起塞到床上。不过我不担心。我对冷天不敏感,不像可怜的玛歌。”

(菲尔博士在她身边稍稍动了一下。)

“希莉雅,”何顿清清喉咙。

“嗯,唐?”

“你知道,当然,这全是你做的梦吧?”

“是吗?”希莉雅问道。她挪身旁移到月光下。她出奇清亮的眼睛和嘴巴的线条,跟她柔和的脸庞成了强烈对比。“它们是真的。它们有身体。我看到了。”

“你记得昨晚吧,希莉雅?雪普顿医生?雪普顿说的每个字我真是打从心底不想同意……”

“我不怪你同意他,唐,”希莉雅转开脸。“这很自然。我脑子——”

“不。那是蛮普通的噩梦。更糟的我都梦过哩。”(老天,他祷告道,这事请让我处理得宜吧!)“不过,正如雪普顿所说,你的梦是给那千刀万剐的谋杀面具游戏引出来的。”

“唐!求你!”

“你是聪明人,希莉雅。这事你要用点脑筋。噩梦里的脸孔说来就是面具。想想它们的声音吧:‘捂在布里发出来’。希莉雅,听我说!面具后头发出的声音正是这样,就像你在谋杀游戏整个侦讯过程时听到的一样。”

“唐,我……”

“待我请教菲尔博士好了。你说呢,菲尔博士?”

“我说啊,”菲尔博士沉吟着缓缓答道,“我们最好先解决这事儿。”

“解决?”

“现在就打开墓室一了百了,”菲尔博士说。一根拐杖喀啦掉到地上,他拄着另一根撑起身子。

“可是你究竟期望会怎样……?”

“照说,”菲尔博士当没听到,“我得等克劳福探长来。他打了电话说已经上路了——欧贝小姐给的口信。不过(哼咳!)他迟到好久了。我想我们就别等他了。先动手吧。”

一个新的声音插嘴道:

“等等,先生。”他们全吓了一跳,而且何顿觉得菲尔博士似乎低声咕哝了什么。

只见一名穿着老旧斜纹软呢衣服,戴顶软帽的强壮中年男子跑上石子小径,上气不接下气。他脸上惟一看得出的特征是两撇特出的八字胡,日光下看来从沙色到红色都有可能。不过他不喜欢这个墓地。一点也不喜欢。

新来者朝菲尔博士致意,介于碰碰帽子和正式敬礼之间。

“单车轮胎破了,”他说,“耽搁时间。抱歉。”然后他便直起身。“有件事我想知道。我人在这儿,是官方呢,还是非官方身份?”

“目前,”菲尔博士说,“非官方。”

“啊!”两撇惊人的八字胡底下放心地呼出一口气。“听好了,倒也不是说我们在做什么不合法的事。不过我觉得我还是穿便服的好。”

菲尔博士把他的同伴介绍给威尔郡警局的克劳福探长。

“必备工具,”菲尔博士说,“你都带了吗?”

“手电筒、刀子,还有放大镜,”克劳福探长答道,利落地拍拍两个口袋,“全部都在没搞错,先生。”不过他可一点也不喜欢周遭环境,他们看到他的眼珠子在移动。

“那就,”菲尔博士说,“请你检查一下我手边的东西如何?”

菲尔博士在他斗篷里头摸索,猛力集中精神想要记得正确的口袋,他先掏出一把手电筒,然后是个用绳子封了口的水洗小皮袋。他把袋子递给克劳福探长。

菲尔博士的手电筒在柏树下照出一小团光晕,墓室在他们后头耸起,克劳福打开袋子从里头倒了只沉重的金戒指到手心,何顿看不见戒面的印玺,戒面朝着另一头。

“怎么样,探长?”菲尔博士催问。

“呃,先生,是个戒指,”另一人更仔细地觑眼看起来。“蛮古怪的印玺。真没见过雕工这么精细繁复的。而且下头这部分,像是睡着的女人……”

“精细繁复!”菲尔博士隆声说道,“天公娘娘在上!”大伙儿全都退开。

“放轻松,先生!”克劳福探长咕哝道。他的八字胡在光线底下如火一般红。

“抱歉抱歉,”菲尔博士也咕哝道,带着罪恶感把下巴缩进披风。“圣诞节那天我造访了一位知名的收藏家。我冷静优雅地把这枚可怕的戒指丢进口袋后就忘个精光。直到——算了!”

他再次拿起手电筒照过去。

“探长,这枚戒指是为奥地利的梅特涅亲王打造的。相信我错不了——也可以问魏斯百芮教授,天下再也找不到同样一个了。”

“喔!”克劳福探长说。

“这是梅特涅主政黑色内阁期间设计的,为的是确保印玺盖在柔软表面的戳记绝对无法抄袭或假造。原因现在我无须说明,总之要取代是绝对不可能的。”

菲尔博士这会儿把手电筒的光旋到柏树之间的墓室绕来转去。

“12月27日那天,探长,我锁上那门。我把锁孔填满代用粘土——伍渥斯店卖的那种。我用戒指盖上了戳印。今天下午我确定了戳印在那之后没给碰过。可否请你上前印证呢?”

克劳福探长挺起肩膀。

“我专研指纹,”他说,“这是我的拿手。”

然后,略带一丝丝犹疑,他们全移向墓室。

这会儿他们可以看到门口两边的小廊柱并非墓室基本的建材——石块——而是有纹大理石。沉重的里门漆上灰色,一般墓园访客不会注意锁孔的灰色戳印。菲尔博士拿着手电筒,克劳福探长则弯下身去,左手捧着戒指搁在戳印旁边,右手则攥着放大镜覆在两者上方。

何顿朝希莉雅迅速一瞥。

希莉雅的头稍稍低垂,呼吸急促。她本能地伸出手找到他的臂膀,不过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

静默。

漫长的10分钟里,克劳福探长驮在那里对照两面印记,只有肌肉僵扭时会动一动松弛一下,但头绝对不动。夜晚细碎规律的噪音踅出来,是草间某只动物奔窜的脚步声。有一回希莉雅打破沉寂。

“你就不能……?”

“放轻松,小姐!这事不能赶!”

探长讲话时,菲尔博士的灯光旋过去一下子。希莉雅的眼神,何顿想着:他在哪儿见过?让他想起什么。以前他在哪儿见过?灯光又旋回来。

“你说的没错,先生,”克劳福宣称,直起身来陡地退开门口,仿佛心存憎恶,“是原来的戳印。我发誓!”

“你也可以发誓说,”菲尔博士问,“这间墓室造得很牢固吗?”

“没什么好怀疑的,先生,”克劳福回道,把戒指和水洗皮袋递还给他。

“你很确定吗?”

“当初柏特·法默搭造的时候,”克劳福说,“我进去过一两次。墙有18吋厚。石板地。没有通风口或者窗户。”

“那么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菲尔博士说,“一定就是里头的人或者物造成的啰?”

“发生?”克劳福探长重复道。

“对。”

“得了吧,先生!”克劳福说,音量突然放大。“能发生什么啊,在那么多尸体之间?”

“也许没什么。也许很多。把粘土挖出锁孔,我们就晓得了。”

“你们就不能快点吗?”希莉雅叫道。

“放轻松,小姐!”

这会儿两把手电筒的光束都定在门上,因为克劳福拿起利刀动手了。

何顿得向自己承认,眼下可真是他15个月来最紧张的时刻了。不,比这还久很多。战争末期,理论上,一看到警察身影就要窜到最靠近的门口的冲动其实已经没了。他早在战争结束前很久就不会神经紧绷了。

真希望自己记得(克劳福的刀子刮啊刮时,他的思绪仍持续行进)是在哪儿见过希莉雅那种表情,还有其中含意!跟什么危险有关系。是……

“只希望钥匙能用,”克劳福不断嘀咕,“只希望钥匙能用,我就这希望。这种粘土可粘得真紧。不过锁孔很大,应该是简单的锁。有钥匙吗,先生?啊!谢了。慢慢来。”

钥匙转动时,新锁发出沉重清脆的喀嗒声响。

“好啦,”菲尔博士咕哝道,“门往里开。推吧。”

“先生。你听,”克劳福红色八字胡稍稍转过来。“你可是真心诚意觉得里头会跑出个什么来吗?”

“不!不!当然不!把门推开!”

“遵命,先生。”

门咿哑响着。希莉雅刻意背转开去。

这会儿两个手电筒的光束往里指去。它们停顿约莫两秒,感觉像是两分钟。它们开始慢慢移动。往下,往上,横扫……

克劳福探长发出的悦耳惊叹声在那安静的所在迸出来。他握住电筒的手非常稳定。不过他的左肩却抵住门口侧边,仿佛想把墙推开。他扭头面对菲尔博士时,红胡子竖了起来。

“那些棺材被移动过,”他说,“它们被移动过。”

“‘甩’过,”菲尔博士说,“描述起来应该比较精确。好像是被力大无穷的手甩过才会……探长?”

“嗯,先生?”

“我把门上锁封印的时候,墓室里有四具棺材。一具是索林·马许太太的。其他三具是从老墓室移来这儿,”菲尔博士清清喉咙,“和她作伴的。它们都搁在地板上,放成两堆,一具压上一具,就在墓室正中央。这会儿你瞧!”

希莉雅打着颤,全然是个局外人,仍然背对着门。何顿踏步上前,越过其他人的肩膀看去。

墓室不大。跟个石罐一样光秃,只除了两边侧墙各有一个空的小壁龛。壁龛设在约莫地面朝下走四阶之处,仿如邪恶的眼睛瞪向光源。

有具棺材是19世纪的设计,斜倚后墙半立不立撑着,看来诡异又像在撒娇。另一具的侧边紧紧抵住左方的墙面,发光的新木包覆住铅制封壳和木制里层,只有可能是玛歌的。第三具是老棺,甩得斜向门口。只有第四具——最老而且看来最邪恶——静静躺着。

“现在呢,”菲尔博士说,“请看地板。”

“是……”

“是沙子,”菲尔博士说,一个个音节空洞地滚送出来:“一层细白沙,当着我面前铺到石板地上,均匀顺开,就在墓室被封起来以前。你看吧!打光过去!”

“我正在这么做,先生。”

“棺木,”菲尔博士说,“被抬起来四处丢甩。沙子被弄乱了。可是沙上没有半个脚印。”

他们站在门口讲话,回响甩向他们。暖湿的空气从墓室呼出,叫人头晕目眩。何顿还真可以起誓,撑着里墙、看似醉酒的那副棺木,像是失衡般地打颤。

“俗在,”克劳福宣称道,然后马上更正,“‘实在’不可能!”他直截了当地说,身为理性之人。

“显然如此。不过事实摆在眼前。”

“你跟这位年轻小姐,”克劳福的眼神四窜,“把这里锁起来盖了戳印?”

“对。”

“为什么,先生?”

“要看看会不会发生类似这样的骚动。”

“你是说,”克劳福犹疑起来,“非活物的东西作怪?”

“对。”

“有人,”克劳福宣称,“在那里头搞了鬼!”

“怎么搞?”

三个字——如同打昏人的一拳——就够了。然而克劳福——停顿许久之后——又顽固地恢复原样。他锐利的眼睛耸在竖起的八字胡上,看来几乎有恳求的味道。

“菲尔博士,你没在骗我吧?”

“我以名誉担保,绝无虚言。”

“但是,先生,你对现代棺木如何打造可有概念?你可知道它们有多重?”

“我从没,”菲尔博士说,“真的使用过。”

“你有个挺好玩的地方,”克劳福研究起他,眼珠子动来动去,“你看来……老天爷,”他马上抓出毛病,“你看来还真像是松了口气呐!为什么,先生?你预期会有什么事比这还糟吗?”

“也许吧。”

克劳福猛力甩头,像是从水里浮上来的人。

“再说,”他辩道,“这跟咱们手边的事有何相干呢?”他那瞥意味深长。“这和我们无关。我是说和警方无关—

—如果棺材开始在坟里跳起舞的话。那是全能上帝的事。或者魔鬼的事。不过跟我们无关。”

“的确。”

“海德雷督察长,”克劳福说道,“说了要我听你的。他跟我说了些那个杀人魔的事,说他一直——”此时探长的职业戒心让他住了口。“总之,他跟我说了些你的袖里乾坤。我们这会儿是要找证据。但你倒是瞧瞧那儿!”

克劳福直起身,猛地把手臂甩进门。他让手电筒的光束慢慢跳动在诡异地瘫置在地的棺木和沙上。

“它们是尸体,”他继续说,“尸体除了拿来验尸以外,对我们可没用处。但你瞧那家伙,”光线定在看来最邪恶的棺木上头——腐烂中的16世纪涡型图案,“那厮看来好像不管做何种验尸都已经太迟啰。”

“杰斯汀·德沃何,”菲尔博士说。“在巴恩榆树园拿刀剑跟人决斗嗝掉的,比你早了不止300年。”

一股寒意——如同这间墓室呼出的湿气——好像又碰触到他们的心脏。

“是吗?”克劳福探长问道。“他不会再去决斗了,这点很确定。而且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在这几千嘛呢?督察长干嘛要我来这儿?根本就没——”

克劳福陡地住了嘴,猛吸口气。他整个声音和态度都变了。

“瞧这儿,先生!”

“是什么?”菲尔博士锐声道。

“我原先没看到,因为一直专心在看地板。但你瞧这儿!左面墙里的壁龛!”

壁龛里有个棕色小瓶子,满是灰尘十分肮脏,不过在探长的手电筒照射下发出反光。外形是圆的,容量约莫两盎司。他们只能瞧见标签的边沿,上头是彩色字迹,而且瓶口塞住。

“这案子我听到的也许不多,”克劳福探长沉着脸说,“不过我知道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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