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兮被迫抬起头,撞入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仰眸看着他。

也只能,看着他。

星光如锆石,渡着晚霞,一层层地爬上了天空。

一个墨绿色的夜晚。

远处高楼大厦簇拥着东方明珠塔,成片成片地挥洒在眼前,如一柄柄出鞘利剑,又被切割成数块熠熠生光的金箔。

光束尽数被揉碎了,最后落入彼此眼中。

如此对视着。

怀兮张了张唇,忽然,很想同他说句什么。

她还没想明白,摄影师那边看他们进入状态了,立刻喊了一声:

“好——你们就这样保持好!状态很好!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接着,快门如飞。

怀兮有时会想,这个故事的结局,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

是从她赌气跟他提分手的那一刻起。

还是从某一日,某个时间段,彻底地忘记他,不会再频繁而剧烈地梦见他开始。

她想过,如果她的生活足够充实匆忙,恋情不断,形形色色的男人在眼前应接不暇。

不断地,不断地,填满她的生活,相遇,好感,在一起,牵手,拥抱,亲吻,做|爱,争吵,冷战,又分开,接着又重蹈覆辙下一段。

不断寸渡暗许着彼此那一丝丝不敢全部奉上的真心。

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做着不同的事情,遇见和告别着不一样的人,人生全然失去了交集,那么忘记他,会不会更快一点。

事实是,已经很快了。

就快要忘记了。

只要他不出现在她眼前,她就相当于已经把他忘记。

摄影师又让他们换了姿势。

她被他拦腰打横抱到了赛车模型的车前盖儿上去——她几乎毫无准备,而且这也是摄影师的意思。

她想起走错酒店房间的那个夜晚。

不知将他当成了谁——好像是蒋燃,好像又不是——她在他出来之前,躺在他的床上,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好像梦见了他。

梦见大概九年前的那个冬天。

他为了她跟人打了一架,如困兽一般撕斗到浑身是血,满手也是血。

然后捡起书包,拽着她走——

就用他染着温热的血的那只手,将她的手放入他羽绒服的口袋,沿着新覆一层的雪地,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回了家。

将她带上了他家的阁楼,凶恶地亲吻她。然后他捂住了她的嘴,全程都不让她出声。

第一回总不好受,她又痛又欢慰,开始是前者占了上风,后面又是后者后来居上。

她把他受伤的那只手又咬出了一手血。

她咬他,他也咬她。

睚眦必报。

那年她十七岁,还有不到三个月十八岁生日。

她读高三。

他坐她的后桌。

她妈妈是他们的班主任。

于是,她现在也像那天晚上,在阁楼上那天一样,如此有些紧张又很安稳地半躺在了他的车前盖上。双腿半屈起。

他系着一条墨蓝色的领带,领口纽扣松散着。

她照摄影师的要求,拉着他的领带,引他覆身过来。

一道低沉凛冽的气息也同时靠近了她。

将她环于身下。

他单膝支在车边,一条手臂撑着自己过来,背着身后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光,眉眼沉沉,神色半明半昧。

单眼皮孤独狭长而淡漠,眸色却是深沉。

她想起今天自己说,他不适合穿衬衫领带这种颇正式的服装。

人模狗样的。

记起上回他穿白衬衫,还是高中毕业拍毕业照时。

已经很久了。

太久了。

太久太久了。

她看着他。不自觉地,咬了下唇。

一双眼清透明亮,眼下一颗泪痣,多了几分与年纪相称的风情。

程宴北迎上她这样灼灼的视线,有些好笑地问她:“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怀兮却是毫不回避地,依然这么看着他。

直勾勾的。

刚要说两句什么。

摄影师边按着快门,让打光师跟他走到另一边,又对他们下了命令。

怀兮手还牵引着他的领带,尚未从手心中的丝丝凉意中反应过来,摄影师的那句“你去咬她衣服上的绑带”是什么意思,他笑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

精准地咬住了她前胸的绑带。

“……”

他略带凉意的鼻尖儿,似有若无地掠过她胸前一片裸露的皮肤。气息灼热地喷薄。

她轻拧着眉,两颊一点点地爬上炙意。体温也越攀越高。

他抬起头。

一道黑色的绑带落在他的唇上,他本就是偏冷的白皮,如此视差感强烈,偏生有种别样的性感。

边倨傲地向她扬起下巴。

看她脸上几分羞赧,人也僵硬了,他好像很得意似的,唇边泛起一抹笑意。

流里流气的。

怀兮见他这表情,不知怎么就特别来气。

“我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他轻轻咬住她的绑带,如此不急不缓地问她。

她极恨地眯了眯眼,不服气地说:“看你就是看你,难不成看你是为了睡你吗?”

程宴北眉眼一扬,眼底兴味稍浓,笑意也深了。

摄影师让调整一下姿势的间隙,她突然感到自己脚腕儿落了一个不轻的力道,他一下就捏住了她脚踝,将她的脚托着置于车前盖儿上。

顺便给她脚上两只鞋给摘了,扔到了一边。

她又惊又气,睁圆了眼。

“……”

“蒋燃送你的?”他笑着问。

表情和语气,就跟那天晚上他说不喜欢那件情|趣内衣的款式时,一模一样。

“穿来拍摄,你很喜欢吗?”他又问她。

她立刻回答:“为什么不喜欢?我特别喜欢,就是因为喜欢才穿的——”

她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咬着牙想命令一句“给我捡起来”,摄影师那边却不让他们动了。

就让他们维持这样的姿势。

又是一通快门下去。

两个人就这么一个拽着一个,谁好像也不想抓住谁,谁却也不松手似的。

不多时,拍摄终于进入了收尾阶段。

怀兮最后整个人瘫在了他车前盖儿上似的,浑身有些虚脱。

摄影师一喊收工,他就立刻恢复了一副神色如常,道貌岸然的模样,看了她一样,就离开了车前,也没说帮她捡鞋,更没管她。

转身就走了。

片叶不沾身似的。

男人都是狗,一抬腿就走。

怀兮心里翻白眼。

终于结束了一天的拍摄。

怀兮本就有点儿感冒,头昏脑涨的。

她下了车前盖儿,去草坪上找自己的鞋子,跌跌撞撞地穿上,也准备收工了。

一抬头,江岸边,蒋燃却不见了踪影。

他的车也不见了。

怀兮管别人借了充电器,手机在保姆车上充好了电,她换好自己的衣服,拿起包,也准备离开了。

给尹治打电话过去前,先打给了蒋燃。

今天这事儿,一桩桩的的确尴尬,她都不知自己该如何开口。

那边很快就通了。

蒋燃听她说她晚上突然有应酬,并不是特别意外,反而笑意温和的:“那你早点回酒店,结束后要不要我去接你?”

……算了吧,刚才来接人就这么尴尬。

怀兮如此也不敢说晚上还有程宴北了:“就是跟《JL》的主编……还有我朋友——嗯,他也在《JL》工作,我们一起吃个饭,谈谈工作。”

“嗯,可以。”

“对了,你去哪儿了?”怀兮问他。拍摄前还看到他在。

蒋燃漫不经心地答:“我临时有点事,去处理一下。”

“这么晚了?去哪儿?”

“你先去吧,”蒋燃没直接回答,“晚上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少喝酒。”

“嗯,行。”怀兮感动于他的体谅,挂电话之前小声地道了歉,“今天实在不好意思,早知道你直接去忙你的了,不用来接我的。”

“没事儿,是我自己要来的,”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愠意,边还嘱咐她,“晚上吃药前吃点东西。知道吗?”

“知道了。”怀兮心生暖意,笑笑,“那你忙完也去吃饭吧。”

“好。”

电话还没挂,尹治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我这边来电话了,先不说了。”怀兮说,“晚点打给你。”

蒋燃也没问她别的,更没问晚上一起吃饭有没有程宴北,意外的大度:“好,你去吧。”

怀兮接起尹治的电话。

尹治快言快语的,说他先过去了,给她报了个酒店地址,还把定位发在了她的手机上。地方不远,让她打个车自己过去。

挂了电话,怀兮切到微信,照着尹治发来的定位,对着蓝色的小箭头,来来回回地转了下方向,准备踱步到路边打车。

刚在电话里,蒋燃的语气简直好的不像话。她以为他会大发一通雷霆。

下午那会儿好像已经有点生气了。

如此一想,她心底更愧疚。

蒋燃待她的确不错,人温柔又很绅士,这么几个月的相处下来,的确很适合当男朋友。

男人为自己女人的前男友吃醋正常,何况程宴北与他还是不同车队的竞争对手。

她跟程宴北的曾经,蒋燃也几乎历历在目。

她昨天晚上在看台上看比赛,也听任楠絮絮叨叨了一些Hunter与Neptune的事儿。

两支车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竞争关系,Neptune对Hunter多年来便心有不服。而这次练习赛对Neptune十分重要——怪不得蒋燃成日成夜地训练,酒店都不回。

他昨晚说想见她,推了训练就来找她了。

怀兮一想,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

刚走到路边准备拦车了。

一阵小风突然掠过。

一辆熟悉的黑色越野疾驰而来,稳稳地,停在了她的身前。

车窗降下。

车内男人向她投来视线,狭长单薄的单眼皮,眉眼疏冷,容色倦漠的。

“上车。”

蒋燃并没有离开。

他在江岸附近徘徊了一会儿,等场地这边七七八八的人都走了,已数不清自己抽了几支烟了。

江面微风阵阵,过滤着他周身的烟气。

过了会儿,他往一辆还未离开的车走去。

立夏在保姆车收拾服装,同事们几乎都走光了,留下了她一个。

好不容易收拾完毕下来,刚关上门。

半明半昧的黑暗中,一点猩红色摇摇欲坠,像是谁的耐心,即将陨灭无踪。

又像是,等了她很久。

蒋燃站在不远,跟她打了个招呼。

“这么晚?”

立夏愣了一下,微笑着点了点头。

“程宴北不在?”

“他晚上有点事,先走了。”立夏心想他应该是来接怀兮,张望一下他四周,“怀兮她应该刚走没多久……”

蒋燃抬眸,笑意温和,“她今晚也有事。”

立夏眨了眨眼:“这么巧?”

在一种明显酝酿滋生而出的猜忌之中,蒋燃以徐徐轻缓的语气,昭示了答案。

“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是初恋吗?”蒋燃笑起来,看着立夏,“程宴北没告诉你吗?”

“……”

立夏狠狠地皱了下眉。

她的表情,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男人掐灭了烟,又问:“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晚了!抱歉TUT卡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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