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过雨的缘故,早晨的气温凉爽宜人,温酒从医院出来,将米蓝色风衣搁在副驾驶座上,然后驱车行驶了快二十分钟,到一家手工制作的糖果店里。

金发的店员已经将糖果打包成精美的盒子,递给这位漂亮的东方女子,提示道:“店里最近新推出了抹茶焦糖口味的熊熊软糖,要来一份吗?”

她知道这位温小姐家里有小孩,很爱收集店里的糖果,每周都会过来光顾一次。

温酒拿过盒子,摇摇头,不能给她家小孩吃太多。

拿到了预订好的糖果后,温酒离开店铺,踩着脚下的细高跟走到了停驶在路旁的车前,弯腰上车,这时,手机震动一下,顺手便拿出来,见屏幕上显示一条语音消息。

白皙的指尖一点开,奶声奶气的咿呀声清晰响起,吐字慢慢吞吞的:“妈妈……你的小豆芽嗷嗷待哺,记得买棉花糖巧克力蛋,谢谢妈妈。”

温酒微低着头,继续点开了语音消息,听了一遍又一遍。

她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可是有了这个小孩后,连身上的气质都柔和了不少,没了以前盛气凌人了。

温酒听了快十遍,才将手机收回口袋,她刚启动车子,这时,又是一声震动声,她突然想早知道把店里新推出的熊熊软糖也一块打包,以免这小孩催个没完。

手机重新拿出来,温酒唇角的弧度还没弯起,就已经消失。

她低着纤长的眼睫,盯着屏幕上主治医生的来电,有种很不祥的预感,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侧头,看向了玻璃窗外。

明明还是晨光的早上,却毫无预兆地下起了暴雨。

那雨声簌簌地不停,像是打在她心口上。

上午十点半,殷蔚箐就已经陷入了休克的状态,她面容枯槁,双目紧闭,被医生和护士推入抢救室了半个小时,可能是回光返照,在温酒赶到后,终于缓慢地清醒了片刻。

她惨白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说什么,力气却无,紧紧抓住了女儿的手。

温酒站在床沿前,微微俯身,耳边听着她说:“我死后,别带我回温家……”

在临死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怀着一丝悔恨的苦味,殷蔚箐紧紧盯着温酒的容貌,嗓音费力的挤出来:“酒酒,妈妈再也不能陪你了……我一手养大的女儿啊。”

温酒低着头,看着殷蔚箐的双眼慢慢地失去平日里唯一的光彩。

似乎在逝去的生命面前,所有的事情和怨恨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不值得一提。

温酒恍恍惚惚的,忘了是怎么看着殷蔚箐在自己面前咽气,只知道母亲眼睛瞪的很大,她伸手,连续三次都没办法让殷蔚箐闭上眼。

昨晚与主治医生聊完,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也通知沈纪山从国内过来。

却不曾想到,这一幕会来的这么快。

温酒从不去设想殷蔚箐临走时是怎么样的场面,她现在知道了,在空荡荡的病房内,只有她一个人僵硬着坐在床沿前,手腕还被殷蔚箐死死的握着没有松开,温度是冰冷的。

护士来了两回,见温酒没有反应,又出去了。

在安静的氛围下,她睫毛动了动,只觉得意识恍惚的厉害,连基本上的说话言辞,都已经组织不起来,看着平静躺在病床上的殷蔚箐,声音竟已经沙哑一片:“你死了,我就当跟你母女缘分走完,以后我没有母亲,再也没有母亲了……”

以前觉得殷蔚箐给她的感受,是压抑而窒息,用母女情道德绑架着她。

可是,现在温酒的心,却是空落落的厉害。

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呼吸却越发急促,松开了殷蔚箐的手。

三天后,温酒等沈纪山买最近的航班来到美国,才举办了葬礼。

殷蔚箐没有亲人,温酒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墓园在半年前就已经选好,葬礼当天举行的很低调,连续了几日都在下雨的缘故,温酒一早就起床,窗外还湿漉漉的,她走去卫生间,平静地洗漱完,穿着这条墨绿色的长裙,满头秀发没有怎么修剪过,已经快垂到腰部。

她化了淡妆,下楼时,看见沈纪山已经站在门口处,脸庞戴着半框眼镜,西装革履,将一把黑色雨伞放在一旁滴水,看样子刚来不久。

在昨晚,温酒已经亲自帮殷蔚箐的遗体清洗过,换了一身衣服,看起来很安详,就像是闭上眼睛睡着了,事后,温酒独自在房间内待了许久,静下心时想起过往,她母亲悲痛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也好,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和沈纪山简单聊了几句,到了早上八点十分,温酒与他坐上车,先去教堂与牧师回合举行追思会。

路上,沈纪山问起:“怎么不见小小姐?”

温酒静静看着窗外的秋日雨水,说道:“昨晚带她到我妈面前磕头,小孩胆子小,半夜有些发低烧,我让贺梨陪她在家里。”

沈纪山心情沉重,有一句没一句聊到:“经常听老太太提起九小姐小时候胆子很大,连晚上被罚跪温家列祖列宗的祠堂都不怕,小小姐倒是不像你。”

温酒弯唇:“不像我就不像我吧,我只愿她这一生平安喜乐就好。”

车内的气氛静了半路,就快到教堂时,沈纪山才出声说:“你这一生太过执念她在孤儿院那段回忆,前半生为了一个负心汉和夭折的女儿活,后半生把你活成她的生命,只有死后,她可能才真正解脱了。”

温酒没有回话,失神看着教堂之上。

一上午时间,先在教堂举行追思会,温酒又亲眼在墓园看着殷蔚箐的棺材被下葬,递上鲜花后,在封土的那一瞬,她清晰地意识到,这世上,真的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殷蔚箐的一生,她的执念于怨恨,平生做过的事,都被埋在了地底下。

……

下午,雨声渐小,葬礼结束后,温酒有雨伞还是被淋湿了,衣服浅薄的布料贴在身上很不好受,她用纸巾随意拭擦了一下,然后送沈纪山去机场。

等回到别墅,外面天色已经渐渐黑暗下。

温酒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免得把满身冷气带给家里的小孩,她上楼,扔掉了参加葬礼的长裙,转身去卫生间。

水声细细传来,过了十五分钟,温酒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毛衣走出来,黑色系,衬得她的肌肤过于白皙,乌黑长发披在身后,半干不湿的状态。

她刚坐下没一会,主卧的门被轻轻敲响,温酒抬头看,只见贺梨端着杯红糖姜水走进来。

“秋雨带凉,听保姆说你淋湿了衣服,喝几口暖身体。”

贺梨在这方面总是很体贴周到,这也是温酒这半年里,在殷蔚箐时日不多了越发离不开自己后,会放心把家里的小孩放心交给她照顾的原因。

她缩在沙发上,捧起杯子喝了口。

贺梨没有坐下,她问了葬礼。

毕竟温酒这几天没有太过于悲痛,却也跟没了情绪一样,做什么事都平静的让人担心。

“国外的葬礼也没什么新意。”温酒眼睫掩着什么,似有一丝水光划过。

贺梨也知道,纵使殷蔚箐万般错,在母女永远别离面前,温酒身为被她一手精心喂养长大的女儿,又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

只不过那份悲痛已经被殷蔚箐的执念耗尽,剩下的,只是说不清的酸涩情绪。

她话顿几秒,问道:“他在等你,你呢?什么时候带小豆芽回国?”

温酒慢慢放下杯子,眼中的情绪很复杂,最终笑了笑说:“出国前,徐卿寒怕我在国外变心了,或者会对这段婚姻坚持不下去,提前将巨额财产和离婚协议书都准备好给我,他却没有想过,我母亲的病,就已经把我折腾得心神俱疲,又怎么有心思去想情情爱爱……”

这两年多,贺梨也见过温酒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哪怕是带着病重的母亲在国外求医,也抵挡不住那些追求者,不过她都是笑着拒绝说:“你想跟我谈,恐怕要先跟我先生谈一番。”

她身边没有异性的陪伴,偶尔会有几个难缠的质疑:“美丽的东方小姐,你先生呢?”

温酒只是笑笑不解释,也没有结交异性的想法。

贺梨思绪慢慢来回,竟不知该如何说好。

温酒接下来的话,又让她一愣:“我准备一周后回国,邵大哥可能会过来。”

半响,都没有见贺梨在说话。

温酒也没资格插手别人的感情,她又端起冷却的杯子抿了一口姜水,有些刺喉咙,带着苦味,喝下去是暖的。

一周的时间,有时转眼间就过去了。

晏城,国际飞机场。

t3航站楼里,此刻灯火通明,宽敞明亮,不少旅客下了飞机都拉着行李箱直奔出口,广播的温柔女声还在一遍遍提示着某班登机时间。

在一处长椅上,夜晚没有几人,温酒刚下飞机不久,将行李箱搁放在旁边,走到不远处接了点温水。

过了会,又走回来,看着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儿,她穿着可爱荷叶领口的背带裤,半天都没闹腾,那脸蛋儿上,腮帮子嘟嘟的,漆黑的眼睛特别大,巴巴的看着路过的人群。

温酒在一旁坐下,手指碰了碰她嫩嫩软软的脸:“找到你爸爸了吗?”

小豆芽注意力被吸引过来,眨巴着漆黑大眼睛,用很奶气的娃娃音说:“没有噢!”

虽然是美国出生,却说这一口标准的中文腔,特别是爸爸这两个字,咬字很清晰:“我爸爸,我认识他的……”

温酒只是笑,落在小豆芽眼里怕她不信,将小书包的拉链打开,里面装满了糖果不说,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她肉嘟嘟的小手指,有模有样点着从杂志和报纸等地方剪下的纸,上面的背景环境不一,男人穿着西装款式也时而变化,唯独面容是一如既往的英俊养眼。

“这是爸爸——”

“小豆芽,认识他,是爸爸。”

“我的爸爸叫徐卿寒……噢,我看见爸爸了。”

女孩儿漆黑眼睛弯弯出笑,小手拽着温酒的衣袖,指向了机场出口的方向,一行西装革履的精英范男子正缓缓走出,为首的,身影极为英俊,离得又远,在人海中,只能隐约看见他的侧颜。

温酒怔怔然的看着那一道熟悉的男人身影,没有移开过,半响了,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接下来呢?”

小豆芽将相册抱在怀里,欢快地晃动着小腿,歪着脑袋儿,童声清脆的说:“找爸爸。”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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