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春争察觉出来了点儿不对劲前,惊雪剑就已经先上手, 脸上同时露出一点儿沉凝之色, 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一片烟火绚烂。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之前应该是在对付一只妖兽来着。

微抿着唇, 少年审慎地想。

魔域与修真界休战之后, 他就一直跟着舅舅四下游历修炼,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走到一处算一处, 对他而言, 这世上山川俱都大同小异, 没太大的区别。

前几天,他们甚至巧遇了郁行之和王如意,少年正带着王如意寻找恢复容貌的法子,两人看起来似乎正忙着谈恋爱,被人撞见了, 郁行之脸色又黑又红,却被王如意跳起来缠住脖子,在脸上“叭叭叭”地亲了一脸的口水印子。

他不是一个好的魔君, 梅康平曾说他优柔寡断, 不像他舅舅。

他说得对, 离开了魔域,他反倒松了口气。

刚刚那只妖兽有点儿棘手,惊雪剑一刺出, 裴春争猛然惊觉,周围天地陡然一变,四周的环境整个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他本来是在一处山坳里的,但一抬眼,四周的环境更像是一处灯会。

元宵明明早就过去了,这地方怎么会有灯会?

是幻境吗?

少年略微犹疑,审慎地握紧了惊雪剑,向前走。

不远处,一片灯火绚烂的热闹,长长的街道两边儿的桃树杏子树梨树上都挂着灯,银娥斗彩,星布珠悬。

雪花灯,绣球灯,芙蓉灯,星星暖火,在寒夜中扑扑瑟瑟,拥挤一团,雪花自天空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雪光灯光交相辉映,恍若白昼。

到处是笑语盈盈的游人百姓,妇女三五成群地穿着白绫衫子在走百病。

门口坐着的那吃瓜子,糖豆的妇女,瞥见瞥见个挺拔俊秀的小郎君,嬉笑着往他怀里丢了颗糖。

糖落入怀中,不痛,裴春争摊开手,看着手心这颗糖,又是一怔。

只能按住疑惑,抿着唇继续往前。

走着走着,他停住了脚步,呼吸陡然一沉,目光死死地盯着长街尽头的方向,眼里流露出一股不可置信,身子宛如风中的枯叶猛地一颤。

在那烟花尽头,站着个粉衣服,手提兔子绢灯的姑娘。

是乔晚。

刹那间,裴春争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但又好像有一只大手将他按住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

乔晚脖子上围了一圈油光滑亮的白狐裘,脸蛋红扑扑的,眼里闪动着精神的光,神采奕奕地朝他飞奔而来,在她身后,灯火几乎将天际晕染得一片赤红。

她白皙的肌肤就氤氲着一层薄红的光。

她走上前,脸上不自觉地扯开一抹笑意,上前来牵他的手。

凛冽的夜风迎面吹来,裴春争不觉得冷,只觉得浑身上下,紧张到血脉都绷紧了,他听到血液在他体内汩汩流动的动静。

他是乔晚口中的穿越了,亦或者是重生了?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就使得少年微微颤抖,又感到一阵口干舌燥的害怕,但身体的意志已经先一步,踏出一步,握紧了她的手。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不是等久了?”

姿容毓秀的少年愣愣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开口,“不久。”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她却好像未有所觉,眼睛亮的像星星,像长街的灯火都倒映在了她眼里,她自然而然地牵着他的手,新奇地走在这长街上。

她奇怪地说,“好冰。”

他想说些什么,但嗓子却好像被堵住了。

他看着她,觉得一阵铺天盖地的窃喜,又觉得一阵畏惧,最后只能垂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如果,如果老天真的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要抓住她再也不放手。

她笑了,合拢双掌,将他的手包裹在她手心,用力地搓了两下。

淡淡的温热顺着她的指尖一路蔓延到他的指尖。

她说,“这样就不冷了。”

这是一场梦。

而这一刻,他愿意沉沦在这半刻的温暖中,眼神近乎贪恋地追随着她的身影,乌黑的瞳仁一转不转。

他们在这一片灯光下走走停停。

街上有人群在聚集,在放烟花盒子,烟花盒子就挂在大架上,每一层各不相同,第一层有“天下太平”四个字,第二层是百鸟朝凤,第三层有唱太平鼓的小人儿,唱着“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中驾六龙”。那些飞不高的烟花“地老鼠”就在地上旋绕飞蹿,在她脚下炸开。

裴春争的心终于安定了点儿,眼睫颤了

颤,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在看烟花,看得很认真。

偶尔时不时悄悄觑他一眼,眼里满是几乎喷薄而出的爱慕和欢喜。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嘴角不可控制地上翘,通红的耳根在烟火的映照下宛如一汪缓缓流动的血色琥珀。

他鬼使神差地问她,“你想不想吃糖葫芦。”

人潮太拥挤,糖葫芦的小贩迅速被人潮挟裹着往别的方向去了。

他艰难地迈开脚步,刚一站定,掏出钱。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声。

灯火噼里啪啦地炸开。

裴春争猛地一僵,攥紧了手中的铜子儿,转身,看到她逆流拔足狂奔,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兔子绢灯,纵高跳低的,一路往城外的方向去了。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几乎立刻拔腿追了上去,架起剑光。

落地的刹那,那妖兽半死不活,她趴在地上的血泊中,气喘吁吁,鼻血直流却不敢抬起手去擦,反倒是小心翼翼地捧起怀里的兔子绢灯。

飞雪剑入鞘。

裴春争的目光停在那盏兔子绢灯上,面色遽然一变,变得极其难看。

那绢面上飞溅着两三个不大明显的血点子。纵使她尽量护着这盏兔子绢灯,这绢灯还是不可避免地脏了。

她微微一愣,眼里露出显而易见的忐忑,“裴春争?”

少年的眼眶不自觉微红,双眼充血,死死地盯紧了那盏兔子绢灯,眼睛红得像个兔子。

她被他血红的双眼似乎吓了一跳。

少年半跪下身,抿紧了唇,乌黑的长发垂在颊侧,看不清脸上神情,劈头盖脸地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兔子绢灯。

兔子绢灯落在了地上,灯芯摇曳了两下,明灭不定。

他将头埋在了她脖颈上,抱住了她,眼泪全都流在了她脖颈中。

她显然没预料到他的失态,只当他是因为兔子绢灯被弄脏了才哭的,几乎慌乱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仿佛有无形的小刀狠狠地扎进了他肌肤里,他尝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切肤之痛。

雪花纷纷,六角形的冰菱花,仿佛伴随着她的呼吸喷吐在他的脖颈间,丝丝缕缕的寒意顺着肌肤缓缓深入骨髓,一点一点地结了冰。

寒意顺

着头顶贯穿了脚趾。

裴春争紧紧地抱住了乔晚,抬手穿过了她的长发,不黑不亮,不柔软,少年却颤抖着吻上了她的发顶,眼泪拼命地往外流,好半天才挤出三个颤抖的字眼,嗓音喑哑又软弱。

“不要了。”

那盏兔子绢灯,他不要了。

等到一切平息,少年拿出梳篦,认真地,放慢了呼吸,替她重新梳拢长发,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回走。

他又买了一盏芙蓉灯交给她,她一手提着灯,一手咬着糖葫芦,对他刚刚的失态似乎觉得困惑,却又不好意思多问。

他与她牵着手,仿佛能隔着掌心感受到她噗通噗通直响的心跳。

他们一直逛到了半夜,看着那些线穿牡丹,金盆落月的烟花,在灯光绚烂处,冒着小雪,吃了碗热气腾腾的元宵。

乔晚吃得不多,裴春争接过她的碗平静地继续吃。

到最后,她看上了一支粉玉的蝴蝶发簪,他交了钱,轻轻将发簪别在了她鬓角,那蝴蝶在灯光下,翅尖儿仿佛是透明的,她脸上有光晕流转,眼里落了万家的灯火。

梦醒了。

裴春争睁开眼,惊雪剑滴着血,对准了地上那只已经断了气的妖兽。

这种妖兽,死前会释放一种雾气,名叫醉生,能将人拽入醉生梦死的幻境之中,幻境中一草一木,恍若现实。

少年收拢了惊雪剑,刹那间,好像浑身上下温热的血液结了冰,那点儿暖意也被渐渐收拢,惊喜与恐惧一点一点回落,一同关在了冰冷的剑鞘里。

他眼睁睁地看着,山谷里的风哗啦一声吹来,霎时间胸前里好像有云海涛涛,在翻滚,在啸动,最后统归于平静。

少年劲瘦利落的身影被斜阳拖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前方的路还很长,舅舅在等他。

这样就够了。

攥紧了手指,又缓缓松开,裴春争阖上眼,缓慢又坚定地想。

再给他一次耽溺于梦境的机会,到此为止,这样就很好了,他会埋葬对她的爱恋。

醒来之后,她不会知道他做了一个梦,那个梦里上元佳节,烟花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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